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
我病了。她怔怔地看着阳台外灰蒙蒙的天空说。
真的病了,病得很重,已至膏肓了。怎么才能治好我的病呢?良医在哪?她抚着岁月足迹浅浅的额头说。
真是可恶,怎么就病了呢?而且还病得这么重。茶饭不思,神思恍惚。原以为自己不会病,可是却病了,病得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像个白痴,像个傻瓜。唉,可恶至极!她双目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
几个月前,在说违心的话时又怎会想得到自己会病呢,病得想尽办法也治不好。虽然是不疼不痛的病,却是如此地折磨人,折磨得憔悴不堪形消骨立。唉,得想个法治好,否则如此下去不疯便癫,到那时,说什么也晚了。
她合上手中读了三遍,第四遍读了一半的《红楼梦》,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打开电话薄,那个她分分秒秒想看又害怕看,那个不知不觉写过无数次的名字,跑进眼帘心里。她的脸红了,像施了一层厚厚的胭脂,艳若桃花。是打电话呢,还是发短信?她犹豫不决。
打电话他会接吗?那次把他伤得那么重,说了那么多如冰的话,连我自己都被那些话冻得浑身发冷抖作一团,他的感受可想而知。可是,不那么说会伤害很多人,伤害他一个人(不,还有我自己)总比伤害一大群人要好得多。但是,他能理解吗?
她放下手机站起来,脸色一下子变成死灰,像一张死去多时的人的脸,令人看了不敢看第二眼。她眼神散乱地看了眼电脑小音箱下的日记本,开始了从没有过的古怪动作。使劲抓扯柔滑瀑布似的黑发,飞快地从卧室里走到阳台上,又从阳台上走到卧室里,如此反复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停在床头柜边。
还是发短信吧,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便不会紧张,也不会尴尬。她笑了,紧蹙的眉舒展开来,死人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发短信比打电话好,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打电话自己会语无伦次声音发抖,半天也说不清楚,发短信虽麻烦,却是最好的办法。嗯,就这样。她扑上前抓起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打开信息任务栏,刚把那个在梦里呼唤过千百次的名字翻出来,又合上了。
在对他说“再见”后的那一周,忍不住思念的折磨,给他发过几次短信,他虽然回复了,言语很是平淡,没有了说“再见”前的柔情蜜意。事隔几个月后的今天,他还记得那个他说了多次“喜欢”“爱”的我吗?倘若忘了,发去的短信他会当成垃圾短信,不但不回复,还会骂“无聊”。
唉!她看着那个熟悉的,把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名字,消瘦的脸颊剧烈地抽搐,泪水像决堤的水一泻千里。短信不能发,电话也不能打,怎么办呢?
她痴痴地看着那三个字,去见他吗?怎么见?他会见我吗?肯定不会。那次自己像个疯子似地冲他说了那么多让人受不了的话,气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会去见他能见到吗?
不知是后悔,还是什么,她放下手机又拼命地抓扯头发。往常梳头哪怕是轻轻地梳也嫌痛,这会头发都扯下来了竟然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
呵,疯了!她气恼地说,说后更加使劲地抓扯头发。一根根头发带着她的肌肉和血液,哭泣着落在电脑桌上。那可是她平时爱如生命的头发啊,平时不小心扯落了,哪怕是一根也会伤心难过半天,今天却大把大把地扯,看来她真是疯了。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她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看着电脑桌上一大团头发,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出。
天啊,我这是为何啊?怎么会是这样呢。认识他不久啊,就把自己给迷失了。他有什么好呢,抽烟打牌喝酒跳舞,自己憎恶讨厌的他一样也没少。为什么会如此地痴迷呢?就因为他在我又一次受丈夫的伤害后,陪我度过了一段日长如年的日子?可是,在那段日子里陪伴我的不止他啊。还有远方的好几个朋友,他们不也是用春阳般的话语温暖我寒冷如冬的心吗?
她把头发一根根地放进日记本里,起身走出卧室。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对着茶几发了会呆,又起身慢慢地走进卧室。
不行,我得见见他,把心里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哪怕他听完便转身而去,也要说出来,要不,会憋死我的。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棱形镜里憔悴不堪的自己说。
可是,怎么见他呢,去以前见他的地方打电话约他,还是去他的单位?去老地方他会去吗?去他单位会给他带来麻烦吗?老地方,他肯定不会如约而至,那可是我伤他最深的地方啊,谁愿再去有痛伤回忆的地方呢?去单位怕给他添麻烦,唉,那去哪呢?
