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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冰心里十分明白:如同林鸟在众多树木中择其一棵筑巢建窝肯定有它的理由,这场疾病作为磨难之所以选择了他,首先是因为他的诗人气质。
时冰是个业余诗人,兼写小说,在各大报刊发表了很多作品,结集出版了好几本书,在全国颇有影响。甚至,他的第二本诗集《倾听与言说》被有关评论家和杂志列入影响和推动中国诗歌发展,并代表近二十年诗歌最高水平的十部著作之一,获得了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评审的国际优秀作品奖。正是这本书,评论家指出:诗人的诗歌真诚和勇敢地追问人生和生命的本质,并以不安,惶恐和焦虑的心情,在对现代人类的生存状态进行敏锐观察的基础上表现出特有的关怀。应该说:这个评价是衷恳的。在时冰看来:人从被怀孕的那一刻起就向死而在,所以生命的本质是悲剧的和值得遗憾的。而无时不有和无处不在的天灾人祸等等,充分表明:人类的生存是孤立的,险急和恐怖的。所以他的诗里充满死亡,疾病,悬崖,黑暗等意象。
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生存态度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认识和心理的层面上,诗性的东西经过时间的揉合,必然内化为性格和气质,不可避免地表现在他的行为方式上。譬如:时冰下班陪朋友散步,夕阳高照,芳草萋萋,一个大好的晚春。他却反问:如果这时草棵突然窜出一条毒蛇把我们咬伤,另一个人将以什么方式施救?将从哪个最近的方向抵达医院?因为他知道:一旦延误,蛇毒进入血液是无可救药的。再譬如: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坐在阳台上摇着芭蕉扇,品茶抽烟,本是一派悠闲之乐。他却想到:这时如果突发地震,他该先救妻子还是儿子?该从哪个窗口跳下才能保证有伤无死?以致他提心吊胆,大汗淋漓,似乎地震在下一分钟就会来临。有时雷雨天气,他就感到不安,总是一个不少地关好门窗,躲在家里。因为在他看来:相对于自然的或者具体地说雷电的无穷威力,城市高楼所构成的静电屏闭是脆弱的。谁能保证轰隆的雷电不会炸向他的头顶?谁能肯定被击中的人恰恰就不是他?这些不安和焦虑充分支撑起他的诗歌,诗歌的敏感和极端又反过来重塑了他。这种情况,无疑为这场疾病提供了花开叶茂的生长土壤。
时冰同时还明白:作为这场疾病到来的生理条件,在最初的时候,他确实患上了轻度高血压。他本是个诗人,可在政府部门工作,十年下来,三十多岁,还有前途。组织上为了培养他,调他到一个贫困落后的边缘乡工作。知识分子从政,良知所在,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这个乡地处高岗,四万多亩农田,只有一个渠道进水。九四年以后,这个地区连续三年大旱,组织抗旱提水,解决群众生计问题成为时冰日夜操劳的首要问题。上任之初,一个村的农民为了争水涌到乡政府,几百号人跪成一片,把他当成呼风唤雨的龙王了。其中有一对孤儿寡母,磕头作揖,哭得泪人似的。时冰流下了眼泪,从此下定决心:坚持下去,竭尽全力,一定要改变这个地方的局面。
他拎着草帽,在四十度高温下奔走;带一把扇子,睡在机站上安排提水;有时为了护水,他和村干部一起睡在垄沟上,蚊叮虫咬,第二天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三年后,这个地方的水利条件,交通条件,办学条件以及工业基础都有了根本的改善。当他被提拔调走的时候,确实有些干部和农民流下了眼泪,这在当今的基层干部中是少有的。这种眼泪是对时冰良心和信心的一种灌溉,是对他几年辛勤付出的一种回答,他应该感到安慰和满足。
所不幸的是,早在这之前,在他还没离开的时候,他就付出了健康的代价。一次他和妇女主任去检查一个村的工作,因为妇女主任的工作能力相对较弱,他不放心,所以亲自督查。烈日高照,热浪扑面,走到水库大堤上,他只感到眼睛发黑,天旋地转,一下跌坐下去。第二天早上,请来乡医院的医生检查,诊断临界高血压。他又到市医院请专家复查,和乡医院诊断一致。应该说:这个后来成为他终身大患的疾病,在最初的时候并没引起他应有的重视。只是,他时常感到头昏,尤其是眩晕。一次,在冬修动员大会上做报告,由于声高气粗,晕眩发作,他竟口不能言,在那里调息,场上鸦雀无声。台下的干部和党员看到他这种状况,都知道:书记确实病了。
