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烟。
我退后三步,看着微微颤落的粉尘中极为清晰的三个字,黏附在黑板上,细长细长。我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去。“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身旁的女人和蔼的笑着,她是我未来一年半的班导。我蠕动了几下嘴唇,看着几十张干净透明却陌生的脸,终是没有讲什么。既然无法交集,却从一开始彼此靠近,伤害过后再分开,何必呢?
我的位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在这个容纳了近百人,容纳了在我看来足以颠覆人的思维的一群喧闹的年岁的教室,这个我自己选的位置不起眼的就像一颗被风一吹就散的烟灰。同桌是个斯文的男生,叫安漠。我喜欢他的名字。安漠的脸像纸一样,透着病态而清澈的苍白,单薄的嘴唇鲜红,睫毛弯长,眼神坚决而凌厉,带着一副金边眼镜,话不多。
他很沉默,不是一个人看书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这点姑且算是我们的共同点了吧。不过他的姿势比我好看的多:手肘支着桌面,手腕抵着额头。淡蓝色的眼睑微盖住冷清的眸子,高挺的鼻子轻轻扇动,气息平坦而均匀。连夏天那嚣张的阳光,都在他脸上摇晃的那么安静。
我们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无聊的时候他会看着我本子的封面,然后在他的本子上一遍又一遍的描着:白、暮、烟。他的字极为漂亮,刚劲、繁华,看着我的名字在他笔下色彩渐渐浓重,我觉得我的生命也充满了质量。
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不停闪来闪去的糯米色阳光,透过窗口,斑斑斓斓地照在课桌上。我慵懒的蜷在里面,幸福的恨不能死掉,有的时候,我的满足其实很简单,阳光而已。我偏过头,安漠晃在阳光中的侧脸在我半合的眼睛里迷离。清澈、干净、却冰冷,他的脸在阳光中化不出一丝柔软。我突然想撩开他额前的长发,让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想让他懂得温暖而已。我扬起手,终是落在我自己的脸上,我突然发现,我的掌心,一片冰凉。那个时候,我一下子就很难过,我爱阳光,却没有它的温度。安漠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他的手放在眼镜的金色框架上,头轻轻一歪,眼镜划了下来。他额前轻的似乎没有重量的发丝倾斜、摇晃着,隐隐约约遮了他冷静而不羁的眼睛。他看着我,眼神疑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终是没有张口。我的眼睛被渲染成金色一片,他飞扬的发丝,淡漠的眼睛,弧线完美的脸,几乎要与他背后那片灿烂交织成一片,他像童话故事里遥不可及的王子。我视线的落点在他眼睛上,竟有些不着边际的问:“安漠,你喜欢阳光吗?”
“那种东西,无所谓的吧。”他说罢便转过头去,眼底是那么勉强的不在乎。我冲着他的背影微笑。
其实笑的时候我有些陌生的感觉,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像一只木偶,被人用线硬生生地扯开了嘴角。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淡白色的窗帘把繁华的月光变纯净了好多,有风把帘角轻轻摇动,那些重叠的影子便飞扬散落开来,像再也无法交集的剪影。
“我想变得温暖一些了,因为我遇到了想给予他温暖的人。”我在电话里对任寒说。我已经告诉了任寒:陌生的学校,扬不起灰尘的塑胶操场,还有五官不明、轮廓模糊的人群;可是窗户很干净,所以阳光柔和的一塌糊涂。我还告诉他,有个喜欢一遍一遍勾画我名字的男孩,他在阳光中的脸干净清澈,表情冰冷而受伤,像折翅的天使——我记得任寒告诉过我,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天使。我说任寒,我突然变得好自私啊,我想拥有好多好多的阳光,容得下我和他两个人,一起微笑,一起温暖,一起仰望天空。任寒好像很惊喜的样子,他说对啊对啊,你的年纪就应该肆无忌惮的挥霍阳光啊。他又说,不过还真嫉妒啊,以后我就不是唯一一个有理由让你笑的男孩子了啊啊啊啊啊!我似乎看到,电波那一头,他疼惜而欣慰的笑。一种叫做“感动”的散发着暖暖温度的东西顺着体内的红色水流,划过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和每一道伤痕。
任寒在小城里称的上是小有名气,他是一档电台深夜情感类节目的主播,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暖暖的张力,有温柔而深沉的磁性,像一张网,织满魅惑。
认识任寒是在很久前的一个晚上,与那个女人的战争让我精疲力竭,我站在窗前,看着安静而沉寂的、巨大的黑色城市,我想,我是要给谁打个电话的。可是翻开电话薄,只有扉页上的“白、暮、烟”三个大字,阴森而清晰。我打开收音机,从里面飞出了一连串的数字,我迅速地顺着这数字“嘀、嘀”按了下去,我想无论那端是谁,我都要问一句“明天……晴天?”然后等着他人无法理解的斥责。也许,疯狂于我已是一种习惯。而电波那端恰巧接到了这句话的任寒很慵懒的把这四个字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我,他说:“明天,晴天!”
