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诗人的真诚对话
叶世斌 李见心
一支玫瑰点燃了我的视觉
世斌诗兄:
那是去年9月的一天,我百无聊赖地翻着《诗刊》,不抱任何侥幸地读着(诗刊已造成我长期的审美疲倦)。突然一支白色的玫瑰点燃了我的视线,顷刻间《诗刊》还是二十年前的《诗刊》,但却不是一分钟前的《诗刊》了。
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一个虽然不像所谓的一线男诗人经常出现的名字,但却让所有一线男诗人退得很远很远的名字。他们的浮躁虚华衬托你的沉稳扎实;他们的所谓先锋姿态彰显了你的以守为攻,淡定从容。真正的高手永远在文坛之外。
如果说诗歌是手艺人的事业,那么你这个木匠只用构思就完成了世界、完成了历史。你的活计(每一行诗)准确、结实,不浪费也不偷工减料,用感性完成理性不着痕迹,没有斧凿,象一个花朵结出果实一样自然、顺手。尤其是你的叙事能力,像转基因工程,使花朵更艳、瓜果更香……
我想,一个有着异常成熟与优雅的诗品的人,一定与他的人品有关,因为所有作品写到最后,拼的不是妙笔生花,而是人格和境界。我当然愿意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而且只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在“租赁的人生”,赢得比诗歌更宝贵的“真”。
“如同读到你的诗,拯救了我与世界的疲劳期。”你的诗与小说我会慢慢的读的,有那五首做前导,一定是一段愉悦心灵的旅程。愿我们像那被自己照亮的玫瑰,不被自己遮挡,而是彼此照亮!
我的两部长篇小说是应景之作,就不寄了,只给你邮一部中篇。见笑。感谢诗歌,感谢你对我诗歌的偏爱!
欢迎来东北锦州做客!
有相知的人,四季都是春天!致礼!
见心
2007年3月19日
李见心:见心见信(之一)
世斌诗兄:
读完你的小说,我的心里有很异样很不安的感觉。特别是《谁掏空了谁的口袋》让我感觉很痛苦很扭曲!我看了许春樵的评论,他认为这个人物是成功的,真实的,是复调的。我也相信这样的小人物有其合理性肯定存在。但我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我想说;一个孝敬父母热爱孩子的人是不会欺骗朋友的,一个尊敬家庭热爱妻子的人是不会欺侮别的女性的(何况那女性比他还惨还弱),一个遭遇苦难的人是不会给别人也制造苦难的。从这点上说,老刘的确是个小人物,尽管他也曾自命不凡,还为自己的行为做哲学的开脱。他把一切痛苦都归罪于社会和命运,而变得行为猥琐,我敢说,他是被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打败的人,他是个生活的失败者,任何高尚的目的都不能成为不高尚行为的借口。他的痛苦不是真正的痛苦,而是神经质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为人性的不够健全和人生的不够完美而行而上的痛苦,而神经质的痛苦是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总以自我为中心。真正的痛苦是一朵纯净的火焰,而神经质的痛苦只能产生越来越多的黑烟!
尼采说:一切不能将你毁灭的痛苦都会使你变得更强大。
痛苦时能安慰我们的往往不是幸福的人,而是比我们更痛苦的人。而只有当你能安慰别人时,你才是一个有价值的富贵的人。
人生最伟大的境界是痛苦升华为同情别人的泪。这种伟大不是只有高高在上的伟人才具备的,它是平凡甚至卑贱的人身上也具备的人性的黄金。比如乞丐也可以同情施舍者,阶下囚也可以同情狱警,鸟也可以同情鸟笼。人生最健康最坦然的法宝就是换位思考,即耳顺如风,从善如流。
另外《你走不出你的鞋子》虽然是悲剧,但却很荒谬很幽默,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而不是生理疾病。你想走出你的鞋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超越,忘我。这需要大爱,大胸怀,大境界。这才是凡人神性的一刻。
总之你小说中的人物都需要走出自我的痛苦,自我的局限,自投的陷井。真正用太阳的语言辉耀众生。
这只是我读完你小说的一点感想,跟你小说的好或不好无关。当然你的小说我很爱读,能引发别人思考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就像我不知道什么是好诗的标准,能刺激我写出好诗的就是好诗。
真佩服你的创作精力和能力。我一直不怎么敢写小说,散文,怕它暴露太多真实的自己。而诗歌是一种隐藏,他的分行\跳跃\模糊性\歧义性\概括性,正好适合藏身。尽管我知道隐藏也是一种暴露,低调也是一种野心。
拉拉杂杂。让你见笑。
见心
2007年4月25日
叶世斌:见信见心(之一)
见心诗妹:
认真读了你的来信,一直在笑:我似乎看到你像一个愤怒和不平的小姑娘,被我小说中的那些人气得差点落泪!我想象你的那种样子肯定十分可爱。直到今天早上,想起此事,我仍然有点所谓忍俊不禁。你的反应表明:一方面,作为小说文本所带来的效应,它可能不是失败,而恰恰是成功了。另一方面,我更高兴的是你的态度:作为一个诗人和女人,你们尤其是你应该无法容忍任何尘沙,否则这个世界就失明了。因为真正的诗人永远是这个世界的眼睛!任何污浊,卑鄙和猥琐都应当在诗人清澈的凝视下脸红!