除了上述症状,还有心动过速。这个乡坐落在二0五国道两侧,乡政府就在国道边上。夜晚躺在床上,时冰一边听着自己心口咚咚的声响,一边听着路上的车辆轰轰地驶过,感到那些车辆似乎不是在路上,而是在他的胸口上高速来往。
2
时冰格外明白:就如同命运一定要把这场疾病馈赠给他落实给他似的,导致他的疾病全面爆发的直接原因,还是那次本来不该发生的死里逃生的错误用药。时冰调到一个副处级镇上任书记兼镇长,本来还有一番雄心,可是渐渐地,他身体的各种症状开始发展起来,逐渐把他的意志销磨直到摧垮。除了头昏,眩晕,本来的心动过速变成了心动过缓。为他做多普勒的医生警告他:他独自住在镇上,而他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医生要求他的妻子每夜打两至三个电话叫醒他,免得他一睡不醒。于是时冰开始早出晚归,回家来往。可是这解决不了他心脏的问题。他感到胸口像有一块石头压着,或者像勒胸的妇女那样,觉得胸口紧绷绷的。
时冰所在的这个镇邻近南京,在朋友的催促下,来到南京求医。说来真巧,那天,本该坐诊的著名心血管专家正好去北京开全国政协会议。不得已只有退而求其次,听说有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医术高明,又不在班。经过熟人介绍,时冰棒着一盆鲜花和水果,爬到六号按响了博士家的门铃。博士的结论是:就凭你爬上六号,言语从容,就不象心脏病。时冰也说:多次心电图也没查出问题,可是症状是明显而痛苦的。博士开了一瓶硝酸甘油给他,说:如果胸口再感到难受,就用硝酸甘油,用了以后症状缓解,证明心脏可能有病。并强调说:这药是用来急救心脏病发作的。博士没有更多的交待。可是他对语言的节省,差点节省了时冰的生命。多少年后,当时冰久病学医,略知医术的时候,想起这次对话,经常悔恨不迭和无比难过:对于更多的无知于医学的公众来说,有时候,医生的一时疏忽或者一句言语的得失,就能酿成一个人一生的大祸,正所谓医生杀人不用刀呵。
从南京回来的第二天,时冰下班回家,到浴室洗澡。雾蒸水泡,倒也没有什么。他碰见城里的一个干部,还在一起聊了半天。洗完上来,就躺在长椅上,让服务员为他刮胡须。这时,心里就开始难受。他想起博士的话,吃了一颗硝酸甘油。症状不见好转,他再次服了两颗。可是,就连为他刮胡须的服务员都感觉出来:他的脸色已经苍白,表现出相当的难过和不安。连同最后两颗,他一共服了五颗硝酸甘油。最后,他推开服务员的手说:“不能刮了,让我起来。”可是,当他刚刚坐起,世界末日来临了。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一下被一种什么力量狠抛出去,悬空起来,他的所有感觉都变得失真,所有知觉都游离于身体之外;他甚至感到自己像一张纸片,突然掉下悬崖,在峡谷的大风中剧烈旋舞,翻转和摇摆,那浴室的朦胧水气,正是他一路下跌经过的飘飘迷雾。这就是医学上所说的心脏病人的垂死感。时冰知道死亡已经来临,用他仅剩的力气对服务员说:“请你把我送到医院,即使我死在路上,我的家人也会感谢你的。”他明知即将倒下,还是渴望能有一次救治的机会。接着他想:如果赤身luo体死去,明天将成为这个城市的笑话。他在服务员的帮助下穿上短裤,坐后挣扎着穿上背心,似乎获得了面对死亡的一份踏实。后来,服务员帮他穿好衣服,打车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医生竟没发现什么问题。一直住院三天三夜,症状才有所缓解。
若干年后,当时冰粗通医理的时候,有一次翻开药典,查到硝酸甘油条目,这才知道:这药是心脏病人心跳将停的时候,用来加速心跳,起死回生的。在当时,浴室高度缺氧,沐浴者一般都心跳加快,再加上五颗硝酸甘油催动提速,他的心跳每分钟至少达到一百五十次,这是再健康的心脏也无法承受的。所有垂死的感觉实际上都是这种药物作用下的心动过速造成的。换句话说:被这样的速度左右,如果他的心脏稍有一点问题,早就毙命当场了。可惜,他弄懂的时候已经太迟,而早在这之前,医生和他一直认为这是高血压所致。经过这一次发作和刺激,构成疾病的条件已经全部具备,一场漫长终生的疾病由此开始了。
3
所有的症状迅速达到了顶峰。最典型的是:头昏,晕眩,心前区疼痛,血压或高或低。早上上班,坐在办公室里,总是颤颤的,抖抖的,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不停地望着墙上的挂钟,不到九点,就坚持不住,赶快回到镇上所住的房间开始量血压。为此,时冰买了三个血压计:家里一个,宿舍一个,还有一个西铁成电子血压计放在包里,走到哪里,血压计带到哪里。如果血压正常还好,如果血压稍有升高,他就反复不停地测量,直到调息正常为止,有时一量就是一两个小时。中午,他不敢一个人独睡,就动员一个下来挂职的副镇长搬来一起住,陪他午睡。这样,他的心里似乎才踏实些。晚上回到家里,倒也没有放松的感觉,随着夜晚的来临,他的恐怖有增无减。睡觉的时候,总是两腿并拢,身躯挺直,一副绷得硬梆梆的姿势。有时直到醒来,睡前的姿势丝毫未变,可见他在睡梦中都保持着这种本能的紧张。
