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好静,不求境界地好静,当然也不是死水一般的,非要钻到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默念老子的格言,或者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参透人世的无尽的悲凉和自由的无迹可求,便似乎舒出一啖旷达之气,觉得种种常人不可抵就的深邃奥妙的境界,正落入自己忽觉宽敞的胸怀中,而自己的日常生活根本就没有理会的必要,而是高蹈理想,穿行梦境,思想任意飞翔,完全没有必要稍稍停那么一会儿,去倾听世俗杂声,幻想有那样一个幽静的花园式的所在,比如泰戈式的美丽夏园,成熟的果实的香味飘满整个季节,寂静的树荫下面,是午后的一片悠然的时光在默默流淌,哦!不是,我的好静没有这么诗意,也没有那格言般的深邃,我只是单纯地喜欢静而已,并不排斥离我很近的铁捶敲打的声音,人们争吵的声音,汽车的马达声,阳光过于强烈所造成的人们行为躁动所激发的一切声音纠合在一起的沉重的背景声,一种声音的黄河大合唱,一曲贝多芬的欢乐颂!就在这欢快的声音里,我静静地躺着,很平常地躺在靠背椅里,想着自己被一种古老的规矩拘禁在椅子里,说不清地一动也不能动,或者,我立刻背上行李准备出远门,却没有目的地可往,觉得自己太聪明,以至于种种过于乐观的可能性,将我浮上了云层,我又怎么能相信呢?
我只是长时间静静地躺在椅子里,椅子象条船,在寂静的时光之河中漂流,在尘世的水面上,各种浮游之物从我眼前漂过,我看不清它们,也看不清人们,他们是渔者,他们站在船头上忙碌个不停,有时回到岸上,有时下到海里,有时他们闲下来便喊劳动号子,听着听着便越来越象流行音乐,那是一种复杂的声音,有时象天使歌唱,有时却象海妖怒吼,声音的背后是沉重的寂静,是心情的忙乱,混杂,干燥和无法疏通,是规定的旋律和音符,刻板的节奏和循规蹈矩的押韵,一点也看不出天机活泼,浪漫无邪的情致,远不如我躺在船上,随水飘流,在天籁的安宁里,我享受着一切人间的景致,这儿一片阳光,那儿一场小雨,那秋叶落得静美,前边飞起雪花了。
而我的椅子临了陆地上岸便是我的轮椅,不是我不能走路,而是我必须遵守古老的规矩,放弃自己用脚的权利,我必须善于借用,多用记忆力,少用思考力,而且腰间的包袱里要多预备些锦囊妙计,这样我才能行走得中规中矩,如一个基督徒一样学会感恩,这尘世就会象摩西披开海水一样,敞开一条水火之间的中庸之道,直抵脱离苦海的彼岸,我其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偏离正确的道路,我一直走在金光大道上,浮腾在美妙的理想中,你们这些冷静的思想家,你们这些信仰主义着,不要用你们的混乱思想理论来扰乱我单纯的愿望,就象你们不能任意剥夺一个少女对爱情的向往,你看!这少女是如此纯洁,如此美丽,就象天使飞翔在虹云里一样!
其实,我早早就学会了飞行,我的意念世界早已布满飞行器,它们做工精致,简单易学很好操纵。当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年青气盛,所有的飞行器都带着精确制导炸弹,当我对某个人发怒的时候,我可以立刻不假思索地调集成千上万架飞行器对其进行无情攻击,当然,我也得忍受别人的飞行器的密集轰炸,自然,有时胜利,有时失败,可总算逃生活到现在,皮肉竟然完好如初。可自从碰到大喇叭里每日重复进行的饱和攻击之后,是啊,那大喇叭后边坐着一个漂亮的播音员,以精确的口音操纵巨量的飞行器而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每天都在遭受轰炸,脑子里已是生灵涂炭,元气尽失,觉得活着是那样寂寞,沉重,我再也不想飞行了,我只想躺在椅子里,因为喇叭里的飞行器如此众多,如此肆无忌惮地从我的脑际飘来飘去而感觉自己象大地一样沉寂,或者比大地还要深藏,一只鸟也看不见,周围没有森林。我躺在椅子里,椅子发出叽叽吱吱的呻吟。我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空洞。
有时会想,我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来的人和我走的路几乎一样,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当他们的老师,我所走的路也和我的前人一样,无论我学了多少,我总是混不到毕业,总觉得前人的怀里还保留着什么,到死也不肯拿出来示人。其实,也无所谓失望和绝望,无所谓愤怒和悲情,当我失去了自己的时候,就当我没有在这世界上存在过好了,我早就习惯躺在椅子里,永远躺着,等我女儿来占我的位置的时候,我会一脚蹬在她身上,让她远远地走开,永远不让她接近这把椅子,在我有生之年,我要拒绝她的软弱。
来吧!我的老乡们,让我们一起躺在椅子里,互相接近点,这样会温暖许多,让我们静静地躺着,躺进天国。我们的思想如此接近,简直不好意思,陡生出如许陌生感,其实,我们毫无分别,我们彼此早已经是统一体,我们是一类人,一个模式,黄头发,黑眼睛,样子也大同小异呢!我们一样寂寞,喜欢安静,喜欢沉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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