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背锅儿子大山娶媳妇,浑村的人都来吃喜酒。
新媳妇生的水灵鲜嫩,全不像山里人,老的小的就都喜见。三天没大小。天还没黑,男的女的就都围在老背锅西屋下听窗台。屋里大山和新媳妇笑得吱吱的,屋外听房的听得心里痒痒的。
三天一过,听房的不再听。老背锅西屋里倒更热闹,坐夜的闲聊的坐下就不肯走。新媳妇爱笑,众人就都跟着笑。西屋夜夜笑声不绝。
山村不大,喜热闹,怕冷清。
山里人不跟人比高房子大院,大骡子大马,就爱比人。比娶媳妇听房听窗台的多,比串门子闲聊坐夜的多,比红白事宴帮忙凑趣的多。
新媳妇金贵。老背锅和儿子大山把她惯得更金贵。新媳妇自然不出门。媳妇不新了依然还是不出门。要月亮有人给她搂,要星星有人给她摘。新媳妇白脸更白,细皮更细。
如今早就不兴开会了,老背锅家西屋倒夜夜开会。
大山的头时时昂的高。老背锅不再“背锅”,弯曲的腰杆直起来,走在街上大脚板咚咚的。
西屋的会开了一年。大山的头昂了一年。老背锅的腰杆直了一年。
一年,坐夜闲聊的人就少了些。二年下来,就只剩几个相好的路来路过还勉强跨跨门槛儿。三年一过,就没人再瞅那西屋。
西屋冷清了。
新媳妇悄悄问大山。大山照着她瘪瘪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打的新媳妇十天半月直不起腰。
新媳妇没有肚,就没人再来西屋坐夜闲聊。村里谁也没说甚,只是人人眼里好像都有一层雾。
没金没银不理短,怕就怕没人没根!
老背锅急了。满世界求神问卜请医求药,千般法儿使了一千二,新媳妇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
老背锅的腰又弯了,沉沉的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大山的脑袋焉下来,见了人绕着走。
秃根草!老绝户!没人这样骂过老背锅。也没人这样骂过大山。但老背锅跟大山却总是听见有人这样骂。
老背锅没办法,就抽烟,就叹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
大山没办法,就在新媳妇身上练拳脚。练完了,就一夜压她三回。
新媳妇没办法,就只好由他练由他压。
新媳妇没有肚,自然就不再金贵,自然就开始出门。先是出了西屋,出了大门,去挑水,去捡粪,去洗衣裳。再后来就出了村,就上了山,去修地,去搂柴,去收庄稼。三天两头不是脚崴就是腿瘸,白脸不白,细皮不细。初时见了人还笑,后来见没人跟着笑也就不再笑了。
大山跟爹说:不是也有人抱别人家孩子么?不行咱也……
一句话没说完,老背锅一烟袋摔过去,立刻给儿子额头上添个大血包:自家没地呢还是没种?抱别人家的,哄鬼哩!
大山低了头不敢再哄鬼,就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往新媳妇身上撒。撒完火,就又一夜压她三回。
再压也白压。新媳妇该没肚还是没有肚。
老背锅出趟门,回来就把儿子叫东屋。父子两几句话就熬过了夜。没话了,就睡。大山跟爹睡东屋,把新媳妇一个人撩在西屋守凉炕。
东屋西屋,三个人抱住枕头谁也没法睡。
老背锅歪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烟。烟锅里火星儿忽闪忽闪的,把他一颗心也忽闪的一沉一沉的。这是命,是命啊!儿子八岁那年跟着他上山刨黄芪抛了沟,只说是活过来就是一生平安,谁知道……
大山趴在枕头上一把一把揪头发。男人,男人干不了男人的活儿,还算个甚男人!揪下来的头发在枕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西屋里新媳妇衣裳也没脱,身下的枕头好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女人,媳妇,人家娶了你来为个甚!
老背锅家没养鸡。邻家的鸡叫了一遍又一遍。
老背锅乒乒磕着烟灰跟大山说:明儿你去你姥姥家住些天吧。
大山惊的一下跳起来。姥姥舅舅不是早就死了么!
老背锅眼睛死死盯着屋顶的椽檩,半天才说:不管咋也比个秃根草强啊!
大山头抵住枕头不做声,直到太阳好高了,这才打点着去姥姥家。临出门给新媳妇撂下两句话:三个月在鼓不起肚,老子剥你的皮!要叫人知道是谁的种,老子回来抽你的筋!
新媳妇吓得哭不出声。
大山走了。日子还得一天天过。
新媳妇总算闹明白原来不是自己没办法,而是男人没办法。是男人……可是再想想还是自己没办法。没办法在凉石头上栽葱。没办法又要自己鼓起肚,又不叫人知道是谁的种。男人这是要杀她啊!
新媳妇实在不想活了,但又实在死不了。新媳妇想跳崖,老背锅跟着。新媳妇想上吊,老背锅看着。三个月,新媳妇上杀场一样熬着。又怕剥皮又怕抽筋。
离大山回来的日子还有六天的时候,新媳妇半夜捣开公公的门,给老背锅磕下头去。
老背锅狠狠扬起烟袋。
惨淡的月光悄悄从窗子里钻进来,在一张惨淡的脸上铺一层惨淡的泪。
老背锅重重叹口气,扬起的手臂焉焉耷拉在炕沿上。
新媳妇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回西屋,脸上的泪干了。
老背锅抽了一夜的烟,后来就爬起身来死死盯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月亮很瘦,星星很胖。这是命,命啊!老背锅眼角的褶皱里,挂上两粒僵僵的泪。
西屋的门闪开一道窄窄的缝儿,满世界的星星月亮都从这缝儿钻进去。
老背锅儿子大山终于回来了。进了西屋,看了新媳妇的肚子。甚也没问甚也没说。没有抽筋也没有剥皮。
新媳妇到底有了肚。
新媳妇生了个又白又胖的胖小子。
大山的儿子,老背锅的孙子过满月,比娶媳妇时更红火更热闹。
村里谁也没说甚。人人眼里都没了那层雾。
西屋,坐夜闲聊的人又多起来了。比以前更多。新媳妇爱笑,众人就都跟着笑。夜夜笑声不绝。
大山的脑袋又昂起来了,走在街上大脚板咚咚的。新媳妇更金贵了,更不出门。更是要月亮有人给她搂,要星星有人给她摘。
没有人再看见过老背锅。
西屋里尽是笑,就大山的儿子老背锅的孙子爱哭。
-全文完-
▷ 进入晋夫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