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也是我小时候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我不可能走错门,而且方方的门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俩的名字,即使走错了门,字还是能认得的,“梁聿飞”,“祝钰”,尽管我是近视眼,但这五个字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毕竟这五个字也让我念叨了许多年的光景了。我不会去叩开那扇门的,任我敲脱了手腕,喊哑了嗓子,里面的人是不会理睬我的。不要认为里面的人不想见我而不肯开门,或者说里面还不知道外面有人没来开,但如果他们能知道我的到来,没有理由不马上打开门的。虽然门里门外都是静悄悄的,好像时间和光阴根本不是为了人而存在着,不管你有没有言语,时光跟谁都不搭一句话,静静地流淌着。别以为我站了半天没人理睬我就以为门那边没人了,我知道里面确实有人,不仅跟我很熟,而且是特别地熟。他们前生跟我太有缘了,而我的前生里却没他们的影。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前生跟他们见过,也只是祝钰而已,干嘛非得跟你梁聿飞认识?瞧我这么说的,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的味道?然而事情总是不由着我来想象的,事实上,我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认识梁聿飞在前,结识祝钰在后,其间相隔了有十六年之多。都说梁聿飞跟我俩小无猜,屁,从小我们就是猜忌过来的:我得到的糖果总是背着他吃;他拿我的玩具被我发现了还要低赖个三分…这样的玩伴,说青梅竹马可以,俩小无猜根本搭不上边。
同样一个女伴,他在她面前尽数落着我的不是,我在她面前说尽了他的坏话。大家本以为自己的口才无德有方,那女孩弃友从我应是理所当然,没想到女孩有她自己的主张,谁也不跟玩了,逢人说,他们两个人真可怕。有这么一个教训,两个人可以算是都有了经验,碰上个女孩子,不管她认不认识我或梁聿飞,都在她面前说起对方的好来,弄得女孩子心神不定地想见识一下我们所描述的另一个人。尽管我们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也不好在女孩子面前大失颜色,所以只好是一个人认识了,三个人都认识了。
祝钰第一次见到我们时,我们自认为还小,根本没有什么把她作为红粉知己的想法,毕竟高中还没毕业,学业有待成就嘛。
高二分文理科班时,梁聿飞想避开和我同班报了文科班,我也想避免和梁聿飞同班报了理科班。想来大家同村同邻,同学同班的十几载了,早就厌烦了对方,趁着高二时的文理科分班,我们各报各的,看谁还来撮合我俩?当然,文理科分班不是我们想报啥就报啥,还得看高一期末考试后各科目的成绩。结果,我是顺利的进了理科班,梁聿飞却是因为文科成绩特差被强迫分到理科班。这下倒好,欲散又合,他还被分到我的班。高二开学,梁聿飞和我落班就座。因为大家彼此很熟,虽然心中有鬼,但表面上还得做出一番亲热劲来坐在同一张课桌上。一个星期后,祝钰作为插班生坐在我们的前排。
虽然把祝钰比喻得像一块石头不雅,我跟梁聿飞也不能称得上是水,但是祝钰的到来,确实是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的生活,从我们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心里面就有一种旧曾相识的感觉。随后,我和梁聿飞发挥出我们平时的言语才能,把在家乡得到的风景用一番甜言蜜语给描绘出来,让祝钰很快地跟我们熟识了起来。祝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俩不应该是理科的学生,应该上文科才是,文科能发挥你们的专长,当画家、当作家都行。