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o我下派在村里,村里的公事毕竟不多,而私事未必需要我这个外人的参与,在冬天农闲的时候,我就去乡政府呆着。
住在极其简陋的政府招待所里,书记、乡长等都回到县城的家里休假,乡里其他干部家在本乡的也都忙着杀猪请客,或去吃杀猪菜做客;有的忙子女结婚的事情,或去参加别人家子女结婚的婚宴,每天坚持工作的寥寥无几。
招待所只有我一个住宿,我找乡里的干部,说想帮助干点什么,起初都很客气地说不必劳动我,后来看我是真诚的想干,就纷纷把自己手中积攒到年末没有做完的工作一古脑推给我,一下子我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了,奔波于办公室到招待所、招待所到办公室之间,两点一线,不足百米之内,甚至到了目不窥园的程度。有时办公室冷得手伸不出来,我就把抄录基层结算表的工作带回住宿的房间去干,那年天气也不给面子,一直很阴很冷,刺骨的寒风,把路上的雪吹到路旁的沟中,深挖的沟与道路看起来一样平,道上的灰土被吹到雪上,雪蒙上了黄澄澄的尘埃,象生日蛋糕在白色奶油上画的图案,即使只走几步路,鼻子尖也会冻得很痛,感觉红成了尖辣椒。
其实住的房间每天烧火墙子,也热不到那儿去,窗上结着厚厚的霜,冻成了冰,根本不必挂窗帘的,里面瞧不见外面的世界,外面也无法窥室内之堂奥。应了苏彦文的一首诗:“这天晴不得一时半霎,寒凛冽走石飞沙。阴云黯淡闭日华,布四野,满长空,天涯。”
房间虽然是我住,但随时门都会被不速之客拉开,灌进一股股冷风,探进各式各样的嘴脸。
我这里夏季的雨天就成了农民的侯车室,冬天成了乡干部打麻将的俱乐部,县里干部下乡,饭后又成为他们的休息室,孤寡老人来了这里就变成难民收留所,招待所唯一的暖壶拿来拿去,我竟用不上几次。哪家的丈夫如果夜不归宿或几日不露面,我这里又成为问讯处。
尽管村里天天有杀猪请客的,住宿的乡干部都去,我却是唯一坚持几乎每天在招待所吃没有一点儿荤腥的豆腐汤的乡干部,在食堂搭伙的还有邮局的乡村邮递员,没什么权力,他们被请的次数最少,一边吃淡得出鸟的豆腐汤,一边发着人都是势力眼的牢骚,他们发现了我,就象发现了新大陆,我们熟悉起来,其中有位大个子l,胡子拉碴很有东北男人气概的,与我聊天,聊唐诗宋词,聊神仙鬼怪,聊僧道儒生,逐渐对博学的我、对正直的我对眼投机起来,岁数比我年长的他,一口一声尊称我为“老师”,不分什么场合都这样叫着。
他说自己虽然没能考上学,但特别热爱学习知识,想让自己高雅起来,就每周都听中央广播电台里的“阅读与欣赏”节目,对其中讲过的古代诗词,都能背诵出来,尽管自己没什么主张,但可以记住许多大家的见解。我们谈起诗词,他发现我虽然不听广播,但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就经常拿一些不理解的地方问我,渐渐所问不局限于诗词,一切知识,甚至对待人生的态度,处世的原则,也都向我学习起来。有时躺在床上,海阔天空聊着,他说我的话象高僧神秘莫测的偈语,回去后琢磨几天,甚至事情发生后得到验证才恍然明白。
他从县城的家来乡里,或是下村屯送信回来,一定要找我聊天,我如果不在,他就怅然如有所失,觉得世界暗淡了许多,嚼蜡光阴无味,如果见到我,再坏的天气,他也心如明月,感到有“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心情。
他说乡政府他只佩服两个人,除了我,另一个是位女助理,是中专毕业分来的,有气质,有模样,一看就与没文化的其他乡干部有区别,当然也会背诵古诗词,没有沾染上坏习惯,工作能力还特别强,在各村屯都很有威望,他认为我们是乡里最有文化的一对,都是未婚,都是他崇拜的人,如果我们结成夫妇,一定是天作之合。于是热心给我们做媒,我坚决制止了。
他从我这里借书去读,过段时间向他讨还,他说转借给了女助理,让我去要,乘机还可以增加一次见面,两人谈谈书上内容,没准就产生出爱情的火花,他的一厢情愿让我哭笑不得。
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几次女助理,感到l已经把他的主观看法传递给了她,但我们都没有往那方面去努力,尤其我,把工作的任务排得满满的,不留空暇去思考个人问题。或押车运输奔波于长春,或在各县进行税收物价财务大检查,或在乡里参与各项零零碎碎的工作,或在村里忙于处理大小事务,l见到我也颇不易。
一次,晚上回来他见到我,一定要去喝酒,小饭店的厨师不错的,是全县仅有七名二级厨师之一,但我们的钱有限,只点了一个菜,酸菜炒粉条,买一袋花生米,一斤六十度的老白干,边喝边聊,他说最想有夜生活,哪怕到舞厅与漂亮的十七、八岁少女们说说话也好,他没有其他的邪念,只想接近她们。他过于把女人神性化了,盼望看着“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足矣。谈过了女人谈传说中的八仙,谈过了八仙谈现实,谈中学里五十多岁的校长如何想对二十五岁的民办女教师动手动脚,他看不过眼,又无力帮助,让我用周易预测一下,能不能有其他机会转为公办教师,指点一条明路。又谈一位奇人,就是饭店的老板,犯过案是一定的,他怀疑老板可能杀过人或做过很大的大案,要不然很江湖的人为什么在穷乡僻壤安身,而且身上带有浓重的杀气。他喜欢谈的,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他觉得没有知音,不合群,我尽量一放一收地开解着他。我们喝完、聊完,已经鸡叫头遍,天亮了。
我来去路过县里,他如果知道了,一定要请我去家里吃饭喝酒聊天,年长的他,天真得象充满幻想的孩子,都是奇怪的问题;年少的我,老成得象饱经沧桑的老古锥,不惜眉毛,一一老婆心切地为他解答。
后来,我下派结束,离开乡里。
他因为自己工作调动的事来找过我一次,因为那个县原县长是他姻亲,调到市里当领导,他一定让我陪同。他亲戚当县长时,到乡里视察,不认识我们的副乡长,却认识只是村民的我,所以他认为我在他领导亲戚的心中有分量,我便陪他去了,事情也办成了。
后来与l我们只是书信和电话联系,他屡次邀请我去做客,我始终没有去。
每与同乡的人相遇,喝酒时,已然年过半百的他就想起我,给我打电话。他现在辞了公职,自己干个体,几年来也颇不容易,积攒一些钱,却因为离婚都还草鞋钱给了妻子,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在电话中经常说要为社会做贡献,资助辍学儿童等,由于不切实际,我劝他先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不可压良为贱、逃峰赴壑,然后才能普济众生,他说没有我在身边指导,他感到自己的素质有所下降。
每次他的电话都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乡村两年的平常饮啄生活去,就想起辛弃疾的带湖,“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那样鸥鹤翔舞云水,志趣高洁,了无机心,那样自身忘却尘世纷争的闲适心境,真是怀念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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