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又是考试。
当我历尽艰辛,最终通过公开招考这种颇为滑稽的手段拿到调令,离开山旮旯,离开三尺讲台,开始完全陌生的跋涉和摸索的时候,站在两个行当端口的我,一时之间竟然也会百感交集:一十三年,一十三年的青春时光啊,就这样雨打风吹去了。十余年的东颠西走、上窜下跳,我又拥有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呢?浪漫主义者说,桃李满旮旯,原也是相当不错的。实用主义者也笑曰,某个忽然发迹的乡间老板,又或者若干年后的名牌大学生,会在与胡子拉碴的你相遇时,“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感慨道“老师当初可是我小学(初中)的班主任,如今也,唉”,末了说一声“有事你说话”,那时成就感自然油然而生了。现代主义者则分析道,他乡偶遇之,远看来拾荒,近瞧乃师也,仍然在流浪,其中的美学意义还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说,那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实际上,稀了毛发,白了双鬓,佝了脊背,深了皱纹,黑了皮肤,凉了心肺,那才是我实实在在的所得呵。
想想自己已经是半老头子一个,却也要脱得只剩一块遮羞布,与一群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在体检室里跳得不亦乐乎,以显示自己体格健康,比照胸前几乎可以弹琴的排骨,一种凄凉之情不由自主地就涌上心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屈辱。有时候我也扪心问自己:“折腾啥?何苦哟!何必哟!”然而,想到主管机关对自己一十三年的付出没有零星半点认可,哪怕是虚伪的客套也不见分毫,又想到那个冰冷寒心的日子,当领导把“视吾若草芥,弃吾若敝屣”的作派和态度以组织名义令人作呕地传递给我的时候,我简直就到了“三九啃冰棍”的境地。呜呼,留之何用!恋之何苦!
于是,毅然而然地选择逃离,就成为我最为理性的选择。某个骄阳如火的日子,带着透彻心肺的心寒,我如丧家之犬般,收拾好行囊,远远地离开这破败凋敝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伤心之地。“别了,山旮旯,我的理想我的梦!”面对依然迎风招展的红旗,我心情颇为复杂地苦笑着。早我一年进城的女人回头看了看,很善解人意地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如爱怜一条小狗般,很玄机地说:“走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好啊,山旮旯的一切,就此别过吧!我总算故作洒脱了起来。
忽一日,我却于半睡半醒间回到书声琅琅的课堂。龇牙咧嘴的不安分守己者,让颇重师道尊严的我七窍生烟,正欲厉声呵斥间,却突然惊醒过来。万籁俱寂的夜空,耳旁女人轻微的鼾声清晰入耳,我安然卧于床榻之间,忽然有些失眠的感受。幕幕往事,倏的一下全部涌到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朔风怒号,飞雪飘零,我挂着值周牌子,睡眼惺忪地立于热气腾腾的食堂,不辨东西南北,只闻呵欠连天、笑语连连,兼有杯盆撞击之声。“遵守秩序,不要插队。”“相互体谅,人人都有热水。”“克服一下,马上就好。”大声嚷嚷中,我感受到了寒冬腊月的丝丝暖意。冬日里的执勤,瞌冲懵懂中竟如此有趣。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猎猎作响的国旗下,我慷慨激昂地与百余学生大谈特谈“耕耘和收获的辩证关系”,畅言“收获在十月,奉献在金秋”。许是文人脾性使然,我硬是以旁征博引的面目行东拉西扯之事,只说得学生一楞又一楞,直至集会结束的铃声响起仍浑然不知。原来天花乱缀可以这样演绎,我很是得意。
溪水潺潺,垂杨依依,初夏午后的热风里,我带着学生在劳技课上去溪涧里摸鱼抓虾。大摇大摆的我们顺流而上,任清澈的溪水从脚踝间淌过,麻酥酥的好不惬意。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脸盆,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即便不唱素质教育、以人为本的高调,那也是无上快乐的。
细雨绵绵,春水泛滥,它先是欢快地流淌,继而嚣张地漫过路面,显出白茫茫的一片。春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面对夜色里晶莹的路况,刚下了晚自习的通校生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送!分片送!”一声令下,我和同事们打着手电、撑着雨伞,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于是,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道路上,都出现了星星点点,煞是壮观。“有飞夺泸定桥的那种夜行军的感觉么?”回到学校,落汤鸡似的我们还不忘相互打趣。
……
往事可堪回首么?我盯着天花板,愣愣地想。可是,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抛弃了三尺讲台。
“又发什么神经了!”许是没有掌握好辗转反侧的力度和频率,以睡觉为最大快乐的女人居然破天荒地被我惊醒,并送了我这样一句。
“别沉浸在记忆的泥潭里不可自拔。既然出了这个圈子,就一直走下去,别愚蠢地试图回头!再追究孰是孰非,那是毫无意义的。”女人拧亮灯,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递给我,又转身呼呼大睡。
“那就果敢地走新路,让山旮旯、山旮旯教育随风而去吧!”我咂吧着女人似真似假的劝告,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而,不几天,我又在睡梦中登上山旮旯的讲台。
“梦里依稀讲课去,书声琅琅乐非常。”面对清晰异常的场景,醒来的我惟有苦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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