我们也都笑了,我说文科生能有多大出息,除了写写画画,什么事都干不了,哪有理工科出来的人好。祝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梁聿飞却叹说他倒是愿意上文科的,可是期末考试历史考得一塌糊涂,不让上文科了。祝钰又笑着说,高一的成绩并不能阻止你报文理科的,你只要有一点文科的专长,比如说你唱歌唱得好,或者你喜欢画画什么的,文科成绩不好也可以报文科的。梁聿飞沉思了许久,轻声地说着,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了,我看我还是上文科算了。得知祝钰从文科班转来后,依然在学校的画室里学着画画时,梁聿飞托词对美术的爱好,极力要求去了文科班。我压心底松了一口气,祝钰却是叹息。祝钰说:“并不是只有文科生才能报考美校的,只要你的美术功底好,文科成绩的要求不是那么太高的。来到了理科班,我不还是参加了课余美术班嘛。”祝钰是什么想法我不能理解,听高一时美术老师说过,美术学校招生基本上都是文科生,因为美校看好的是文化历史科目功底扎实的人。我又问祝钰是怎么从文科班来到理科班的,祝钰叹了口气:“我的地理成绩不太好,班主任要我转来理科班。美术老师让我先到这来,历史、地理的科目不要丢掉,等高考后再等机会找一个文化成绩要求不高的艺校。”祝钰的叹气声很美,虽然不哀不愁地,但给我的感觉却是一种心痛的爱怜。
表面上我和梁聿飞分开了,但总归是从小玩到大的人,不能因为我们心里见不得人的隐秘而互不来往了,所以串班的事在高二和高三的两年里时有发生,特别是晚自习课。梁聿飞的晚自习课大多在美术班上,我就经常去那。祝钰因是美术班的学生,高二时我跟她又是前后排的同学,比较能谈得来,所以我去那就坐在她的身旁。
祝钰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叫什么名的我不想提,一旦提起了她的名字我就觉得有些不自在。就是这个人,深知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就是这个人,在我们高中毕业后的生活里,成也是她,败也是她。她是梁聿飞的班长,可她在班上从来管不住梁聿飞。他们班若举行什么活动,梁聿飞说往东,她欲往西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她对梁聿飞极其地咬牙切齿。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关系:祝钰和我是前后座的同学,和梁聿飞又是同画室的人;梁聿飞和他的班长是一种敌对关系,而他的班长又和祝钰是朋友;梁聿飞,祝钰和我的关系比较亲密,对梁聿飞的班长我不可能不交往,不管我跟梁聿飞对她是不是真诚地接纳,但表面上还拿她当个朋友看待。所以中学相处的两年中,我们四个人经常在一起。
梁聿飞的班长是有些不讨人喜欢,跟人在一起总要开展个辩论会,而且以辩得个对方哑口无言才倍感自慰。祝钰对她的谈论不全苟同,在理的在听,不对的不做,梁聿飞的班长还拿她当个知己这么处着,害得我跟梁聿飞暗地里发笑。
往后我才真正地知道,美术班的确不需要理科生,学校里开班的目的,只是为了争取学校中一些成绩学习不好的学生能考上艺校,让学校升学率有所提高。因为报考艺术类学校的要求,不仅四门主科合格,还要求历史,地理等一些文科科目达标,所以理科生只能望其门槛而不敢逾越。按理说,祝钰是理科生,她就得放弃美术班,一门心思地学习理科功课。然而美术老师就是不提出让祝钰放弃,祝钰也不要求放弃画画。本来美术班就是课余兴趣班,谁来听课谁就听课,老师也不好干涉。我不是经常去美术班吗?梁聿飞真不是个学画的人,耐不下心来做那一笔一划的勾描,嘿,可美术老师就赞扬他的画,说他的画已达到了某种挥洒自如的风度。梁聿飞我还不能了解他?玩性特重的一个人,山山水水的跑上个一天不觉得累,让他坐下吃口安生饭都没那份心情,像这种人能做出什么样的名堂事来?