——像在一个噩梦中惊醒。比如走啊走啊突然一脚踏进深渊,身体一下子没了质量,跃动着的心脏在自己面前盘旋,滴着熟悉而孤单的血,飞啊飞啊的就再也觅不到它飞走的方向,只剩清冷而空洞的风如锐利的刀,凛冽的刀刃抵在血肉模糊的胸腔,厚重的防备就一点点被它剔到透明。
本来全是黑暗的安全的世界,一片阳光却硬生生、那么嚣张的闯进来,刺痛着每一个抗拒的角落。
我惊慌地扔掉了电话,听到收音机突然传出刺耳的宣告结束的声音:嘟——
而任寒却仿佛没有听见那冰冷而机械的盲音似的,自作主张的笑着继续在节目里说到:“你在害怕什么呢?或者,我会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啊。都说微笑的女孩子像天使,要不要赌一下,看我会不会让你成为天使?”这句无比疼惜而幸福的安慰让刚刚那沉重有力、深深刺痛我的四个字柔和了许多。我看着窗外没有星辰的天空,默念着:“明天……会是晴天吧!”
尽管明白那句动人的安慰不过是任寒的职责范围而已,可还是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找寻那条渐渐烂熟于心的线路。一开始也只是一些如“今天放的是谁的曲子?”“神秘园的《夜曲》。”之类简单的对话,后来就会多聊一些,会告诉他我有着怎样甜美如糖果般的童年;会告诉他同桌的男生今天又睡了8节课,可第九节课——最后一节课的测验还是得了好高的分数;也会告诉他书上讲狮子座和天蝎座很宿命,彼此羁绊却不能在一起,然后皱着眉说:“希望以后不要遇到天蝎座啊啊啊。”他就大笑着:“哈哈哈哈哈,这你也信哦!”
任寒的宠溺让我有一种久违的安心,只是,我并没有像他说的,常常微笑,我并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也是习惯了的。我习惯了冷漠,并无法自拔的依赖着它。冰冷着别人,也冰冷着自己。
直到那天,任寒第一次用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声线对我说:“暮儿,看着你一次又一次被‘冷漠’这种东西的尖利划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陪你一起,我们重新学会微笑,好不好?”
