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就望见它伸向天空的手。数也数不过来的手。
累累的田螺状的疤痕犹如树的眼,突出而班驳。
你犹如千手千眼的菩萨,用一颗悲悯仁慈的心把千百年的人事看透。
我急急地奔向你,在三千里异乡的土地上,依偎着你宽阔的胸膛,我似乎找到了某种眷恋。少年时家门口那粗大的老槐树,还在吗?幼年时在树边的游戏,伤心时对老槐树的哭泣与诉说,她还记得吗?
你一头白果,高高低低,标点着苍老,如白色的发簪,颤微在高空,独对旷野的寂寞。
一颗树的秘密是一部历史。我绕着你走过了两圈,该是翻过了几页历史?人们称你为活化石,是想通过你看破曾经有的秘密,而你在过去的岁月里该有着怎样的生活?
在风中你没有茂密荫蔽的绿叶,也没有一只雀儿在你的枝头筑巢,是由于你庄严的年岁吗?我看得见枝叶后湛蓝的青天,瓦蓝瓦蓝。天地突然岑寂下来,枯败的草茎在风中摇晃,四野格外的苍凉。
你似乎已经睡着了,不再招摇,也忘记了生长,只是在该绿的时候绿,该结果的时候结果。然而脊梁依旧挺拔,站得直,扎得稳,和在风中长得歪歪扭扭的树遥遥相对。
千百年来你的身旁,一个一个的同伴走失了,子子孙孙走散了,只剩下你,在河堰斜斜的一侧,伫立了千年,站累了吗?往事是不是盛载在你三人难以合抱的怀中?我抱着你,犹如抱着我慈爱的祖母,即使踩在你的脚上,你也不言吗?
你也会走着走着,就走丢了吗?
我的那个老祖母,是在哪里走失的?丢失在怎样的路上?
曾经为我的父亲亲手缝制厚厚的棉袄,在80岁的时候,用颤微的手,把喜悦的表情密密地缝进棉衣的质地里。棉花多白啊,她絮絮叨叨,满脸的皱纹里漾出欢喜,自豪地让我摸摸棉袄有多么温暖。她那多皮多皱的手,操劳了一辈子,依旧在忙碌着做不完的活。
在大西北寒冷的冬天,厚厚的白雪拥盖着大地的沉睡。清晨6点,天还没有亮,那个老祖母,便光着手拿起铁楸和竹扫帚,清理出一条又一条通往各处的路,院内院外不多久便躺倒了一棵又一颗的树,姿态万千,枝枝桠桠,竹扫帚刮在地面上均匀而细微的痕迹也那么轻柔细润,如梳理得发丝那么光洁齐整。
那个为我们做饭蒸馒头,给猪剁猪草煮猪食的老奶奶,最后去了哪里了?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一个一个从您身边走丢,早年里年纪轻轻的丈夫忽地风一样从您身边走失,您誓不改嫁,咬了牙,苦挨着日子,守着一个个孩子长大,然后红着眼圈把一棵棵房前屋后种植的树木砍伐,盖房说亲娶媳妇,然而不等着过上好日子,儿子便被媳妇从你身边拉走,你孤零零的,没有落泪,依旧站立成一棵树。
您总在黑暗中洗着您裹了的小脚。躲避着所有的人,包括孩子无邪的好奇的目光。祖母啊,您可知道,那目光里有好奇,也有为您疼痛的爱啊!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那么突然的一天,您走失了,只留下雪地上清扫的姿态柔媚,风情万种的躺倒的树,还那么清晰。路面上没有一只脚印。您那冻得红红的鼻子是不是又在留着清鼻涕?在清冷的空气里是不是依旧一笑就淌出眼泪?
我至今不知道您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从没有过祖母疼爱的我,一直把您当作亲祖母一般的疼爱。
眼前的这棵千年银杏,站立的姿态,从容而自在,即使在河堰边上。我疼爱的抱着树,想起了我走失的祖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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