锣鼓声响。音乐缓缓而起。

一个身着五彩斑斓戏服的古装女子从边门慢慢的上了场。她轻轻的扬了扬水袖，然后迈着细小的碎步在台上一个圆场，来到中央，立定。

转身、造型、亮相。　

轻起朱唇，燕语莺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游园》　

全场寂然。　

第一次听杜丽娘用绵软柔细的扬州嗓音唱这一曲《皂罗袍》的时候，只觉得一时间心里空空的，继而涌起一种莫名的遐想，真不知这样的曲调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我毫无理由的就爱上了昆曲　。　

和我一道爱上昆曲的是音乐系一个学民乐的女孩子。因为生活在江南，所以自小就受到这种曲风的熏染。应该说，那时的我对昆曲是不懂的，但女孩懂。喜欢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　

于是约好，有空我们就去瘦西湖看昆曲。　

扬州的风景和特有的建筑，能构成对戏曲的特殊衬景和韵味。瘦西湖中的小金山，是一个令人见之忘俗的地方，也是唱昆曲的绝佳去处。那湖上草堂，前方有广阔的湖面，向西放眼忘去，即是著名的五亭桥。往东是两层的“四桥烟雨楼”。站在楼上，迎着“沾衣欲湿，吹面不寒”的细雨和风，能看到湖里不同方向、不同建筑的桥，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小金山的桂花厅，是一所半环形的建筑，外有半环形的围墙包着。上半为花墙，可以透风漏月，墙内遍植桂花。听众于隔墙闻笛听戏，别有一番风味。“花花草草由人恋”，曲声伴着桂花的香气随清风在湖面上氤氲着，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对景切题，一时间百虑俱消。

我们闲闲的坐在凉凉的石凳上，就见那轻轻的两点鼓，三弦，笛子，箫，水袖。一天的喜悦全在这里了。看着眼前流动的花花绿绿的身影，听着远远近近的雅致的水磨腔。流光溢彩间竟恍惚真的有些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感觉了。这种婉约的氛围最能荡涤一个人的意志，也最能使人体会到闲适生活的自在。我和女孩也相视着、笑着。锣声再起时，台上和台下都醒了。悄悄地，我们的手也扣在了一起······　

出了瘦西湖的大门,在回校的路上,我们用戏词相互调侃着也感叹着，留下一串串的笑声。在暮色里，身边的街灯一一的亮起来，发出蜜黄色的光。抬头，扬州城的夜空，是温暖的暗紫的色调，令人有着恋恋的怀想。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我们看了四年。　

四年的时光，我们青春的岁月，画画，鼓筝，听昆曲，看展览；还有，就是两个人瞎玩。那时，是太多的幸福，太多的憧憬，完全的无忧无虑，也完全的没有未来······　

终于，到了毕业前夜。

那是个周末，我们又去了小金山。那天，演的仍是这出戏。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格律之谨严，好像胜过以往许多，只是观众似乎比以前也少了许多。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要因循腼腆　

问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　

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　

泼残生除问天　

---《惊梦》　

全场仍是寂然。　

这一曲《山坡羊》，　百转千回中，萦绕不绝于耳，听的人心里酸酸的。从出字、收音、做腔，于细腻中现出工笔之流韵。精细、清丽、温婉的透出一种软绵绵的阴柔。　

看完戏，我们没有直接回校，幽幽的就在湖边逗留着。　

那晚的月亮真好。月光和着瘦西湖两岸的灯光就漾在这水声和人声里。踱到大虹桥，在栏杆上伏了半天，两个人没有一句话。我身边的女孩还是最先哭出了声······　

那晚的扬州，注定是伤感的。　

再后来，那个女孩回了苏州。　

毕业后的那些年，有机会我还是会到瘦西湖里的小金山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去为了听昆曲。最好听，最好又不听。　

不知从何时起，那古色古香的庭院被改做了商业之所，没有了昆曲，我才觉得原来什么都可以是空空的。细细的思量，又有谁不曾空过，又有谁不曾感伤过？青春---最美的时光，竟如水一般“和春光暗流转”去了！曾经的舞台上，杜丽娘对着满院的春光在自叹自怜；如今的湖水边，我的思念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令人感动的暗紫色的夜里。　

一转身，独自回了母校。　

一路上，满大街的依旧是蜜黄色的灯光。很晚了，校园里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打发着黑夜。这些陌生而又青春的面孔还太年轻，面上满是单纯和笑意，和几年前的我是一样的无忧无虑。　

其实我们谁又没有年轻过?　

点上一只烟，在当年我画室外的草地上坐了很长的时间，　夜是冰凉的，很寂寞，很寂寞······　

我的眼前缓缓的又出现了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戏影······　

我知道，再明亮的舞台，一演起昆曲来，都会美好的有些陈旧。旧人、旧事、旧物，旧的心绪混杂着旧的情感，都是许久以前的。过去把它尘封起来，现在打开来一看，还是这些，竟然一点都没有走样。　

几个朝代，几个世纪甚或是几年之前的那些一颦一笑，而今，还是记得并懂得。却再也无法去安慰了----隔的太远，隔了多变的光阴。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我的房间里在放着昆曲。张继青的声音细细雅雅的，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浮绕着，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到底是名家，欣欣然令人有世外之想。“百金买宝马，千金买美人，无处买青春”。青春无价，浪漫至极，却又充满了人生的寂寥之感。　

红尘花影流动，放眼望去，也多是些落寞的迷情。　

岁月如河，许多物事多是对岸的风景。河水汤汤，却没有可渡之舟。一段段前尘旧事，虽已过往，却偏偏又涌上心头，梦里依旧熟悉的真切。　

醒来，一切皆不认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