他那飞跃了整个城市、在我面前的半空中久久不肯散去的狐媚声音,他毫无顾忌地包裹了我整颗心的柔软,都像一个温柔的陷阱,明目张胆的暧昧,我却还是跳了下去。
“嗯。”——我答到,义无返顾。
那些回忆的碎片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完整起来的时候,那女人却突然推门进来,压抑了烦躁的声音高高的在没有光线的屋子里扬起;“小烟,你在干吗?”我的声音却低了下去。我对电话说“晚安”,任寒欲言又止,末了,声音很轻:“晚安。”他突然又一次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似的:“暮儿……”我未等他说完便挂下了电话,收音机里又是熟悉的:嘟——嘟——,冰冷而机械。其实,任寒也明白,任凭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对我的许多抗拒,他还是无能为力。我转过身,注视着女人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闪亮。她的声音温和了下来:“小烟,时间不早了,早点睡。”空间好像一下子有些狭小,所以沉默在每一寸空气里弥漫的那么嚣张,让我和她都有些不舒服了。她终是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我听到门板外一声轻微的叹息,于我,是无动于衷的,或者,那声叹息,和那个人,不存在于我的世界——妈、妈,两个字而已,很多时候,并不代表什么的。
6岁那年她走的时候,我是没有哭的,我明白,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总得付出一些代价。太理想化而又潦倒的爸爸,无法帮助现实而好强的她完成她的梦想。她不在的4年里,爸爸的放纵和宠溺让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快乐还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坚强和独立也成了必须。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的怨恨不是她在我的翅膀还没有足够坚强的时候放我飞,而是在我习惯了天空的时候又重新把我关到笼子里。有过试着飞出去的,和笼子的撞击却往往让人鲜血淋漓。终于,我变的沉默、麻木而冷漠,她却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拿着她不在的时间里我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是嘴张的很大,笑得肆无忌惮。她对我说:“你看,那个时候的你多可爱,现在怎么都不笑了。”她在我渐渐开始适应笼子的时候在我面前展示我曾经飞翔的痕迹,并一脸惋惜——我无法给自己找出一个去爱她的理由。她曾经偷偷的用难过的语气和继父说过:“暮烟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很恨我。”我无意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的,只是那些难过就像被南极上空的大洞透进去的阳光所融化的冰——少得有些微不足道而已。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会心痛;看到大街上手挽手的母女时她的眼睛里有羡慕;我生病的时候她少有的慌乱。只是她的爱太过自以为是,又太过惨烈。那些伤害像永远都洗不去的疤痕,让人无力去摆脱。终于,我们开始变的同样敏感,自我怀疑,对己身无法掌控而又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我听见她压抑的抽泣声音,满是委屈。她在继父面前像个小孩子,撒娇、任性、发脾气。我听见继父低沉的安慰声音,他说:“没关系,你们都会长大的,你们都会长大的。”我想,继父有足够的爱去包容一个妈妈这样的女人,而这些,我给不了,曾经的爸爸,也给不了。
突然自嘲,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这样一个形容词追述那个男人——曾经。
日子散乱而平淡,我一遍一遍的听着自己的世界里,花开,花落。安漠无聊的时候依旧一遍一遍的勾画:白、暮、烟。只是渐渐的,他在学校的时间,变少了许多,我无聊的时候,找不到把我的名字写的刚劲而繁华的笔迹,没了那张冰冷的侧脸的阳光,有些空洞洞的。我开始前所未有的期待某个人的出现,如此强烈。我害怕刚刚在手指上触了一下的温暖,被这些空洞洞的阳光融化的再也觅不到痕迹。随着安漠出现时间的减少,他更加沉默了,偶尔转头看看窗外的阳光,被刺痛一样眨眨眼,再不屑的转过头,眼底心虚。他有时转头看着我,我笑靥如花,那个时候,我甚至都不敢问自己,眼底是不是有和他一样的心虚。难道还要我平静的承认“我们都是被阳光遗弃的孩子。”么?