她又开始扯头发了,一根根头发对着梳妆镜呻吟痛哭。算了,还是不见吧,见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既成的命运吗?能让自己快乐起来吗?说不定见了会病得比现在更重。见后不但会加重病情,反而会给他添伤增痛。那天不是说了要把他从记忆里抹去吗?去见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话音未落她“噌”的一声站起来,一脸的怒气。
可恶,真没用,怎么就这么的不争气呢,自视清高的我怎么会为一个只认识不久的人病了呢?而且还病得这么重。十多年来,有多少比他优秀真心实意对我的人都没能走进我的心里,而他,只不过是一个认识时间又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自己竟这么的在意这么的在乎,还为他生了病,且病得这么重。真是没理由!
她一只手抓扯头发,一只手拼命地拍打胸脯。十多年前丈夫出轨时不是说恨死男人了吗?怎么又爱上了?
啊!什么?天,“爱上了”?!
她对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大吃一惊,拍打胸脯的手停在了空中,脸上是见了鬼怪妖魔似的神情。
不会的,不会爱上了的。十年前就对自己说了不再爱的,怎么会爱上了呢?她喃喃地,语无伦次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才见了几次啊。且他有那么多令人生厌的喜好,还有我不能容忍的对善悯的人抱以挖苦讥笑的态度,怎么会呢?!
她开始在屋子里发疯地走,迈出的步子有平时的两倍大。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她拍打着经常作痛的头说。且不说他是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就是认识多年品行极好的人也不可能,十年前便说了不再爱的,怎么又会爱上了呢?这不可能!
她使劲地拍打头。奇怪,平时洗头梳头,轻微的拍打抓扯便痛入骨髓的头,今天拍打抓扯的这么厉害竟不痛。她摸摸头,向饭厅走去。
花瓶里母亲节那天朋友们送的鲜花,还是那么地娇艳欲滴,可是却闻不见香气。是因昨夜在公园里久坐发呆受了凉鼻子不通,还是花儿嫌楼层低屋子小太压抑不想把香气释放出来?她看着那天含着泪从朋友们手里接过的花说。
嗯,是的,花儿是有灵气的。环境不好,它们便觉得释放香气太浪费了,因此便把香气藏在心头,自己享受,不让人知道。是的,有些东西还是放在心底的好,说出来了,便失去了其自身的价值。嗯,还是不说的好。
她举起左手拍了拍额头,点了点头,对着玻璃拉门里的自己说。像是放下了肩头的重担,她觉得从没有过的轻松。长期以来闭门不出,少见阳光毫无血色的脸,起了淡淡的红晕,像极了茶几上那些虽小却贵得吓人的苹果。
她此时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很幸福,虽然刚才还是痛苦不堪泪流满面,但是,的的确确这会儿她很幸福。除了说她幸福,找不到更好的说法,要不,她脸上的红晕神情作何解释?
可是,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感受。在对着玻璃拉门里的自己出了好一阵神后,她抚着胸口说。是的,不说他便不会知道,不知道便会认为我是个无情无意的人。可是怎么说呢?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或就是当着他的面说?
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浑身起起鸡皮疙瘩的神情。这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得的,还是当面说吧。她咬着苍白的嘴唇说,什么时候去见他呢?是现在就去,还是过几天?她转过身看着窗外防护栏上那盆开得正妍,殷红如血的花儿说。
这会儿去,他在单位吗?去了他会不会躲起来不见我?要知道我可是把他伤得很深很重的。没有一个人愿意见把自己伤得很重很深的人,除非他是圣人。
她摇了摇头,可,圣人只在影视文说里,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她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可是,不见便不能说啊,只有见了才能说得清。
她肯定地点点头,是的,说了病才能好。要不,这样下去真不知会变成什么。她转身向卧室走去,换上蓝色的无袖衫,穿上四个兜的酱色长裤。去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抹了点无色辰膏,把抓扯得凌乱不堪的头发梳了梳,放下用了三年断了几个齿的红色软齿梳子,打开原木色衣厨找那双肉色袜子时,又把刚换上的衣服裤子脱了扔掉,穿上红绿格子的纯棉睡衣,坐到床沿上发呆。
唉,我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他会见我吗?就算他愿意见我,会听我放在心里很久了的话吗?就是听了他会信吗?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说喜欢说爱,就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他会信吗?
