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碧蓝的天空飘动着缕缕白云。
天空与山峰的交接处是淡淡的烟雾。
太阳把金光撒在麦浪与油菜花交织的地毯上。
一株,两株,一排排的蚕桑进入视野;在村头,在土边,在山脚,随风抖动翠绿的衣衫。
葱葱郁郁的蚕桑,没有在冬天里死去,又以崭新的面容出现在家乡的大地,把又一个春天带进人们的心里。
看到绿玉般的蚕桑,就会想到外婆,想到她拿钱给外公上街为我买来“水果糖”,想到上学的第一天用缝纫机缝制的“军装”,想到第一支铅笔,第一个本子,第一只书包,想到蚕是吃桑叶长大的话语……
泪水溢满了双眼,往事交织在心灵。
每年春夏外婆都要养很多蚕。那些象油菜籽般大小的蚕蛋,在她胸前的荷包里孵出,一个个幼小的生灵蠕动着,在盛着它们的小筛里寻食。这时,外婆就去院内的蚕桑上,摘下嫩油油带露的桑叶,轻轻放在它们身上;不多久,蚕儿就会爬上来,黑麻麻的一片,轻轻地咬着桑叶。蚕儿浙渐长大了,开始“分家”;初时用竹篮摘桑叶,后来就用小凉背篓,再后来就得用大篾背篼了。此时胖胖的蚕儿已长出一圈又一圈的花纹,很是好看。
蚕儿吃桑叶是用头部摆动,传出一片沙沙声,在循序渐进的“蚕食”中,桑叶渐渐只剩下筋骨。后来它们不爱吃桑叶了,喜欢爬到盛着它们的簸箕或晒席边沿,这时外婆把爬到边沿背部发亮并发黄的蚕,捡到竹杆上挂着的稻草包或柏树枝上,外婆称为“上树”;没有成熟的,则被外婆捡回了它的伙伴中。外婆为了给蚕喂食,不得不半夜起床,到后期,每晚至少要起来两次,一直到全部蚕吐出白色或金色的丝将自身包裹起来,变成蚕茧。此后,还得将蚕茧放在开水中抽丝,然后织成丝帕染成黑色卖给有钱人家。
先时,我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抓起桑叶远远地向蚕儿甩去。外婆说,蚕还小,要一张一张地铺开,等大了才能撒。后来在外婆的鼓励下,胆子越来越大,不再害怕蚕儿会咬人。放学归来,开始帮外婆摘桑叶。蚕小时,站在地上摘来的桑叶都够,后来就要爬到树上去摘,用木钩把高处的钩下来捋光,大把大把地丢进背篼里。外婆喊我不要折断桑枝,说明年还要喂蚕。等到蚕上“树”时,先前蓊郁的蚕桑,也就只剩下偶有几片叶子的树枝了。
我进煎茶中学读书的第二年,外婆病了好久,我每个星期六回家时,她都很高兴。她的面容越来越憔悴,身体越来越瘦小,我回家了真不想再回学校,但她总是劝我:你去好好读书,要听老师的话,和人家和气点,下个星期又回家来看我。
1979年九月初七,这天是星期六,下午因参加学校的理化竞赛,天黑了,路又远,我没有回家。接着发生的事使我很后悔,早知外婆会离去,何必去争那个“第二名”。
星期一早上,二表哥从龙溪乡打来电话,说外婆就要死了。我跑着,在河边,在坡脚,在山腰,等我跑完15公里崎岖的山路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时,母亲和许多人在哭,外婆张嘴吐着气,喊不答应了。母亲和在场的人都说,昨天晚上,外婆不时喊着我的奶名,现在她不能喊了。我坐在床头,让她靠在我的胸脯上。她麻白的头上,包的还是那根破旧的黑丝帕;她瘦小的身上,穿的还是那补丁很多的黑衣裳……我带着沙哑的哭声呼喊外婆,她只是用黯淡却依然慈祥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随后就永远地闭上了。
外婆去世后,她的蚕没有人替她养下去了,我考上了中专,妹妹将读初中,母亲要忙家务和地里的活路。寨上和邻寨养蚕的人多了起来,四处都可看到蚕桑和葱葱郁郁的桑叶,我们家的桑叶只有喊别人去摘了。后来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靠养蚕抽丝织帕卖钱的人也渐渐稀少,蚕桑已只是故乡的点缀。
我总是这样想,如果我是蚕,外婆就是喂我的第一片桑叶;如今蚕儿长大了,她却不能分享我吐丝的喜悦。
1985·8月·玉溪河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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