那天,他晕了,晕得很没形象,头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正值下课,喧闹的空气没有留丝毫空间给这在我心里无比清晰而沉重的声音。然而,当我咬着嘴唇把他从教室里背出去的时候,还是一片哗然。我和安漠,这平日里几乎从这教室里分割出的一部分,一点点,移出了那些烧灼着的视线之外。医务室的老师没有一点点惊讶的样子,好像安漠是这里的常客了。安漠的脸更白、更白了,几乎要与这间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房子,融成一片。掩上医务室门的时候,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心狠狠的,就疼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安漠已经回到了教室。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的,只是,今天的空气变的有些沉郁,让我战栗。其实,是想问他些什么的,几次张开嘴,就又闭上了。有着太多伤口的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全身包裹在缄默里,如果我不是如时间般伟大的治愈师,可以医治所有的伤口,那又何必像个侩子手一样,带着“关心”的面具,残忍的撕开别人的伤口一窥究竟呢?把别人的世界搅的一塌糊涂却还要装无辜、装纯洁的人最肮脏了
午饭的时候,安漠的妈妈来了,一个很端庄的中年女人,看安漠的眼神很怜爱,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的眼里,蕴着两潭深深的湖水。安漠在她面前很温顺,这让我有些惊异,我以为这样的孩子是会叛逆一些的。我看到安漠和安妈妈淡淡的笑,只是我觉得,他们的笑有点苦涩,有些东西掩饰的很明显。
安妈妈给安漠带来了便当,芳香味浓浓的四溢开来,中午的阳光给那些饭菜镀了层浅浅的金,菜香味中竟多了分悲壮辉煌而又温暖的阳光味道,他们的笑容也在阳光中融化成一片温暖。而我的心里溢的满满的,却是妒忌,于是嘴里的干面包也有了咸咸的味道。
安妈妈走之后,安漠转头叫我“暮烟,暮烟。”我把头埋进在桌子周围高高隆起的书堆里,装作没听见——干吗,炫耀他的幸福啊,我不稀罕。他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我摊开掌心,是银亮亮的锡纸包着的饭团,有温暖的香甜味道。我就笑了。
我突然不知怎的记得的,很久以前,一个有着不修边幅的拉渣胡子的男人把饭团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也这样笑过的。
放学的时候,安漠破天荒的约我一起回家。一路都是淡淡的闲聊。他总像个单薄的站在风里的孩子,等待破碎,这让我不安,总会感到压抑而疼痛。可我很无措,且似乎迷恋上了这种压抑和疼痛。我不知道残酷是不是有传说中的美感,可我的确迷恋残酷的东西。我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可和安漠在一起时,总是情不自禁的和他讲话。就好像垂死的人身边的亲人总是拼命和他讲话,生怕他一闭上眼睛休息,就再也醒不过来。那天我很开心,安漠和我聊了那么多,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让我一下子难过起来。他的语气仍旧波澜不惊,只是仰着头望天,并不看我,他说:“暮烟,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难过?”见我低头不答言,他便转身离开,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他逐渐走向光线渐暗的路的尽头,背影抗拒而不羁。有晚风把他宽大的校服吹的飘来荡去,更让人觉得他会被风一吹就散。我喊住他,他没有转身却停下脚步。“我想——不会难过的吧,”我说的若无其事,他的脚又一次抬起,“因为——这辈子——我大概不会让你轻易逃开。”没有喊叫的嘶吼,没有低语的温柔,我说的异常平静。我微笑,他转身。
我看到,昏暗的路灯下,他的眼睛,绽放出那么明亮而温柔的光芒。
晚上我在电波里告诉任寒,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我可以想象,我当时是怎样一种兴奋的语气。没等我说完,任寒便接口到;“他是不是喜欢一遍一遍勾画你的名字,在阳光中的脸干净清澈,表情冰冷而受伤,”任寒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甚至在你口中,像一只折翅的天使。”我在那一瞬间愣住,不知不觉中,我最初的抗拒早就被他的温暖融化,我在他面前,像一杯纯净的可以被他一眼看到底的水。我说任寒,我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我。电话那端没了声音,良久。
