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谎言是爱情的灵魂。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说的。

看到她的这句话时，我刚来这个酒吧做侍应生。尽管我来之前就听说过很多关于酒吧的事情，但我还是无法在很短的时间里，习惯这里的情形。但我却能谨记朋友再三叮嘱的一点，就是少说话，做好自己的事情。之所以要强调做好自己的事情，我想稍微有点经历的人都明白，不要试着去多了解分内以外的事情，否则就会有太多的否则的。

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5点25分。当时酒吧里顾客还不多，我刚好要离开柜台准备下班回家。她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的台前：一张清秀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分明透出冷冷的寒气。头发蓬松着，只在发梢随意地扎了一个紫色发箍。一袭黑色的裙子。或许是看到我一脸的惊鄂，她的嘴角微微地一瞥，那种不屑便像一朵不小心碰掉的花瓣，赫然地贴上了她的脸。我心里土打了一个寒战：好一个高傲的冰美人！我有点慌乱地给了她要的“红玫瑰”，然后假装收拾那些空了的酒杯，一边有点不甘地偷偷看着她。她真的是属于那种高雅的女人。高窕的身材，修长的双腿，白皙的皮肤。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澄澈而幽深，仿佛是一口深潭，那种旁若无人的冷漠就像具备某种特殊的力量，能把人整个淹没在里面。那样的寒意让人还未触及，就会不栗而寒。

我就这样悄悄地注意着她，看她用三个手指轻轻地张开，如一朵舒放着的兰花，然后静静地拈着酒杯，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把酒移到那双透着寒气的眼前，微微摇晃了一下。红色的液体在柔和的灯光中波浪似的旋转着，映得她清冷的脸或明或暗，使人很容易想起摇曳在月光下的紫菊，班驳而迷离。旋转的酒终于在透明的杯里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脸也重又显出清晰。“她该会喝了吧。”我在心里想。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好像我是想要急于欣赏到她的什么精彩表演一样。然而就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那样，你越是心急，那剧中的人就越是要再三拖延，甚至有点不火急攻心誓不罢休的架势，任你跳脚也好，任你破口大骂也好，而她都罔若置之，全不知晓。她终于举起了酒，送到嘴边。却并不喝。只将头微微放低，鼻子轻轻地靠近了酒杯，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两下，再将头仰起，好满足好享受的样子。

睁开眼时，我见她的整个人都变了！眼睛里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寒意，多了几分朗润和柔和，似乎还有一点隐隐的迷茫。脸上的冷漠好像被突然燃尽，留下一片淡淡的潮红。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撼了！就在我正在发楞的时候，只见她突然一仰头，把一整杯酒一口到了下去------我几乎非常清楚地听到那酒咽下喉咙时发出“咕”的响声！随即，“砰”的一声，她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双手捂着脸，支撑着桌子，久久地，一言不发。我看不见她的脸，也无从知道她的心里的相法。但人那种习惯的想法，自然生出些自然的举动来。要是换了说书的，故事到这也就好无悬念了。我会拿了手帕或是纸巾什么的，然后走过去，递给她，口里说些关心或安慰的话。或是什么都不说，只把手帕或纸巾给她，就默默走开；而她呢，就接过手帕或纸巾，抬起头，眼里最好是噙着泪水，对我感激地一笑------再接下去呢，故事就很浪漫，音乐也就很欢快地奏响了------可是我偏不是这样的想法。我像突然中了魔咒一样，完全失去了正常的思维。我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算不下班，也要看看，眼前的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还会有怎样的反常。这时，我突然想到，她自走进这间酒吧，就没说过一句话，除了看过我一眼，她都没看过任何东西。好像除了她手上的那杯酒，一切都并不存在。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周末之夜的酒吧本来就是专为那些白天忙碌的人设的。我上班的这间还有个非同凡响的名字，叫“午夜天堂”。可以想象，随着街灯的点亮，客人慢慢地多了起来。很快，偌大的酒吧里，每一张桌子都坐上了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和这个女人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个或情深切切，或轻轻浅笑；或温情脉脉，或软语依依。在这样的情景中，这个映隐在一片温情中的女人，就无法遮拦地显得那般的不协调，仿佛在漫山遍野的山花从中，陡然横卧着一大片枯黄的泣血的杜鹃。她还是那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来的人更多了，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有的客人没有座位，只好在酒吧外流连了一会后，怅然地离去。而她，这个奇怪的女人，竟然一个人，稳稳地独占着那张桌子，对其他的一切充耳不闻。更令我纳闷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走近去，挨着她坐下。我这样想，是觉得，如果有人坐了她身边，或许可以打断了她的沉静，她就会站起来离开的。我为什么想着要她离开？这个问题在当时就很伤我的脑筋。她丝毫没影响我什么，我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希望她离开？当然，最内心深处的东西往往才最真切，最难描述。