在所有症状中,心前区的疼痛是最严重的。这种疼痛和难受不亚于心绞痛发作。可时冰终日如此,铁打的人也经受不起。无论接待来人还是参加会议,他的手都托在心口上,一刻不能离开。一次在浴室的症状重新复发,被拖到镇医院检查,除了血压升高,心动过速,还是没能查出什么。还有时半夜病情发作,分别打电话到医生家,他们都是他中学同学,也被打搅惯了,估计没有生命危险,都在安慰他。一次症状确实严重,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通过亲戚介绍,竟打电话到外市的一个医生家。这个医生是个心血管专家,详细寻向了病情,最后说:从你病情发作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如果是心肌梗死,不会超过半个小时,由此可以排除。这和他无数次做心电图检查的结果是一致的。
既无病因,确有症状,该怎么办?时冰除了一天到晚监测血压,手抵胸口,就开始了广泛的求医过程。首先把他的病当高血压治,因为血压偏高的事实是存在的,医生怀疑他的眩晕等是早期血压波动所致。他读遍了心血管方面书籍,也几乎尝遍了降压药,有时还把电话打到生产厂家,与研究人员探讨药物机理。由于害怕血压升高,他大量用药,结果造成血压过低,又出现另一种担心。就不停地喝盐水,在屋里蹦跳,企图让血压回升。好不容易升到正常值,生怕血压再升,又接着用药。折腾很长时间,最后推断:即使在血压正常的情况下,心前区疼痛和晕眩也丝毫未减,可见,高血压虽然存在,但还不是造成这种疼痛的真正原因。然后全面检查大脑,耳朵,拍了无数片子,一切正常,就是找不出原因。最后,再当颈椎病治。他买了气囊在家吊颈,每天到医生家按摩。一天傍晚,正在按摩时心脏急剧跳动起来,他只喊心里难受,医生用力按他的手腕穴位,他感到心脏猛地一震,才缓解过来。从此对颈椎病的推断也将信将疑。
从这以后,时冰连吃饭都感到紧张,食量大减,睡眠极少,人瘦得不成样子。他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自己比喻:像一只身带重伤四面受敌的兔子;他的身体就像一座八面来风的破屋,而这破屋还无法维修。他相信自己来日无多,想到至今没有一张正经照片,他到照相馆拍了一张标准像,然后放大。心想假如死了,家里一时找不着适合的照片,就用这张正好。何况儿子还小,对他记忆不深,将来也留给儿子做个纪念。同时,他想起他的作品,他创作并发表了数百篇诗歌还有十多万字小说,总算奋斗一场,应该有个交待。他带病整理,寄给了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就是如今名噪文坛的小说家和评论家许春樵,并附上信,意为:重病在身,恐已不久。如有情况,望念在多年至交,惺惺相惜,务必代为出版,云云。可见,他的灰心和绝望是难以言传的。
4
事实证明:灾难和不幸总是带着双翅扑来的,它们把地狱的黑暗带到我们人生的某个时段,笼罩着我们的痛苦,焦虑和绝望,把我们的人生和心境变得暗无天日。当我们走过这段岁月回头望去的时候,仿佛生命中曾经停驻过一个永久庞大的夜晚。或者,仿佛曾有一口没有通道的矿井,阴暗而深不可测地围困和沦陷过我们。
正当时冰被疾病煎熬的时候,他被告知:他的母亲身患老年性心脏病,已经心力衰竭。而他的父亲,竟患上了一种少见的绝症肌肉炎。这是血液系统的疾病,开始四肢出现紫斑,然后腿脚麻木,疼痛不止,直到肌肉萎缩,糜烂殆尽。这个消息对于时冰无疑是如雷轰顶。他的母亲长年患病,病情恶化虽在意料之外,还在情理之中,可他父亲,那个老头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生几乎从没用过西药,打过吊针。他为人善良,宽容乐观,是一个笑声朗朗的人。时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怎么也无法接受父亲和肌肉炎的关系。但残酷的事实一步步把他带到疾病的真相面前:父亲的肌肉萎缩,疼痛麻木,进而瘫痪在床,这一切使时冰心如刀绞。他和父亲看上去也只是平常父子关系,但直到若干年后父亲去世,父亲去世的若干年后,他才知道他对父亲感情之深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父亲为了时冰来到这个世上倾家荡产;父亲把他扛在肩膀上,走进小镇那个简陋的浴室,为他擦背穿衣;在他下放农村的艰苦岁月,父亲心疼不已。一夜天降大雨,父亲怕他迷路,提着马灯,跌跌爬爬找到他,将他领回。父亲要他发奋立志,上大学,当作家。后来他认识到: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和让父亲满意而设计而展开的。现在,父亲病痛在身,即将谢世,对时冰精神上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经历着生命,疾病和死亡不堪忍受的多重体验以至哑口无言。