“夜深了。”低沉而疼痛的声音。
“晚安。”我用从未有过的幸福声音说。挂掉电话,又是“嘟——嘟——”的盲音,我很欣慰,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任寒都会让我先挂电话,然后,我又习惯性的等待盲音之后节目中任寒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一次,电波却不甚清楚,有隐约却熟悉的声音从电波中漂浮过来,很破碎。
可惜我是,天蝎座。
第二天,我旁边的座位变成难看的缺口。安漠从我的生活中凭空消失了,一句话都没留,在我笑着准备拥抱阳光的时候。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开始听那首老歌——《一场游戏一场梦》。我继续上学放学,继续维持着不前进也不后退的成绩。我试着就当它真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场游戏,或一场梦。而我,不过是个爱做梦的孩子,看着一场华美的幻觉破碎后,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片是怎样划破我纤维细密的皮肤,留下晶莹而诡异的伤口。剩下我沉溺在鲜血的腥甜味中无法自拔。
我开始像从前那样,抗拒、把自己的全身包裹在一起。也许会有一天,我厌倦了这种疼痛,试着苏醒一种温暖而灿烂的灵魂——尽管这一天还遥遥无期。
这一切,像一场轮回——无可救药,无可奈何,无法选择,且无处可逃。
一个月以后,一切如常,这代表,我和任寒之间的联系也恢复了正常——也许。
“暮儿,你好久没和我联系了呢。”他的声音让我开始惊恐,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生了这种变化——依旧温柔,却压抑。我害怕他再也不会用充满张力的声音来逗我笑,毕竟我没有要求的权利,他可以随时离开。
“你和安漠之间怎么样了?”沉默之后任寒又开始肆无忌惮的展示他的变化,而我的心情也由惊恐向疼痛转化。
“你知道,我喜欢他。”我,安漠,之间,除了这句,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声音里的平静是否能完美掩饰心里的隐隐作痛。
许多事实无情,却无奈,让人不得不接受。比如,我和任寒之间的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稀薄。沉默,又见沉默。
“喂,我说呀,你知道我爱你,你一直知道,对不对?”他的声音里有笑意,可电波的颤抖却让我觉得那笑声好辛苦。
我不知道任寒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从前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笑,而现在,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刺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喜欢?”我在这端平静的重复。别人口中的“爱”在我这里统统变成“喜欢”。爱——一个多么轰轰烈烈的字眼,我害怕我的双肩承受不起那炽痛的分量,我宁愿选择没什么承诺性的喜欢。喜欢,一个暧昧到讨人喜欢的词,正如曾经的一些电波。在遇到安漠之前,我和任寒,很暧昧。我只承认暧昧,而现在,任寒在对我说,爱。
“对不起,我想我还不够喜欢你。”我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我就再也没了退路,什么暧昧,见鬼去吧。
“暮儿……我两个月以后,结婚。”任寒的话一句比一句锋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以让我难过为乐趣。
“呵呵,要有嫂子了,你嘴都乐歪了吧!”在我声音里活蹦乱跳的欢呼雀跃,他听的到。我脸上晶莹,却清冷,滑落如星轨般的痕迹,他看不到。
“晚安。”声音平和。
“晚安。”我挂掉电话。“嘟——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让我温暖而安心的盲音。
