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女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陡峭的崖头,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
一棵弯弯曲曲的大柳树,舒展开翠绿的枝梢,深情地呵护着她,呵护着她脚下这一片青青草地。
她的头上,包一条很旧很旧的白羊肚手巾,一只削瘦多皱的下巴久久地扬向山道,杨向北方。
“柳婶!”路来路过的人都这样喊她。
她点点头不说话,满脸肃穆。
都知道她在等她的男人。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大官。可惜谁也没见过。问她又不说,只神秘地笑笑。后来,就谁也不再问。
那天,老村长跟她说:“柳婶,你一个人也不方便,不如同根子搬一块儿过吧?”
老村长知道根子在等她,一直等了她整整四十五年!
“这是什么话!不知道我有男人?”柳婶一下拉长脸。
老村长摇着头慢慢走开。从此没人再提这话。
柳婶是有男人。虽说走了就再没回来过,但每月都给她寄钱来。钱不多,二十元,来头却吓人:省委!
只有在收到这汇款单时,柳婶冷峻肃穆的脸上才会漫上一层浅浅的笑容。笑容填平了脸上的褶皱,幸福和自豪使得满头花发生光。
柳婶每月都要逛一趟县城。逛是逛,却又什么也不买,空手去空手回。六十里山路走得她气喘吁吁热汗涔涔,却家也不回就又立在这棵弯弯曲曲的柳树下,等。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柳婶总是这样等着。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根子也总是陪着她这样等着。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
“你说,他……会回来么?”她问根子。
“用说?他在,就一定会回来。”根子极认真地点着头。
“那你说,他……不在了?”
“瞎说!他……能不在么?”
柳婶笑了,瑰丽的桃红在风干多皱的脸腮上幸福地滚动。
男人当兵走时,这脸腮可是丰满娇嫩的,那时候他最喜欢她这娇憨的摸样。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男人问她。
她不做声,头垂在胸前。
“不想吗?”
她把头扎得更低。
男人一把抱紧她,在她丰满娇嫩的脸腮上狠狠亲了一口。她挣脱了。
“等着我啊,阿柳!”男人从自家头上除下一条白羊肚手巾,很细心地替她包在头上。她不做声,默默地倚着这棵弯弯的柳树,一直盯着那汉子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弯弯山道的尽头。
“我……等你!”这时候她才拼尽全力喊一声。
这条白羊肚手巾,在她的头上包了整整四十五年!
崖头上,大柳树翠绿的枝叶终于落尽。柳婶病了。一病就再也起不来。
她对根子说:“我等不回他了,根子。他回来你告诉他,就说,我等过他。”
“嗯。”根子垂下头,眼圈儿发红。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半晌。
“得谢谢县里邮局那姑娘。不知道名字,就是顶好看的那个。”她说。
“知道。”
“知道?”
“老村长也知道。头一次……就看见那汇款单上盖的是县里邮局的戳子。就知道是你自己寄的。老村长谁也不叫说……”
他望着她,两粒大大的泪珠艰难地爬出眼眶,僵僵地悬在眼角边的皱纹里。
“根子,害你苦苦等我一辈子……”
她望着他,两行清清亮亮的泪珠从枯井般的眼睛里涌出,很快就被脸上深邃繁密的褶皱吸干了。
“根子,”她重重喘口气,平平静静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在了。”
“我也知道。”
“可是,我不信。”
“我也不信。”
他们互相对望着,谁也不再说话。
半晌,根子默默地拿过那条白羊肚手巾,极庄重极认真地替她包在头上。
她不动了。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他的怀抱里,安安静静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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