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和舅家联系在一起的。
那时候,舅家孩子多。而孩子多,就是最大的玩乐场。因为我们没有会唱歌的布娃娃,五彩缤纷的积木,没有跷跷板和滑梯。我们也没有文化馆、少年宫可去---在农村!
在夏天里,只是和表姐们冒着炽热的太阳去地两旁的柳树上捉知了。然后趴在浇园的井边喝一点冰凉的水,或把脚伸到急流的水渠里,看着水冷冷地渗过心头、漫过脚面奔流而去-----
在明朗的夜,凉席总被铺在院子里。我们就望着天上的星星,看一颗流星划过,又一颗流星陨落 。那时候,大表姐说,那是贼星。如果它落到你的衣服上,你就会变得贼性。不但喜欢拿别人的东西,而且飞奔也特别快,就像流星划过。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就因了这贼星,变得贼性起来,自己却浑然不知,什么东西都往自己家里拿。有一晚妻子在灯下干活,找不到线团,最后无奈把丈夫被子掀开,他已抱着线团睡着了,妻子哭笑不得。
我曾经傻傻地望着天,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那星星就落到我的衣服上,使我也身不由己----
舅家养着牛。
放暑假的时候,天特别热。过了午睡,我们就拿着镰刀,去地里割草。其实,草割不了多少。总是在地里乱跑,流着汗,沾湿了头发与衣服。我们找野生的黑葡萄吃,有时会被马蜂蜇一下,没有人叫疼;我们去土墙已经倒低了的苹果园,去摘青苹果,藏在草底下,拿回家才敢吃,怕碰上大人;还去长满芦苇的芦园边割大把的芦草,牛最喜欢吃!但是人们都说芦园太大,草太密,躲着狼,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在接近它的时候心里面都藏着恐惧。
------能记起的童年的记忆,总是牵连着夏天,总是快乐地玩耍。
现在,我的孩子已经7岁,可是,她却被我们逼迫着,去条件不太好的学校,去学所谓的特长,然后呆在家里自己玩,因为我没有空陪她,而让她上母亲家里和别的孩子玩都已成了奢侈。
我们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可我还能记得童年,那是怎样的无忧无虑,怎样的值得回忆?而孩子们呢?就将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上学中度过她们年幼的光阴么?
路还很长,我都不愿孩子这样辛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童年,孩子的童年噢!
(二)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和别人不一样。因为父亲在城里上班。每次老师让填表格,总是特意喊我,看填得对与否。就那一点点与众不同,也值得我自豪、骄傲与炫耀。但是这一相差,是还有实际的物质区别的。那时候,村子里穷。一角钱能买十个糖。父亲每月发工资,钱松裕。总不时能给我五角钱---真是欢天喜地了。所以小时候,对父亲,我缠得特别紧。母亲总说我尾巴。说什么都行!
父亲上班六十里地,都是骑自行车。回来碰上重活还得他干。有时父亲想抽烟了,就喊我去买。商店也只有一家,在巷口,很远。但我也愿意去---找得的零钱就归我了。每次父亲总是说:“女孩真好,等到爸爸老了,挪不动了,喊你了,你也要这样勤快------”
但是父亲没有想过,女儿是要嫁人的。无论远近,都不能时时守在身边,随唤随到。
那一年,我7岁吧。父亲开了厂里拉货的车提前过年,回家转了一圈,就走了,说初三回来。母亲已经习惯了父亲不在家过年。等到初二,却等到老宋开着车来接母亲。我们被叫到外面去玩。
母亲收拾了东西走了,我被带到了姑家。姑家表姐和我年龄相仿,玩得来。过了两天,听姑家里的人说要去城看父亲,我才知道父亲在年前去城时,为了给别人让道,车摔下了大堰,父亲已被当地的村民救起,送进医院。我立刻闹着要去。大人没办法,只好用自行车驮着我去了。
我去的时候,父亲已经醒了,但是不能动。我看见父亲就哭了,因为父亲在女儿心目中,总是无所不能,高大无比的,现在却只能躺着,用眼睛表达想说的话,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父亲眼睛也湿了。母亲说:“看,还是和她女儿亲。自进医院来了这么多人到现在,他都没有这样过!”父亲笑了,拉着我的手不放,示意我停几天。
那一个寒假,我就在医院渡过的。陪母亲打饭,替临床的病人买东西,去单位近的阿姨家玩----直到开学,三姨才把我接回了家。
父亲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康复了。虽然那时我并没有再想的太多、没有思想负担、没有考虑过父亲重伤的后果-----但我永远了忘不了那一切:药味的医院,阿姨家整洁又狭窄的家,医院门口二角钱一包瓜子的小商店------
那一次车祸,对父亲一生来说,也算是一次劫难。
我爱父亲!