若干年后父亲去世,时冰想写一首诗追悼父亲,竟写不下去;又过三年,痛定思痛,终于写成长诗《父亲》,那是关于生与死,疾病与灾难的追问,那不只是时冰,而是所有儿子对父亲的疼惜和追思!写完长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大哭不止。从以后的那首长诗,似乎才能透视时冰此刻悲痛欲绝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时冰毕竟是个肩负责任意志坚强的人,父母的疾病反过来对他发出了呼唤和要求:他必须支撑下去,他必须为父母的疾病尽其全力,直到把父母安心地送走。在这之前,他绝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倒下,这是逆境带给他的可惨而又可贵的鼓励,也是生活在他万念俱灰之际给予他一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因此,在本地不知所以,治疗无效的情况下,他就在亲戚同事的陪同下走南到北,开始在外地问药寻医。但所有的诊断同样是没有结果的,而他的症状却作为结果越来越严重地呈现出来。一次在上海,他和内弟住在宾馆里,上床就寝,他看着屋顶上偶然出现的一只苍蝇,心想:这只苍蝇至少可以肯定活到明天,而他很难肯定活过今夜。想到这里,只感到头脑一涨,血压上窜,拿出血压计一量,果然升高。经过放松,一分钟之内,血压又回到正常。还有一次在南京医院的会诊室里,专家正在为他诊断,他感到喘气急促,整个人象是一个要爆炸的气球似的,立即掏出降压药,打开医生洗手用的水笼头,就用自来水把药吃了下去。再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忽然感到自己心跳停止,再怎么体验,也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他给自己搭脉,脉动的事实告诉他心跳正常,可他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这种正常。他要驾驶员调头回车,直奔南京。当他们住下来,驾驶员吃饭的时候,他丢下碗筷,在宾馆院内急速奔走,因为他这时候只能相信:运动着心总是要跳动的。
疾病就像一块搓衣板,用它尖锐的板齿把时冰像一件破衣服一样搓得死去活来。或者,就像地狱来到他的生命,阻隔了阳光雨水,把他的生机变得漆黑,把他像一扇夜半的破窗似的无风摇摆。但是,一切都有尽头。直到一天,他的一个医生朋友与南京的一位退休教授切磋心得,偶然谈起时冰的病状,教授很感兴趣,要求见他。时冰在陈述不到三分钟的时候,教授断然说道:焦虑症。这个教授原是神经科医生,后来工作需要改行,主治心血管疾病,所以他对精神症状了如指掌。经过他的解释,一切都获得了合理的根据:时冰的头昏,眩晕,轻度血压升高以及心前区不适,都是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所致,而这种疾病的患者百分之八十都同时患有心脏神经症。这都是工作压力过大,过分疲劳再加个人气质相互影响的结果。因为没有及时治疗,经过浴室等地的几次惊恐发作,从而不可避免地发展到这种疾病的最后归宿,也就是焦虑性神经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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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时冰病情已经严重,必须用药,教授给他开了镇静剂佳静定安,这是一种苯类的药品,极有依赖性。开始一次半颗,一天三次,效果并不明显,后来改为一日三颗,不出一周,眩晕缓解,心前区疼痛消失,血压持续稳定。这个可喜可悲的事实告诉时冰,一方面他们以前走错了多少方向,另一方面,他将终身靠这几乎就是毒品的药物为生。