我首先注意到你所阐述的是我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方式和精神状态问题。作为哲学家的尼采和作为诗人的你当然应该捍卫社会和人生的精神原则并提出要求。其实,这种原则和要求本身恰恰反证了,现实情况和世俗人生往往是不尽人意的。面对这种情况,诗人可能也必须站在现实之上主观化和情绪化地表达我们的理想主义和灵魂净化。而小说家的言说方式则更多的依靠事实,亦即通过相对客观的故事给人物提供生存和呼吸的空间。这就要求小说作家正面这个复杂的世俗社会和并不都是诗人的芸芸众生,包括面对他们的并不美丽的一面。
实际情况是:立体的人总是聚合着善与恶,美与丑,人性和动物性等多重因素而存在的,这并不以我们的遗憾而改变。作为一个挑剔的诗人尝试小说,可能我更多地注意到人的猥琐,木讷,过敏,卑鄙和丑恶的一面。这是因为,在我看来我们时代的人生多是病态和被扭曲了的。这种视觉既与我多年来受到存在主义的根深蒂固的影响有关,更与社会本身提供给我的大量实证有关。这种情况也正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文学能够产生和崛起的背景和理由。也许到我这个年龄,已经不太容易被生活欺骗,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正视的姿态吗?显然,这种正视是残酷的。可是小说必须正视那些使人眼不能睁的事实。如此一来,就让你看到了多么不想看到的事情,使你恶心并把你气得够呛!
同时,我还注意到的信中所说的,实际上是一个作家的道德判断和价值指涉问题。一个作家面对自己塑造的人物,肯定不在表明就在寄托着他的某种态度。你是对的,即使如左拉的自然主义和《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客观的小说,也肯定含蓄地表明着作家的道德原则和思想立场。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其实你最气愤的是:我揭示了这等渺小和丑陋的状况而没有批判他们,或者说我的指责不够明朗和有力。对吗?这是因为,一方面作为小说,应该尽量让事实说话,作家的态度需要相对隐蔽,这才有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多种审美可能。事实上,《美丽的惊吓》和《谁掏空了谁的口袋》发表之初,就引起了不同的争论,有人甚至告到宣传主管部门,从而阻止《小说选刊》的选登。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一方面作家的价值判断从表面上退场。另一方面,我无法否认,我对这些人物更多的不是批判和指责。在《美丽的惊吓》中,我在让主人公学会忏悔和救赎;在《他一生也没走过这座桥》中,我希望我的调侃带着悲悯;在《谁掏空了谁的口袋》中,我承认我的宽恕。这里出现的不是一个小人物,而是一个地道的小人!但是,即使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罪犯和恶徒,难道不需要我们的悲悯和宽恕吗?
见心:你曾是一个优秀的护士,如果面对一个身患重病的恶人,你真的拒绝给他输液吗?当然不会。那么你的施救本身不是在贻害社会造成罪恶继续吗?或者,面对一个明天就被执行枪决的病人,你真的会取消应有的护理吗?当然不会。那么你的服务本身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吗?是的,这些看起来错误和无意义的行为,它的正当和意义就在于:它庄严地彰显了你,彰显了一个医生甚至整个人类的崇高的仁慈和悲悯!社会的所有职业道德和人类的全部行为指向都应该建立在仁慈和悲悯之上,这才使我们人类走向高贵和博大!