她使劲掐了掐右手的手背,两个深深的指印在她那白得像纸的手背上呻吟。若是他在听了我的话后冷冷地问,既然喜欢和爱,为什么要拒绝?既然拒绝便不要说喜欢说爱!那天你的态度是那么的绝决,看不出半点的犹豫。这会又说喜欢说爱,谁信?你没事逗我玩呢吧?你当我是白痴还是傻瓜?!
她看着电视边台历上的猪宝宝说,在我语无伦次(肯定是语无伦次)地说完后,他一定会这么说。不但会这么说,说不定还会骂我。会的。一定会的!换了谁都会那么说的,当初我的态度是那么的绝决,说出的话都能把太阳冻成冰,这会儿又说喜欢说爱,谁信!
她双手捧住头,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滴到茶色条纹的地板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把自己弄得如地痛苦?为什么把自己迷失在中年?是因为被丈夫无数次伤害冰冻的心渴望温暖,还是这颗伤累累的心太需要爱的滋润情的抚慰?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痛苦地问。那颤抖的声音,与四壁相遇撞出的回音,像雷。
既然渴望爱的滋润情的抚慰,为什么当初要拒绝他的怀抱。不扑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把自己交给爱,交给情,那样便不会过这几个月度时如年的日子了。她转身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瘦削的肩头剧烈地抖动,虽没有声音,人是知道她在哭,像过去那几个月里的无数次,咬住枕头,让泪酣畅淋漓地流。
过了约半个小时,她才翻身而起,去卫生间洗了洗脸,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对面墙上2003年在“玉苑”拍的全家福出了会儿神,便起身去卧室打开电视看央视2套的《第一时间》。眼睛虽看着电视,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痛苦中,泪水还在流,只是没刚才凶了。看着电视流泪五六分钟,她便起身又在卧室与阳台之间走来走去。脸色是那么地苍白,像十年没见阳光,眉头拧得那么紧,都拧到一块儿了,牙齿紧咬着嘴唇,都咬破了,血在齿缝间渗出。
不行,我得见他,就算他在听后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就算他听后说令人难以承受的话、就算他听后破口大骂,我也要见他。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如此下去真的会疯的。尤其这样不被所知地爱着痛苦着,还不如听那尖酸刻薄的话和骂语,那样,痛苦的心会好受一些。她把沾在在脸上的长发拂到耳后,态度坚定地说。嗯,就这样吧,马上去见他,把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便是即刻死去也值了。
她从卧室到阳台的门边快步走向衣厨,换上那件十天前买的深绿色无袖衫,膝盖上有个小兜的深蓝色九分裤,浅灰色丝袜,粉红色低跟皮鞋。又去梳妆台前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补了唇膏,戴上700度的眼镜,从卧室门后取下紫色坤包,把手机和洒有香水的纸巾放进去,拿上钥匙,随手带上卧室的门,快步走到绿色的防盗门前,手刚抓到锁柄便像中了电击一样,浑身抖了下,呆了呆便转身如飞跑去打开卧室的门,坐到电脑桌前双手支额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不能去见他,见了又不能像表妹一样和他发展令人唾弃诟骂的关系,就算他不记教我那次的伤害,愿与我谈情说爱,我也走不出自己给自己划定的原则线,到时候不但会更深地伤害他,还会让自己更痛苦。尤其两个人痛苦,还不如我一个人承受。虽然承受是如此地痛苦,却总比让爱的人痛苦要好得多。她喃喃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放在心底吧,放在心底的最深处,让它们陪着我走过这无晴多雨的余生,直到死去走进坟墓。不是曾读过这样的句子“说出来的未必真爱,真爱未必要说。”么?她慢慢地躺到水绿色的绣花纯棉被盖上,看了看积有微尘的顶灯,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流泪了,脸上是平静的神情,只是眉头还紧紧地拧着,可见内心还是不平静。她在想什么呢,是在回忆最后那次见他时的情景,还是在回忆和他度过的那段开心快乐幸福无边的时光?不知道,她不说,便无法知道。只是从她时急时缓的呼吸中可以看出她在回忆。如过去的几个月里的很多次,回忆点点滴滴。
过了好几分钟,以为睡着了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行,要去见他,一定要去见他!不久我便要去外地了,这一走便是好几年。世事难料,说不定我在外地会因事故灾难而魂飘他乡,那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心了。
她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脯,扯了扯衣边,抓起刚才扔在床上的包和钥匙,走出卧室,快步走到大门处,打开厚重的防盗门,大步跨了出去。
2007-5-16星期三13时23分与剑阁陋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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