这时候,时冰的工作也已调到城里,任市国土资源局局长。在这以前,他在乡镇,几乎丧失了工作能力,所以全面放权,诸多工作都是他的副手们承担的,这使他至今都心存感激。那时,他甚至一个会议都不敢组织,因为担心做报告的时候突然血压升高,下不了台。现在身体状况好转,工作雄心又起。他一方面全力整顿单位内部纪律和秩序,把制度做成模块,一切在制度下运行,另一方面,根据国家政策的调整,努力整顿和规范土地市场,很做了一些事情,也收到了很大的成效。但是,焦虑症既非思想问题,也非心理疾病,它作为神经症是无法根治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它都象影子一样跟随着时冰。
无法改变的是:无论在家上班,还是外出工作,时冰的手提包里都存着血压计,身上放着镇静剂和降压药。他用微型的塑料小瓶换上药,装在裤子口袋里,随时备用。这与其说主要考虑用药方便,不如说主要是让自己镇定和放心。他坚持用药:既治焦虑症,又治高血压。每天时间一到,他就打开瓶子,取出药丸,放进嘴里,心想:这些药物,正是焦虑症和高血压的食粮。首先得喂饱它们,不然,饥逼民反,他就无法安宁了。时间一长,考虑到肝肾影响,又服用其他保肝护肾的药。有时早上起床,几种药同时下去,胃被撑得饱饱的,再无早餐的食欲。久而久之,长期服用精神药品的弊端在他身上暴露出来。他的身体越来越胖。大家都劝他运动,可他心里苦笑:他稍作散步旋即头晕,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几乎剥夺了他运动的权利。
疾病基本被药物控制,就像一阵大风被房屋挡住,但总有冷气透进门窗的时候。他在工作或者休闲,只要有人说:你今天气色多好,脸色红润,他马上担心是血压升高所致,必须找个地方测量血压,这才放心。否则,就逐渐恐怖,惶惶不安,这往往真的造成血压迅速上涨。有时夜晚,他稍感头昏,马上怀疑血压,必须起来反复测量。有时血压因为紧张确实升高,他就会同样感到危机在即,多种用药,一动不敢动地倚在床上,直到睡着为止。有时理发或者洗澡,想到血压计不在身边,立刻紧张起来,慌忙回跑,直到反复测量,才肯罢休。而往往这种情况下测量血压,必然都高,然后又是一番半死不活的折磨。
缓解了的疾病仍然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和烦恼。一次次的发作,一次次的对抗;一回回的防犯,一回回的侵袭,再加上父母病情的恶化,使他在心态逐渐恢复正常的过程中难免心生怨恨和不平。他一方面感到命运对他的不公和残忍,一方面更加相信:生命作为一个脆弱的主体存在,其本质是悲剧性的,而人生无非是多重灾难的不规则的组合。如果说以前,这些还停留在他的认识层面上,那么现在,他所经历的诸多磨难,既作为证据,又作为经验被不容置否地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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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如同时冰的病情毕竟好转一样,生活总是不停变化着的,从而它不可避免地要对我们的认知和心理进行修改。
两年以后,他的身患绝症的父母相继谢世,这给时冰的精神上带来巨大影响。尤其是父亲,一方面他看到父亲经受着疾病的折磨与心不忍,情愿他早点解脱;另一方面,当父亲真的闭上双眼,他意识到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他的痛苦和丧失感就开始使他揪心。他的眼泪一直在流,从眼眶里一直流到心里。时至今日,一旦想到父亲,他就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阀门悄悄打开,有一种声音在汩汩流淌。“我多少次写下疼痛这个词汇,至今我才懂得,有一种疼,不只是痛苦揪心,也不只是深伤热泪,有一种疼就是一个细节,它使你一生撕心裂肺。”“我深知这种必然。偶然的是,离去的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父亲,真实的哀伤都是如此个别而自私。”“清明的时候,我把诗稿当冥币焚烧。思念如醉,一次次拨打电话,可是墓地无人接听。”这是若干年后,时冰为父亲写下的诗句,表达了当时深刻的痛楚和哀思。
但在当时,无论怎样痛苦,事实和理智告诉时冰:既然死亡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父亲的离去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解脱和超生。何况父母患病期间,寻医求药,出钱出力,时冰已尽所能,这多少给他带来一份生为人子的轻松和安慰。