祝钰心细,作画的风格可以跟梁聿飞做个对比,一个工笔细描,一个简画速写,完全不像是两个同室学画的师兄妹。但梁聿飞这家伙,飞快的几笔后便像模像样地指导起祝钰来。祝钰含着笑,不言不语地听着他的指教。虽然梁聿飞认为他的指点有益,而祝钰却不作理会,仍然画她自己的,好歹他也指导不了多长的时间,一会儿祝钰便要上去做画模了。祝钰做画模就那么一种姿势,含笑凝思,目视前方一幅画。还真别说,画室里的几个人,就梁聿飞把祝钰的脸画得很像,其他的几个不敢恭维,把好好的一个美人给画得,比效颦的东施还要作态万分,要是我是美术老师,恨不得一拳把他们几个打翻在地。
尽管美术班有活动,但他们的那些活动比不上我们四个人的活动。每次吃过晚饭,梁聿飞拽上我,我叫上祝钰,祝钰又约了梁聿飞的班长,我们四个人趁着天没黑的时候到校园后的小河边去摸摸晚霞。学校可以说是坐落在一片坡顶上,东边小镇,西边小河,小河连着长江。我和梁聿飞曾沿着河堤走到了长江边,走得好长、好累。梁聿飞站在芦苇丛中,手指着江的对面说,真想游过长江去看看那里的风景。看梁聿飞盯着江的对面发呆的样子,我可不愿意想象江那边能有什么好的风景,寻思着那里不就是跟我们这边的生活一样么。虽然我没过江去过,但我想江南江北还不是同一片天嘛。梁聿飞眼里可能有着超出同一片天的感觉,要不然江边如此的美景对于他来说却是无动于衷地呢?
校园后的小河边,晚风出奇地醉人,那味道拌上夕阳简直是人生中最美的一道小菜,淡酸的,微麻的,有着甜香的,清爽的气息。那种风景作画是作不出来的,梁聿飞所有的画中就没有这一幅,祝钰也从没有画过。
祝钰学画的时间不长,高二一结束便辍学了。确是如此,学画画是文科生的福,理科生作为兴趣可以,想由它进美校却难。高三是残酷的一年,不对口的课余生活统统放弃。这是班主任的命令。因分快慢班,高三时,我和祝钰不在一个班了,梁聿飞和他的班长也分别在了两个班。这一分班倒好,我们四个人的感情显得更加亲密了,虽然文科跟理科的知识内容不同,我们还是一有时间就聚在一起讨论着学习方面的问题。我才不要四个人的关系显得那么不分彼此的暧昧来呢,我只要祝钰在我身边就够了。祝钰也私下对我说,现在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好像有点挤挤的,等毕业后,我们两个人可以跟他们离开一点距离了。我那时还开玩笑地对她说,能有点距离当然好啦,可这也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梁聿飞,他跟我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是怎么也甩不掉他的。想来那玩笑开得有些不是很幽默,祝钰微笑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说一句话,让我感觉那话就是一个错误。梁聿飞,这家伙应该值得让人咬牙切齿。我奇怪祝钰跟他相处的几年里,怎么从来就不恨他呢?
因为美专招生提在高考前,梁聿飞投考时我们三个人也跟去给他鼓励。搞不明白,梁聿飞投考了几个学校,一会儿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只差那么一点点,弄得我和他的前班长莫名其妙的。祝钰依旧那么轻柔地说,文化课努力一点就行了,于是我跟他的前班长违心地祝福了梁聿飞一番。之后祝钰跟我说,梁聿飞考得的确不错,就算是高考的分数缺那么一点,也是能考上艺校的。我却恨恨了起来,梁聿飞强过我,我的心理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高中毕业后,压根就没想过四个人还会在一起,所以高中的记忆谈了许多。打那以后,我和梁聿飞真正地分开了,很少面对面地“尔虞我诈”了。毕业以后交了一帮无聊的朋友,身子骨懒了,手腕又勤了,同学们大都不在身边,所以信写得多了起来。写信,无非只给他们三个人写信。写给梁聿飞的信内容是你来我往的问候语;写给他前班长信的内容是你问我答的生活琐事;而写给祝钰的信却是诸多深情不外露的悄悄语,拿我的话说,这是毫不肉麻的准情书。毕竟中学时我们的情话已经很多,一旦把这些写进给她的信里,那还不是得心应手。梁聿飞和他前班长的信我多是应付,跟祝钰通信却好像是面对面地畅谈,就像中学时的那样。