一个故事的开始,总是预示着另一个故事的结束。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身边的位置只有这么多,明明还很空,可拉开帷幕,却一下子拥挤起来,于是,有人出现,便有人离开。那些曾经微笑着默默守护了我们的人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最后谢幕,退出。直到有一天,我们也从别人的舞台上谢幕,退出。
生命,却如此卑微而绝望。
两个星期以后,我坐在安漠的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有阳光从医院那扇小小的窗透进来,懒洋洋的。有冰冷的温度透过安漠的掌心传过来,把那些尘封了多年的时光就无声无息的召唤了来。
十年前,有个男人也这样的握过我的手,那一年,我5岁。他说:“小烟,有爸爸在,你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看不清他茶色眼镜后是一双怎样深邃的眼睛,只是我记得他的手,那双纵横交错着各种象征姻缘与亲缘的红线的手,那双有着修长而刚毅的线条的手,那双在童年曾让我无比坚强的手。
——掌心冰凉。
“有小烟在,你会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爸爸。”——这句温馨的承诺还没等我自信的给予,便被扼杀。像一个侩子手——我,或那个男人。5年前,他在我视线之外突然离开——那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而我,只是难过而已。
安漠的咳嗽声在背后很厉害的响起来,我慌忙把水递过去。他的手冰凉冰凉,我用力握了握。他笑着看我,带着孩子一样的表情。他说:“暮烟,谢谢你。”然后,再次沉沉睡去,夕阳在他瘦削的脸上,晕出一层淡淡的柔和。
2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安妈妈——不,应该说是许阿姨在不由分说把我从学校拖到医院的那个下午,许多扑朔迷离的还可以诞生许多美好幻想的情节,一下子真相大白了。其实,也没什么出其不意的,不过是曾经被我误认为是安妈妈的许阿姨其实是安漠父母生前的好友。安漠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而安漠,是个继承了百万家产的孤儿。再有,就是安漠得了很严重的病——治不好的那种而已。而这,正是他突然离开的理由。——呵,多俗套。我并不惊讶,在这个现实已经残酷的像童话一样的社会里,任何故事都不再是故事。我只是开始害怕:同样的福尔马林味道,同样的一片惨白的房间,同样的照耀了我生命的温暖,同样一份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爱。
我害怕,如果依旧是,难过而已。
两个星期,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掩饰着那份不安与疼痛,时间越短,我们就要让幸福溢的越浓。没有生离死别的悲壮,夕阳中我给他读那些优美而安静的散文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像两个厮守一生的老人,平和、而温暖。端详着安漠安详的脸,我惬意的笑着。
无意中扫到墙上的日历,我的心微微泛凉了一下,明天是什么日子,我忽然记得。
第二天,医院的卫生间里,我端详着镜中的女子:白色细跟三叠靴,黑珍珠色晚礼服,玫瑰红唇彩,淡蓝眼影,镶钻发饰——虽不风华绝代,却也不乏妩媚妖娆。十六岁的女子,给自己这身打扮,纵是美丽,也该蹩脚,与我却意外的相宜。——突然想起以前任寒让我做的一个测试,测我是什么花的,测之前任寒让我先猜一下,我猜我是一只冷调玫瑰。
当我回病房取那只豹纹皮包时,安漠看我的眼神一下子怪异而陌生起来。我不自然的笑笑,说了声:“有点事,一会回来。”便匆匆向病房外跑去,脚下的细靴还很不给面子的歪了一下,让我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踏出病房,我却开始悲哀起来,我想象着当我这个配角以抢戏姿态出现在那神圣的典礼上时,该是多么可悲而滑稽的一幕。我又一次冲回卫生间,换回白色系带凉鞋,天蓝色连衣裙,藕荷色发卡——平淡,不失礼节。——那个测试的结果,任寒对我说,我是一只静绽百合。
我挎着蓝色背包走出病房的时候,安漠突然一下抓住我的手,眼神难言。我笑笑,宠爱而坚定的说:“最后一次,在你视线之外,相信我。”安漠的手松的很无力。
