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转呀月色转呀，玉郎不还家。真叫人心啊梦啊魂啊逐扬花。

春花秋月小楼昨夜，往事知多少。心里面想啊飞啊轻啊细如发。

不知何处的高楼上传来一缕悠扬的琵琶声，余音袅袅，萦绕耳畔。如泣如诉地，仿佛在回忆哪一段已经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透过缥缈的薄雾，我努力地在琵琶声中寻觅，真的不希望那段逝去的往事从此沉寂，消散。

那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金陵草长莺飞，燕子呢喃，一切都美好地像是在梦境中一般。然而城池中雕栏玉砌的宫殿却伫立在那里，无声地提醒着沉醉的人们，这是真实的！

江南的河水在柔和的阳光抚慰下泛起盈盈碧波，金色的纹路荡漾开来，却将一个孤独落寞的身影倒影的越发清晰。

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惜薄命作君王。

区区四十二年人生，已蓦地构思成一朵幻化无方的浮云。他，那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男子，李煜。

琵琶的乐律在天际中悠悠地回荡着，我听清了，竟是曲《邀醉舞破》。李后主，只不知，如今若他再听得这般曲调又会有个怎样的感慨？

那时，他还不叫李煜，他仅是南唐元宗的第六个儿子，从嘉。

我一直认为李从嘉是没有做皇帝的志向与野心的。他的心，只存在于野外的洁空素云，只存在于林间的山花鸟语，只存在于他用词曲编织成的一个个旖旎的梦境。他阅世极浅，性情极真，却也正是这一缘由教他终于遇到了生命中那个美得撼人肺腑的，蕙质兰心的女子，他的妻子周娥皇。

一个是皇帝的儿子，一个是功臣的女儿。一个能诗擅文洞晓音律，一个采戏奕棋靡不妙绝，这样的两个人怎能没有一段教人艳羡的爱情？

又怎会不是一个悲剧的纠缠？

或许李从嘉也知道，在娥皇被元宗召见的那一晚，当十九岁的她从元宗手中接过那把今后伴了她一生的烧糟琵琶时，就注定了这个冰肌玉骨的女子会掉入那个无数妃嫔挣扎呜咽的黑洞，无法得以救赎。然而，作为她的丈夫，他到底是给予了她诸多的关爱与温暖的。不是碍于父亲的圣旨，而是处于真心。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样的身份始终不曾改变，那么今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可惜……

可惜宋建隆二年，李从嘉即位金陵。六皇子变成了皇帝，于是皇子妃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皇后。

命运的转轮已开始沉重的奔跑。李从嘉改名李煜——这个中国词史上永垂不朽的名字。

即使已是坐拥山河的天子，他却依然不改风流心性，依然执笔弄墨写下一首首富丽奢华的词曲。他是满足的，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同样满腹诗书的知己，昭惠皇后周娥皇。

鸾凤和鸣，比翼齐飞，我是真的很羡慕李煜与周娥皇之间那种清冽又浓郁，纯净又馥郁的感情。他们不该属于中国古代的政坛纷争或是利益瓜葛。这样的两个人，本应携手漫步于江南清幽的林间小道，在妩媚的斜晖照耀下，他作词，她谱曲，她弹琵琶，他倾心吟诵。他们应该如传说中的才子佳人般用诗情画意去点缀自己美好的人生，用歌赋琴曲去装饰终身相守的誓言。

看花谢花开，观日出日落，望云卷云舒，其实这才应该是他们梦想中最温馨的归宿。

只不过，太过耀眼的光环却总是能够极其轻易地将梦想打碎。偏偏这两个人又都是拥有最耀眼的光环的人。有些生活，注定不可能安逸平静，正如有些感情，注定不可能从一而终。

娥皇病重的时候李煜彻夜作陪，不眠不休。作为一个帝王，他或许很失败，但作为一个具有帝王身份的丈夫，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娥皇也是感到欣慰的——如果不是妹妹嘉敏的出现。

那个女孩子丰姿佳妙，机敏有才。她爱慕她的姐夫李煜，虽然对方比自己年长了整整十三岁。李煜又何尝不喜欢这个二七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

这个才子，他不是要辜负大周后的一片情意，只是重病在床的妻子已经将曾经那段刻骨的感情消磨的退色了不少。何况，他到底是个皇帝。娥皇身心俱疲，她有怨，有恨，她怨恨的却不单是妹妹的背叛与丈夫的不忠。

钟太后与自己的父亲周宗为防李煜为了病妻而神魂俱失，所以特意将嘉敏送至后主身侧。这一切，聪慧如娥皇又怎会不知？原来，在众人眼里，昭惠皇后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吗？

四岁的儿子仲宣先她而去，对于周娥皇来说，也许这个尘世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也许，那个人还值得，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再属于她。

乾德二年十二月，大周后去世。这么一个薄命的女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九岁。

此后的年月，李煜仿佛也只有从小周后的身上才能隐约看到娥皇当年轻舞飞扬的影子了。

如果，去了另一个世界便可以得以安宁，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人们竟然还是不肯放过这个孱弱的女子。公元975年宋兵攻下金陵，李煜“肉袒”出降，南唐灭亡。于是，当年陪伴李煜夜夜欢歌宴舞，日日奏曲赋词的大周后便成了众口相传的“红颜祸水”。

伊人，早已经连同她那把心爱的烧糟琵琶被埋葬在浩瀚的历史源头处，却只因了她曾经对李煜既热烈又张扬的爱恋便被人们无情地推入了咒骂的深渊。生生世世，芳魂难安。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我坚信被赵匡胤囚禁的李煜在回忆过往时是真的有所遗恨的，那应该是对自己挚爱的缅怀与追述，甚至，甘愿为了这份爱伤恸憔悴。

也许，他也怀念过手提金屐鞋步香阶的嘉敏，但我始终不承认这份怀念比对娥皇来的深刻，痛彻心扉。

也许，正是因了这样的身份与立场让两人的故事注定以悲剧收场，然而，在悲剧背后隐匿着的莫大的无奈也苦楚，千百年来，又有谁能够得以看透？

眼泪在这位旷世才子的脸颊上泛起层层潮汐。南唐的万里江山，娥皇的一颦一笑早已化作缕缕烟云从指间无声的滑落。当一切该要结束的时候，又何必再做无用功的挽留？李煜，到底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负手，与月夜下的寂寞梧桐并肩而立，仰望星空。平静地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七月七日。饮下鸩酒的他却不再流泪，只是静静地任凭牵机毒药在自己的体内妖娆而又霸道的扩散。他张口，却说不出话。然而，我竟仍能听到他在吟诵着一首悼亡词，不是为自己，而是自己当年在懿陵为娥皇所作的那首《挽辞》……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