梁聿飞和祝钰一前一后考进同一所南方某城市的某个美术学校。梁聿飞搞的是版画,祝钰学的是针刺设计。他们俩接触的东西我全然不懂,根本无法在那上面和他们说说道道的。梁聿飞可不管你的心情,俨然一副登峰造极的胜利者的语气,拿他的那些学术名词卖弄个架子。幸好是在信上,否则当场给他脸色看。他也认为是在信上,才不管你的面子有多难堪哩。祝钰可不,只说她的生活处境,并不提她的学识。但她说的生活处境,并不是我的想象,人说远在天边的情人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而她却多是报忧不报喜,让我总得不断地去信安慰着她。虽然她跟梁聿飞在同一所学校,但是很少在信上提到他。
梁聿飞的前班长心胸比较开阔,和我一样,没考上大学就不再继续努力了。中学毕业后转辗了许多地方,最后居然找到了我。我跟梁聿飞的前班长没什么宿怨,既然找到了我,我当然要好好地款待她一番了。说起来她也还真有两下子,居然说服了我,跟我同起事来。本来,我是拒绝跟她同事的,但是她把中学毕业后的境地给说得那么悲惨,东到青岛,西到新疆,北到内蒙,南到广东,因为脾气的倔强,加上缺少熟人的帮衬,差点被人卖到了越南,说得我都不知道这是某某探险家的冒险故事还是她自虐的幻想,只好托人给她进了我们的厂里上班。
跟我同事后,自然不再与我通信了,但梁聿飞和祝钰给我的信却被她一览无遗。我不可能为这事和她吵上一架,因为她看他们的信经过了我的默许,再者我们曾经相处的关系也算不错。祝钰写给她的信我从没看过,不知她们的信上她对她说了些什么。有一点可以感觉到,就是梁聿飞的前班长看过祝钰给我的信之后,我和祝钰的话越来越生份,再也没有那种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的感觉了,生活处境虽然仍在说着,但现在是报喜不报忧了,而我并不为此跟她同喜。我至始至终怀疑梁聿飞的前班长处在我和祝钰的中间,起到了一种见不得人的作用。我诈问过她,既然看过了祝钰给我的信后,明知道我跟祝钰的感情非同一般,为什么还要对祝钰胡说八道地?她一脸无知地说,她很想促成祝钰和我的感情,但不知道凤凰和鸡培育出来的下一代是什么样的品种。这使我脸红了起来,自愧地想,我是个什么东西,高考落了榜,那就是一只在乡村里打鸣的公鸡嘛,可人家祝钰却是飞出山窝的凤凰呀,难道我要让她脱了毛?如果不是她的这句话,也许我和祝钰的那份中学时代的感情,就是人生中的一种可耻的记忆了。她做得对,至少她没有让我成为祝钰生活中的累赘。但她也做错了一件事,她不应该促成梁聿飞和祝钰的姻缘。我真想不通,她不是和梁聿飞有着不解的冤仇吗?干嘛她要让她最要好的朋友去和自己的冤家联姻呢?她倒有一套理由,我们四个人再怎么吵吵闹闹的,总归是在一起的朋友,成了亲人岂不是更好。
现在我就怀疑她理由的正确性。我认为,是亲人可以成为朋友,而朋友最好不要成为亲人。亲人和朋友有着一道明显的界线,血脉相连是纵容对方犯错的一种不可磨灭的标记,一旦朋友有了这种血缘关系,友情很有可能被亲情磨灭的不存在了,纵容到了极点,家庭事故就会发生的。我的认为是有我的理论根据,自从梁聿飞和祝钰结婚后,两个人的磨擦不断,以至当初矛盾的一点火花燃成了家庭暴力的火焰,是朋友会这样吗?我确信梁聿飞是真心地爱着祝钰的,这小子我太了解他了,中学时我就感觉到了,他对祝钰也怀着同我一样的感情了,但我绝不相信祝钰也爱着梁聿飞的,因为我亲眼见到过她漠视了梁聿飞的示爱。祝钰经常微笑的脸也会哭的,当然我没有见到过,但是我想,即便她哭着的时候也是美丽的。放在我,我绝对不会让祝钰嫁给梁聿飞这小子的。梁聿飞这家伙,我就不喜欢他那种虚伪的憨厚。
他们正式结婚很迟,要不是我也要结婚,他们的婚期可能还要拖上一段日子。梁聿飞的前班长非得让我们举行一个集体婚礼,我不愿意,梁聿飞不愿意,祝钰也不愿意,于是两个婚礼在两个地方同时草草地结束。
婚后,两个家庭的幸福状况不同。我的家庭还比较凑和着过,梁聿飞家就不同了,据说结婚的当天两个人就吵了一架。梁聿飞认为祝钰没有达到参加婚礼人的满意程度,当众打了她一个耳光。以后我听到了这件事,要找着跟梁聿飞拼命,梁聿飞答应过我们的,他会好好地待祝钰一辈子的,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委屈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当初要不是他班长提议让我们的婚礼在同一天举行,我肯定会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有我在,他们怎么会在婚礼上争吵起来?我得恨恨他的班长,瞧她出的个什么馊主意,说让我们几个好朋友在同一天进行人生的重组点,以便未来的生活里有着更广泛默契。现在想起来,她哪是让我们有着更广泛的默契,而是她不想让我们相互见证着大家的婚礼罢了。她明知道我跟祝钰的情深,却不让我们来见证,这个女人她到底安着个什么心呀?怕我会搅乱了祝钰的心?还是怕祝钰破坏了我的婚礼?这怎么可能!