直至长大,我都觉得父亲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有魄力,有信誉,总是为村子的利益做许多贡献。
希望父亲在年老之际,也能珍惜生命,过得有意义。使老有所为,老有所乐。
父亲以他的诚恳,吃苦耐劳,嬴得了村里人的信任与爱戴---在他退休之后。他总信“有智吃智,没智吃力”是生活之路,凭自己的力量为儿女创造出了一片开阔的天空。
(三)
其实,真正使我成长起来的,是六月里外公的葬礼。
但在那时,在那个幼小的心里,同样地使我憎恨自己,使我觉得一切都无法补救。我为自己的懦弱与谎言感到永久的不安。
外公临终前,我和母亲,也并不是和我一个人。屋子里挤满了人,都在无声地哽咽着,抹着眼泪站着,站在小小的一间昏暗的隔房里。大的土炉子和一张黑色的老桌子占去了一少半的空。外公还很清醒,却不能说话,已经很久不能说话了。他握着我的手,想往他胸前拉。终究不知是没有力气了,还是恨我不争气。他拉着我的手,艰难地笑着,看着我,摇了摇,放了,示意我退下。
这是六月里的一个夜晚。暗黄的灯照在土与短麦秸拌成泥后砌的天长日久被烟熏得发黑的墙上。而屋外,却明朗得能看清天上的云朵。我独自跑回了平日里不敢一个人走的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承认错误的机会。
外公第二天早上走了。
第二天早上,门口扎起了白幡。贴上了白对联,我们小孩子个个戴上了白帽圈。
有时候小孩子的悲伤,缘于大人。当守在灵前的母亲,姨和舅舅在别人前来吊唁而跟着哭泣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一起哭。但是我相信,比我大一岁的表姐、和比我小一岁的表妹是没有我那样难过的。只我一个人,和别人不一样,除了忍受亲人的逝去外,还要遭受良心上的惩罚与惶恐!
直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去学校的那一条崎岖的小路。那条路因连年的雨水和车辙辗压变得高低不平。外公骑着没有遮泥的旧自行车,在路上摇晃。他的眼睛已经昏花,身子由于瘦而佝偻着,脸也是黑的、干的,穿着中式的发白的蓝上衣。
那时,是二月。路两旁的榆树已开始吐出嫩叶,但,风还是吹着寒意。
看见外公,我急忙转过身,想躲起来。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但生怕他去家找我。
在我的思想里,似乎躲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没有撒过谎,我真的不知道滋味是这样的难受。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如果我不是那个贪吃的小孩,如果我承认了错误------
但,一切都没有。
父亲住院,母亲去料理。开学后不久要交的二十元学费,外公早就给了我,生怕误了我的课,生怕我分心。我却像一个放开了线,没人束的风筝,自由了。如果知道后果会使外公那样伤心,我宁愿受着绳缚。一角钱的果皮我吃过,二角钱一块的点心我买过,五角钱一杯的炒瓜子我装满过口袋。
后来,后来,我用大哥(父亲留的)给的二十元钱,交了学费。
外公终于知道了。他或许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我却偷偷数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元钱,害怕了。
我没有向大人说起过,他们终日忙碌;没有同别人商量过,生怕别人说我是个坏孩子。我不再去外公家,不再无忧无虑。多年后,堂妹从学校回来被别人扯乱了头发,害怕婶子生气,怯生生地在路上喊着我,让我先给她梳好再回家时,我觉得这做错了事的情形仿佛是我,我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而许多年前所不敢面对的一切,愈来愈加深了我内心的痛疚。
----外公第三天埋葬,夜里守最后一夜灵。昏黄的灯影,摇曳的烛光,闷热的空气嘈杂的喊声充斥着整间屋子。低声的哭泣无法喧泄我内心的痛苦和内疚。表姐和表妹争什么大哭起来,我也大哭起来------母亲和姨愣愣地看着我们,不可思议我们是否真的哀悼逝去的人。
祈祷吧,忏悔吧。
外公是在三月末,父亲全愈回家后病倒的,食道癌。
我没有学过医,我恨自己不争气,不知道怎样能导致那样的疾病。我感到是我害了外公,以致他不得吃喝,痛苦地熬了两个多月,接受了死亡的宣告。
因为贫穷,二十元钱,在八十年代,是可以买许多菜和吃食的,有那二十元钱,外公就不会受紧张,不会在涟涟的雨中拖着泥腿去卖豆腐,在午后去河边给牛割青草。外公的碗里就不会是干的面条而是盛满了菜的好营养的-------可是我对外公说,我已经把钱还给他了。
最终,我没有承认买了零食,这或许是使外公最伤心的---我的谎言。
冥冥中,我都觉得外公在责备我,使我良心不得安宁。
每一笔帐都是要算清的,无论用怎样的方式。
外公走了。在许多年以后,我有了经济能力的时候,外婆已日渐恍惚了。每每见到外婆,我已无法多说什么,只能给她留点钱,让她买自己愿意吃的。尽自己的责,亦求得心灵的平静。
为外婆祝福吧。
还有什么办法能补救无知的过错啊!
我的童年,是使我有着深刻悔恨,无法忘记的岁月;是使我告别了单纯快乐的生活,走向成长的最好导师。
本文已被编辑[无缘牵手]于2007-5-19 8:18:3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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