任寒的婚礼办的是那么隆重。我仔细的端详着那个女人,平心而论,并不是夺目的漂亮,但清雅的很是赏心悦目,举止娴静优雅。他们对客人道谢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说“你就是暮儿吧,任寒对我说起过你。”说罢,她笑了笑,笑容温暖,而婉约。那一刻,我突然就懂得了站在她旁边的任寒脸上深深的幸福和满足。任寒是那么幸运,有多少人,寻寻觅觅,却找不到那个半圆,而任寒,却轻而易举的走到了对的人身边。她是他的肋骨,无疑。她敬我酒的时候,很细心的帮我把手中的啤酒换成了果汁。仰起脖子,有泪水和果汁一起滑进我嘴里。我,安漠,任寒,似乎一直都在寻找、重复着温暖,欺骗着别人,更欺骗着自己,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无声无息中,就已经释放了那样让人沉迷的温暖。那女人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揉了揉我的头发,很疼爱的样子,“要幸福呀,”她的声音柔软的像那些滩洒一地的阳光,“你还只是个孩子。”她冲我嫣然一笑,嘴角的弧度圆润而温和,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刻的她,倾国倾城。
而我,怔在那里。
离开那里的时候很难过的,不为失去了任寒,单为那句“你还只是个孩子。”如果之前我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竞争心的话,那么那一刻,她的那句话让我一败涂地。
走出婚礼的天堂,我静静站在马路旁,看着灰尘在我面前飞舞,它们被阳光照的清澈透明。阳光直直地刺在我身上,视线中的光芒很耀眼——耀眼的有些刺眼。一切模糊。
我突然记得,还有一个人,在一片纯白、干净的像天堂一样的地方等我。我慌忙迈开脚步,然后,在拥挤的人群中被冲撞着。我木然的随着人群,刚刚完整起来的思想却那么不堪一击,被撞击的七零八碎。我恍惚站在马路中央,看着周围忙碌而熙攘的人群,突然忘记了自己的方向。不断有鸣笛声在我周围愤怒的响起,我却张皇失措,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等待被融化。
突然,被谁狠狠的推了一把,像是突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
我却从未想过,那不是噩梦的结束,而是开始。
我听到刹车声如乌鸦刺耳的嘶鸣,撕裂了荡在天空中、清澈而干净的云彩。车胎胶皮破损的味道,像弥漫在空气中一小粒一小粒拥挤而嚣张的火药,身后缓缓倒下的那个人一个轻轻的呼吸,就足以将他们引爆开来,炸的我粉身碎骨,让我的身体化成的灰屑,和这城市上空飞舞的烟尘一起,尘埃落定。
我蓦然转身,缓缓蹲下来抱着膝盖,我看见安漠的头发少有的凌乱,被腥红色泛着甜甜味道的血和被无数人践踏过的曾飞扬在这城市上空的尘埃染成了诡异的颜色。金黄金黄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一晃一晃,他的眼中恍然就有了好大的空旷而悠远的田野,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恣意的高昂着头,绽放出一大团一大团绚烂的油彩,温暖的让人想立刻闭上眼睛,不再醒来。阳光——多么让人安心的解释,可还是有谁在我耳边用置身事外的惋惜语气说:“这孩子真可怜,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我想,我没听到。突然,那些向日葵把他们无邪而纯真的笑脸全部转向我,好像我是他们全部的阳光。我看到安漠好看的嘴角在上扬,声音却飘渺的好像一阵风就吹散了,“暮烟,过马路要看车啊,以后我可不管你了。”金色边框的眼镜静静躺在那里,与阳光交织成一片灼眼的光线,刺的我眼睛一片空白。而不着痕迹的,那一大片一大片向日葵,悄无声息的低垂下去,那片阳光中的落日葵,在他眼中,轻轻摇摆的那样让人心碎。
我们不是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那些男人和女人,失忆是部分的,最后总会再想起的;失明是暂时的,最后总会再见到阳光的;即使是投水、上吊、服毒、跳崖、在大马路中央活蹦乱跳,都还有百分之十的生还几率,当然,最后那百分之十总是会实现的。
可他不是他们,那些幸运的男人和女人。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雪,只有大片大片枯黄的落叶,掩埋着曾经糯米味道的阳光。许阿姨靠在我的肩上,哭的很伤心。她没有责问我在走之前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安漠因为担心我而不顾一切从医院偷跑了出去;我也没有埋怨许阿姨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安漠,给了他离开的机会。她和我,都已经痛的没有力气责怪什么。