有我和祝钰这层隐深的关系,梁聿飞就是从来不提出跟我绝交。而我巴不得他跟我断交,这样我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去和祝钰约会了,碍着朋友之妻的面,说什么也由不得我们单独地相处的。我不知道梁聿飞的大度是不是假装出来的,在他家客厅里,我们中学时四个人的合影就一直挂在那里,放得大大的让我真不是滋味。我们四个人是否还会像从前的那样和和美美地相处在一起,我想我们四个人当中没有谁会相信会有这样的状态的。但我知道,梁聿飞的家庭暴力时时存在着,不知道照片中的我是否能看得见。好几次看到祝钰红肿的脸,梁聿飞说是收拾桌椅时给撞的,不等我细究,祝钰连说着“是的是的”。真搞不懂,他家有多少桌椅可以收拾的,而且每次都能把祝钰给撞成这样。虽然祝钰从不否认她红肿的脸是给桌椅撞的,但也从不肯定是自己的不小心,让我无法去安慰她。尽管我有我的婚姻,但是从我认识她以来,一直都是在关心着她的,她应该能感觉得到,而且也应该觉得是一种幸福,只是她从来不让我心疼她:“我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这一步了,每个人都去关心关心自己吧,即便是一个家庭里的人,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也还都是独立的。火车的铁轨是不能并到一起的。”
我们不是火车头,也不是火车下的轮子,就算是火车某一部分的组件,我看也只是车厢里的乘客而已,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站起身来给别人让个座,或者替别人架一下行李?我知道,祝钰已经给别人挤到了靠窗座位的角落里动弹不得了,哪怕是向别人投出那么一点点求助的眼光来,也会遭到挤她的人狠狠地一脚。其实,我根本不能心疼她,我的心疼不会给人确立起坚强的信心的,只能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溺水的人如果你只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不会死于安乐的。
祝钰病了,病得不轻。我们去看望她时,她已气若游丝。那一年是我心痛的一年,痛得我不知怎么舍弃身边的一切。就像我心仪已久的一件宝物,虽然得不到,但也必须为它的存在而付出一点小心,如果不能保护着它,也要看护着不让别人去破坏它,即使有一天不是损坏在自己的手中,那也会让人揪心不已的,更何况自己差一点点就拥有了。我不愿意离开祝钰的病床,但是这由不得我们俩愿意不愿意呀,我们的好朋友都在心怀叵测地见证我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呢,我们连伸出手来鼓励对方的机会都没有。病床边,我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在我们的眼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静止的。而我们俩都不能笑着看着对方,哪怕一点点的笑容都会让身边的人和物动起来,那么我们就失去了凝视对方的权力。
最后祝钰还是支开了所有的人,让他们暂时放弃监护我们的权力。到了这时,他们不能不听祝钰的安排了,哪怕祝钰起来拥抱了我,他们也只有默默忍受的份,何况她业已不能起身了。等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祝钰躺在床上对我喃喃低语着:“几年来我都没有开心地笑过了,今天我想对你笑一笑。”说着她甜甜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其的天真,天真得让我看到了我们初恋时的阳光,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那些无尘的日子里去了。她又满怀深情地低声自语着:“几年来我一直把他当成你,他的温柔就是你的温柔,他的嫉妒就是你的嫉妒…你们,你们俩还真有点像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受着他,就是因为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起你,但是我多么希望他能提到你啊,哪怕只提那么一点点也好,这样我还能想起我们上学时在一起的那种无私的友谊来,可是,他就是一个字也不提。