时隔不久,儿子也考上了名牌大学,和他学的同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这孩子气质脱俗,秉赋甚高。大学伊始,就写诗述论,发表作品,在大学生中产生一定影响,使时冰颇感欣慰和可期。
生活多少呈现了阳光的一面。虽然有时候,生活的光亮正是一些必然的丧失所打开的空间带来的,虽然对于时冰来说,这种光亮还显得那么微弱和冷淡,但经过漫长的黑暗笼罩,曙光毕竟已经初现。
一次他去看望儿子,看到儿子的一幅钢笔画: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孤独地站在冬季,叶子已经全部落尽,巨大而赤luo的老树,唯独一片叶子坚持在树梢,坚持在料峭的寒风里。它似乎是秋天搬迁时的一次疏漏,似乎是冬天的一次心跳。他的心猛地一惊,他被画中所表达的高贵的坚持和勇敢的对抗所深深打动。在曾经作为一个诗人的时冰看来:正是这一片叶子,停止了整个冬天!
诗性和诗意的感觉一下回到时冰沉寂已久的心灵中来,回到他历经磨难的身上,他感到骚动不安,不能自己。半夜,他为这幅画写了题诗,这是时冰时隔十二年后第一次写诗。儿子看了感觉不错,给予鼓励,从此,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工作,一边回到创作中来。经过一年多的重新写作,在思想、意象和文字中软磨硬泡,文学或者说诗歌重新矫正了时冰的视觉,使他得以重新审视命运和人生,重新理解他所体验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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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时冰常想:造化让我们十分幸运和偶然地来到这个地球上,它除了赐给我们阳光,土地和食物,赐给我们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之外,不可避免地也会带给我们疾病和各种各样灾难,这是事物存在的最基本的平衡法则。就疾病而言,我们可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已经逃脱了多少病痛的魔掌?既然选择我们的疾病无可抵挡又无可摆脱,我们为什么不能重审和善待它?是的,永远健康固然是幸福的,但是一味健康使人对生命的体验显得多么单调和无知?既然疾病在我们人类时刻发生着,那么我们在经受磨难体验的同时,不也使人生变得丰富和重实?我们在和疾病打响一场战争的同时,不也使生命变得坚强,有力和完美?总体来看,如果上帝是存在的,上帝是仁慈的。他设置山岭不是阻挡你的前进,而是要你翻越;他制造笼子不是把你禁囚,而是要你脱出。生命只有在经受这样的挑战和考验过程中,才变得积极和能动,才能散发出壮美的光辉。
几乎与他心态调整同时,时冰接连参加了几个朋友和干部的追悼会。他们大多五十多岁,或死于肝癌,或死于血癌。时冰从殡仪馆出来,感慨良多。一天晚上,局党组开会聚餐,第二天,他的副书记就得了胰腺炎,从抢救到死亡也只不到十个小时,办完丧事,稀嘘之余,时冰开始站到某个境界上,认识到了生活的快乐原则。
他的妻子患了子[gong]肌瘤,做了手术。他笑着说:太好了,亲爱的夫人,祝贺你没患子[gong]癌。而他的女秘书真的患了子[gong]癌,他说太好了,大姐,这种病可以救治,祝贺你没得肝癌。他的晚辈在学校跳高时跌断了腿,他去看望,高兴地说:太好了孩子,你比跌断两条腿幸运多了;而他的部下骑摩托车真的跌断了两条腿,他去看望,部下躺在床上,他说你看,窗外的人们正在铲雪,拉车,为了生计,各自冒着严寒奔忙,而你终于能够躺在温暖的床上,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幸运?与其说时冰在用他的快乐原则激励和感染着别人,不如说他在用它调节和慰劝自己。难道不是吗?对于已经到来的不幸,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豁达和乐观?而这正是苦难的生存和生活本身要求我们的。
时冰为人善良,从未树敌,当有人问他,此生最大的敌人是谁?他思考了一下,说:是焦虑症。时冰待人真诚,朋友很多,当有人问他,此生最形影不离的忠实的朋友是谁?他脱口而出:是焦虑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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