正如你所说:“人生最伟大的境界是将痛苦升华为同情别人的泪”,这表示你在实际上也是赞同并且怀抱悲悯的。而悲悯有时与饶恕靠得最近。中国人并没有宗教情结,我所能够抱持的是一种人道情怀。长期以来,我已经注意到:人道主义的核心部分其实与宗教精神是可以合成和完全默契的。对我来说:人本主义和人文情怀就是我的世俗宗教!这可能与我过多和过分的经历有关。所以有的评论家认为我在从存在主义向人道主义转化,我认为这个看法符合我个人的实际。但这毫不意味着我在放下武器和放弃自己,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对于污浊人生和世俗势力,悲悯与宽恕同样是一种战斗,一种更高境界上的更具韧性的战斗!不知你能否同意我的看法。
我写这么多,是因为我们讨论的实际上不只是文学方面的而且是精神领域的一个严肃的命题,我相信这样的讨论是很有意义的。我注意到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学只求内部纯粹,不求外部悲悯,从而必然地降低了文学品格。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中国人的宗教缺失。这不仅使文学,也使我们的民族精神缺少了一种弹性和宽度,缺少了一种神性的光辉。我想我们的通信可以贴到博客上发表,当然这是必须在你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去做的。还在生气吗?见心诗妹,假如诗歌的纯粹已然使一个女人成为了天使,那么再多一点怜悯、宽恕和慈悲,她即使不是上帝,也肯定是上帝身边的一个神!一个不仅能够炫耀人间而且能够感动人间的神!
世斌
2007年4月26日
李见心:见心见信(之二)
世斌兄长:
你的信让我折服了,其实你的小说已经让我折服了,我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不是对你,而是对不忍卒读的人性和现实·我知道你呈现的是残酷的真实,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真实的残酷·尤其是你给我呈现的·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男人的、主人的、伟人的。你的呈现本身不只是悲悯,(悲悯是居高临下的,有时只有上帝才有这个权利)而是一种责任、义务和担当。(我们是作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来承担这一切,所谓原谅和宽容,其实是在赎自己的罪。)
这正是《美丽的惊吓》的成功之处。
文人或哲人应该有这样的道德担当和人文情怀,你的个体与现实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正如里尔克所说的“远方一个人在哭,在哭我,远方一个人死了,是我的体温在慢慢消失”)
这正是大文人和小文人的区别。
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只是怕你的人物伤害了你·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也很高兴你是你的样子,能够心平气和地叙述苦难,甚至笑对、幽默地对待苦难,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越,忘我·
你想让伤害再也伤害不到你吗?你就要接受一个真理,那就是——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你就会失去你得到的一切。
至于上博客的事,你比我老练,只要你认为有意义的事,你就去做吧!
最后感谢你,是你让悲悯的阳光,而不是现实的灰尘,挑亮了我的眼睛,照彻了我的心!
见心
2007年4月27日
叶世斌:见信见心(之二)
见心诗妹:
来信收阅。你真是一个敏感的诗人和难得的才女!你的智力结构中充满了对人生和围拢人生的万事万物的觉悟和思辩。有时候思维的逆反向度,正是通过对常规理性的挑战和破坏,从而抵达事物的核心和真实部分。这只有充满思维活力和创造性的人,很少的人才能做到。
我在认真研读《比火焰更高》,它像一片高悬的天空,到处闪烁着星光。今天上午,“无叙述”还在深深地感动着我。这组诗应该作为这部诗集的重要部分,每篇单列。因为它几乎每篇都是令人惊异和成功的。这部诗集,我会回过头来再读。
关于我回信的真实用意,看似在为我的所谓的小说开脱,其实我的小说根本没有用心去写,自知不过尔尔。那么,我之所以如此认真思考你提出的问题,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注意到中国当代文学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是:缺少深厚的精神支撑,从而必然地降低了文学品格。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中国人的宗教缺失。这不仅使文学,也使我们的民族精神缺少了一种弹性和宽度,缺少了一种神性的其实是人性的光辉。
譬如传统的说法是:李白天才的表达使他成为诗仙,杜甫文化的表达使他成为诗圣。而在我看来:潇洒的李白超脱于世俗而不求担当的人生态度,肯定会把他从诗仙的天宫上击落下来。而苦难的杜甫充满烟火味的悲悯情怀,也必然会把他从人间的诗圣扶上天阙!杜甫一直痛苦地站在人世间,至今在和我们一起完成着你所说的共担!(当我们把博爱,宽容与悲悯等等作为一种共担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居高临下,它们就不只是上帝的同时也是我们灵魂的权利!你说是吗?)