我不知道我哪个地方惹得他不高兴了,如果他提到了你,我应该会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不高兴了,可是,可是他从来不说…是不是有了你他才会不高兴呀,可是他从来不说…他这么沉默不语地真的让我很难受,很多时候我想离开了他,可是我没有勇气摆脱他,我也没有理由摆脱他,我不能因为他对我凶恶了点就离开他呀,毕竟我们是一起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呀。况且,他还在爱着我,他让我忽视你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一直都是在爱着我的呀…可是,我,我忍受不了他那种爱的方式,他的那种爱,不但没有了自我,而且也丢掉了我的心呀。而我,我,我…为了我们的生活能平淡一点,我又不得不迁就着他呀,因为,爱本来就是没有错的。”祝钰的脸色红润的不像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睛出奇的明亮,而语气软弱得也就是比死人多那么一口气,从那扑闪扑闪的眼神中,我读出了她的企盼,她那种对生活依恋的企求,而长长的睫毛直刺着我的心,我的眼睛湿润了。她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天堂里还能不能看到人间,也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通往天堂的路,但我只想在天堂里等着你们…我们都不要去结婚,不能结婚,不能结婚…结了婚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在一起,谁都别想着去拥有谁,那么我们想有的,也就都有了…天堂里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会有,我去那里干什么?我真的不想一个人去那里呀…我不去行吗?我不去行吗?”祝钰的语句瘫软了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盯着我静静地呻吟着,“也许,天堂里有花,有草,有一排排的树,还有那条小河…那条小河的水一直流到了银河里,小燕子正在搭着桥呢。桥下的荷花都开了,菩萨在普渡着众生呢…”祝钰笑了,笑得无声又无奈,“虽然,今生今世不能在一起了,可是天上却有着我们的诺言哪,我们在天堂里就不要再分开了…”
我哭了,无声地哭了,泪直往心里流去。不知道我的泪水还能不能流到银河里去,那银河里的水,不正是星星的眼泪吗?祝钰诀别得毫无道理,碧海晴天夜夜心的,并不是她偷得了什么灵药来着的,她不能悔。悔恨的应该是我,我们干嘛做什么朋友啦,人去巢空梁倾,燕子自在啼鸣,何由我们来关心它们结营。
祝钰死后的一个星期,梁聿飞悬梁了。其实他家也没什么梁,他用一根绳子挂在大衣橱顶上把头伸进绳套的。亏他这家伙想得出来,橱后面挂了个重物,足以和衣橱前面他身体的重量平衡了。梁聿飞这家伙,从小他就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大的东西他玩不过我,但是一件小小的物件,他摆弄得比我好,所以小的时候他总是骗走我的玩具来着的。瞧他自杀的方式都是那么地创意,居然大衣橱也能把他给吊死了,放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做的。
大家都在深深地惋惜着,包括我,这么一个变故,让我们每个人都嘘唏不已。大家都在替梁聿飞惋惜,年纪轻轻地失去了娇妻又失去了生命,而我却是在为我自己而感到悲哀,我失去的比他多之又多。有些东西明摆在那的,祝钰是他的合法妻子,我既然拿他们当朋友看了,就不能把梁聿飞认作是我的情敌,而我跟祝钰之间的感情,是梁聿飞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的,不知道他还拿不拿我当个情敌。
梁聿飞和祝钰合墓葬在了梁聿飞的故乡,我的村后大山下,留给我更多的伤感。他们的墓前并未生出连理枝,也未出现鸳鸯鸟,但两个人的名字一同刻在了墓门上。我每次去看望的并不是梁聿飞,而是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位,那就是他们死后还叫我心痛着的祝钰。
有此变故,梁聿飞的前班长和我的关系渐显恶化。这个女人我一直没提她的名字,她便是我的妻子,目前,我们正构思着离婚交响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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