“暮烟,第一次离开,是为了不让自己对你的喜欢,成为我的负担,;最后的离开,是为了不让自己对你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再见。
——安漠”
小巧的床头柜上是他留给我的字,他甚至知道我更习惯“喜欢”,而不是“爱”,却不知道,这份用生命做赌注的“喜欢”,让我难过的无比疼痛。原来,他是有预感的,是不是接近死亡的人,都可以嗅到死神的气息。纸条上的字迹如初见时,他笔下的“白、暮、烟”三个字一般的刚劲、繁华,让我怀念。
其实,他的离开不过才两次,开始、结束。只是少了中间的过程给我过渡而已。他走的依旧无声无息,带着我们曾经垂暮般厮守的笑容,和那些支离破碎的暖暖阳光。而我,留在原地,迷失在他走时,随手撒下的,无风的森林。
我不知道,谁,戏弄了谁。
从此,平静如水。
剩下的半年,像一米远的距离,我跨的理所当然,且义无返顾,虽然我不知道,一米远之后,是天堂,还是镜子中,地狱的像。
当那些书本重新整齐的码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依稀记得,他们曾对我有多么重要。度过了那个六月,我可以自由的在房间里,用各种无聊的小说活埋自己。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为了别人的胡说八道而微笑,哭泣。
然后,看到有人说,更多时候,我们的爱情,是错过,错在宿命。
爱、情,我好像已经遗忘这两个字很久了,万幸高考试卷里没有出现这两个字的组合。
不知道是因为我用十几年时间换来的那十几张白纸黑字,还是因为这个六月明媚的一塌糊涂的阳光,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如一个新生的婴儿般安详。我忘了曾经,在飞跃了整个城市、暧昧的明目张胆的电波中,我是怎样跌进了一个男人温柔而魅惑的陷阱;我也忘了曾经,在某个有着糯米色阳光的午后,我拥有过怎样的一次,温暖而安静的交汇。
我只是突然觉得,我讨厌宿命——这个宿命的词。
录取通知书放下来,果然是我一直梦想的那座城市。那个女人给我改了名字,她说“白暮烟”太冷清,改了一个朗朗上口、很大众的名字。
在站台离开的时候,我和那个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和周围的依依惜别形成鲜明对比。车开动的时候,她却突然跟车跑了起来,奔跑的身影笨拙而滑稽,我开始想,那个曾经为了给学生上课而穿着高跟鞋,在5分钟内跑了五百米又爬了四层楼的女人,哪去了呢?她喊着我的小名:“烟儿……烟儿…………”有风吹起她那曾让我无比羡慕的头发,里面夹杂的雪白,那么让人心碎,我探出头,脸上有东西被风吹的冰凉,我那样用力的喊:“妈…………”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夜是深蓝色的,浸湿了黑色的星星。我听到广播里列车员冰冷的声音,突然想起一种电波,像是很遥远的回忆。我轻轻用小巧的指节骨按下那些凹凸不平如生命的电话键,才蓦的发现,那个曾经给了我一整片天空的号码,已经陌生的让我的心有些悲凉。有回应传来,突然一阵久违的心跳,并不慌乱,只是心酸。任寒的声音再没了不羁,倒多了分温和,像个有家的男人。
任寒问:“暮儿,是你吧,”任寒说:“暮儿,人要学会遗忘,包括我们都曾经向往过的阳光,温暖,却有着促不及防的伤害我们的残酷。”
我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无非是他,我,还有离开了太久的人而已。我喜欢这样的对话,安静。我本来就只是想告诉他,那个曾在他面前任性的孩子,长大了,而已。
我说:“任寒,我考上大学了,那个女……妈妈会觉得我懂事了的,还有,”我说:“任寒,一直以来,谢谢你。”
我轻移手指,给了结束。
我听到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盲音,它们曾给过我怎样安心的感觉,我还记得,可我告诉自己我忘了。
我听见车轮在铁轨上滑翔的轰鸣声,因为太沉重,终是扬不起翅膀,只是不停的重复滑翔。那些压抑而质量的声音,在我的耳朵上滚动、飞落,轧出一道道辙痕,刻在曾经年轻的岁月里,像是又一道逝去的年轮。
从此,白暮烟三个字也会被遗忘,我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那个说那句话的人了。
我转头看着窗外,窗上那个有着成熟棱角和沉静眼神的女孩那么陌生。
“白暮烟,我爱你。”我说。
还有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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