我就这样分神地忙碌着，好几次差点儿把一盘子的酒洒在客人的身上，害得我一个劲地他们陪不是，更惨的是，我这个月的奖金恐怕已经泡汤了。要怪就该怪那个奇怪的女人！我在心里暗暗地气愤，就差没咒骂她了。说到这，又是一种莫名的感觉。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咒骂她。是不想？是不敢？还是不愿？或是不舍？我平日里可是一个行动的懦夫心里的恶徒的呀。我可以让你打不还手，，让你骂不还口，但只要你一转身，我会在心里咒骂你一千遍，痛恨你一万年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对这个女人，我竟然连内心的反抗都没有了。想不通，道不明。是怕她吗？没理由。她有什么好怕的，一个孤身的女人，就从她袅袅娜娜的身形，也不可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是不愿吗？没道理。是同情她可能存在的孤独？还是怜悯她无形的忧郁？都应该不是。我马上意识到我的错误。我是一个混迹在城市的角落里的乞丐，靠着一副可怜的扮相，在欢笑与悲哀的夹缝中活着。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怜悯和施舍，也早已学会了顺从他人的安排和使唤。我没有任何可以给予别人的资格。我所唯一拥有的，就是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来搜寻一切最令我好奇和感动的东西，就像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城市的周末的喧闹随着夜色的渐浓，慢慢安静了下来。我加快了动作，手脚忙乱地收拾着那些酒后的狼籍。或许是一天劳累的缘故，我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常把酒杯弄得叮叮当当响。或许是因为我的弄出的声响很大，或许是她累了。她终于站了起来。但可能是因为坐得太久没动的原因，她站起来有些摇晃，脚下一拌，差点摔到。我刚离她在不远，我本能地伸出右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她站稳了，可是我左手托着的盘子滑了出去，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在那洒满酒水的地上，还欢快地旋转着跳动了几下，发出洪亮的颤音。这道颤音随即直直地滑进我的心底：完了，我的悲剧要上影了------！我连忙蹲下身去拣盘子。就在我弯腰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的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正如我所想的那样，轻轻地朝着门口走去。只留下那点点细碎的足音，如同剧终的鼓点，一点一点地退去，消失不见。

总算快收拾完了，就剩她坐过的那张桌子。我几乎是踏着舞步旋到她坐的那张桌前的。我下意识的想象中，桌上除了一个空空的酒杯，应该什么也没有。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抓过杯子。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杯子里竟然有瓣鲜红的花瓣。我拈起那瓣有点湿润的花瓣。是玫瑰的花瓣，嫣红而柔软。一看之下，我竟发现上面有点点细小的字迹：

我爱你，是因为我不懂欺骗；

你爱我，却是因为你不懂真诚。

我失去了爱，我不后悔。

因为我不相信，谎言是爱情的灵魂。

她走了，终于走了。一整夜，一个人，一杯酒。没说一句话，没多看一眼。来是那样的寂静，走也是那样的匆忙。惟有期间的几个举动，可以看到她的生命和她有意无意深埋的情感。可是没有人留意。有的，只有我，对她作了许多毫无意义的推测和诚谎诚恐的判断。

也只有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话：

我爱你，是因为我不懂欺骗；

你爱我，却是因为你不懂真诚。

我失去了爱，我不后悔。

因为我不相信，谎言是爱情的灵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