其实,汉语的丰富性和表达能力并不亚于其他语种,而东方人的感性思维更占优势,那么我们的文学至今不能站上顶峰,还在于精神的缺失,这是我们与西方文学的真实的区别和距离。欧洲文化承传的精神核心在于宗教,这是它们的文学艺术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即使在上帝死了以后,波德莱尔的破坏性表达仍然充满自罪感和痛苦,而我记得艾略特一直自称是古典主义者,因为他一生都在寻找那只播洒甘霖的圣杯。(譬如你所引用的里尔克的诗,多么感人!只是这样的情感如果置放在一个贴切的意象环境里而不是空洞地表述就更好了)。俄罗斯人的怕和敬畏的宗教情怀至今感染着我们。撇开从托尔斯泰到萧洛霍夫一大批作家,即使在红色革命时代,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玛托娃也嫡传了这种怕,敬畏和良知。
这并不意味着我在提倡宗教,我是在想:如何把我们儒道释的精神传承重新优化,打造和翻新,变成我们的宗教式的精神底蕴,从而深化和提升我们的文学品格,这真是一个严肃的命题。假如情况真是这样,假如这个困难的问题要由当代作家来解决的话,肯定首先是诗歌和诗人担当争先的使命。而我曾经说过:就我而言,我对你期望和要求极高。我多么真心地希望在当代诗人中,你能首先解决好这个作为一个大家必须解决的问题。换句话说:当你诗歌中的天使一再照亮我的时候,我多么盼望着她们靠上帝更近些!再近些!因为这不是那些众多的所谓的诗人们可能和可期的,我也一直在做这样的尝试和努力,至少我是无法办到的。
这就是我的用心所在。但不知你能否同意我的看法,如不同意,就作为一读了之的一家之言吧。另外,见心,我们能做一件事吗?我这两天一直想写一首诗,题目是“精神的宽度”。目前还无处下笔,如果你有兴趣,我们都写这个题目如何?我写不好的题材,真想看看你是怎么写以及怎样让我再次大吃一惊的。
世斌
2007年4月28日
李见心:见心见信(之三)
世斌诗兄:
我近日也在认真读你的五部作品,有相见恨晚之感,你对我的期望也是我对你的嘉奖·孔子说君子有三乐,一是读到有益的书,二是交到有益的朋友,三是赞美朋友的优点·看来我们同时得到了这三种乐趣,我们都是君子·(笑)
你不是在为你的小说开脱,是我在为你的小说束缚·这正是你小说成功所在,能引发人反思社会反思人性反思自我·我不得不赞美,你是博大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仁慈,何况你是在为别人痛苦,不是神性,是什么?深沉的悲痛将你引向了爱和同情·你已经具备了悲悯的权利和能力,你就是你小说人物的上帝·这一点从你扬杜抑李更能看出·
李白是天上的人,杜甫是人间的神,浪漫与现实,超脱与承担,在精神维度上各有千秋,每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学习欣赏·"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就像孔子和庄子,人类精神史上都不可或缺·我敢说,孔子是世界文化精神史上的首富,而庄子是中国艺术哲学之父·
我同意你的中国文学没有达到应达到的高峰,在于宗教的缺失·没有怕就没有爱,没有敬畏就没有勇敢,没有良知就没有担当·
但宗教不是在外面能寻找到的,正所谓心即是佛·一个人找到自我就是找到上帝,找到上帝就是找到自我·
"精神的宽度"题目本身就是诗歌书写的窄门,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我们能否把它啃出点滋味来,试试看吧!
见心
2007年4月30日
(李见心,1968年11月19日出生于辽宁抚顺,现居锦州。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影视专业和人民大学中文系在职研究班,出版过诗集《初吻献给谁》、长篇小说《心灵捕手》、《有字天书》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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