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见一个声音吗?不要再睡了!麦克
佩斯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
——莎士比亚
夫妻俩开了门,打开灯,崭新的房间呈现在面前:涂料新刷的墙壁和楼顶,大理石铺成的地面。虽然没经豪华的装修,但因为房子是新的,而且里面除了木工留下的杂物和吃剩的面包,几乎空无一物,所以灯光一照,显得特别亮堂,所谓室虚生明。
梁之到厨房,卫生间四处看看,没说什么。而他妻子忙着把杂物挪到一边,把吃剩的面包扔到门后,然后站起身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本来,他们也不必急着来住。但妻子背着梁之,找阴阳先生来看过,说八月十六,也就是今天,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如能搬迁,必定大吉大利。可是屋内装修还没完工,如何就搬?于是阴阳先生建议:先搬一张床,夫妻从此睡在这里,就算搬了。这样,既不影响白天继续装修,又应了良辰吉日。妻子欣然从命。而在梁之,考虑到这房子有些情况,心里一直不太踏实,本来就主张简单装修,避免影响,所以也同意搬过来就住。
妻子特地领梁之到书房看看,说:“还好吧。等你老了退休,继续在家写作,这书房多好?”
梁之笑笑,说:“就怕到那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夫妻俩来到房间,只有一张床,两个枕头,一条被子,是妻子白天找人新搬来的。因为今日搬家是她主意,所以就略带歉意地说:“很快装修结束,就能全搬来了。”
梁之答道:“那是。比起我们那房子,不知好多少了。”
他们以前住的房子八十平方,儿子大了,实在拥挤。再加上当年那房子的装修还没风干,墙壁还是潮的,就急于搬家,结果不久,墙板和墙上的涂料就开始霉烂和脱落,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用妻子的话说:他们住的与他的级别太不般配。
夫妻俩坐在床上。妻子住进新房,多少有点兴奋,一时睡不着,在盘算着什么。梁之却若有所思。
这个梁之,白晰的皮肤,眉目清秀,一副斯文的样子。他原是一个业余作家。大学毕业后,分到市委机关,一边工作,一边创作,既写诗歌,兼写小说,在全国颇有一些影响。正当他这方面迅速发展的时候,组织上调他到农村工作,从乡到镇,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中,梁之确是很吃了一些苦的,也对社会基层的矛盾和工作有了更深的了解。抗旱的时候,为了避免不好影响,他连自行车都不骑,拎着一顶草帽,考察旱情,在四十度高温下一走就是几十里。农民说:这个书记吃苦吃得腌心!有一次,他半夜带小分队去抓计划生育,来到一户农民家,那男人情绪走了极端,提一把锹就冲了出来。小分队的人全都吓跑了,梁之走上前去,那男人吼道:既然你教我断子绝孙,我跟你拚了。说着一锹铲了上来。幸亏梁之让得快,不然早就人头落地。但他十分镇静,抓住锹把,严厉地说:女儿就不是子孙?如果你一定要生男的延续香火,那我告诉你,为了这个民族不亡族灭种,今天必须教你断子绝孙。你想好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如果真想不通,连命都不要,可以再来。他的手松开锹把,沉静地站在那里。那男人愣愣地望着他,一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虽然,基层工作提高和锻炼人。但日积月累,他的身体也搞垮了,又是高血压,高血糖,又是胃溃疡,肾结石,弄得他痛苦不堪。何况,除了健康的代价,他的创作也丢了,这么多年,别说自己写作,就连读别人作品的时间都没有。最后,考虑到他的工作和身体情况,组织上调他回城,安排在市城东开发区工作,任开发区党委书记,总算提到一个正处级别。他也不知道所走的路子是否正确和值得,只是常在劳累之余,心生遗憾和感慨:所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呵。
夫妻俩熄灯,准备睡下。这时他似乎听到客厅的门在响动。这是新的住宅小区,几乎还没有住户搬进来。何况他们的防盗门都还没装,这时如果出现情况,可真猝不及防。想到这里,心里多少有点不放心,赶紧开了灯,下床来看。等他走到客厅,声音没有了。他感到奇怪,四处查看,没有情况,就回房又睡。可是当他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妻子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再听听吧。”
等了一会。他又重新下床。这次他蹑手蹑脚,走到房间门口,倾听客厅的门,果然响动,那声音微弱而又清晰。他勇敢地走到客厅,大声问道:“是谁?谁敲门?”
可是,随着他的说话,那声音又沉寂了。如此三番五次,他的疑惑进一步加深起来。这时,窗外黑沉沉的,几无光亮。新搬的房子,还没装电话,而他手机一天打下来,晚饭前电池就用完了,考虑已到晚上,也就没再换上。面对这种情况,夫妻俩难免产生了一种恐惧和无奈之感。反正再也无法入睡,最后夫妻俩索性来到客厅,打开灯,一人手上拿起一根木棍,守在门口。可是,当他们凝神屏息的时候,那声音居然又响起来。这种情况非偷即盗。屋里虽无可偷,但对方如何知道?一旦铤而走险,肯定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安全。于是,他们就用棍子和说话在屋里制造响声,那意思无非用以恐吓对方,同时给自己壮胆。
梁之喊了一阵,累了,倚在墙上,心情极为复杂。首先,他想偷盗为何选择他家?因为他的职务?因为他的职务按照普遍看法应该和可能带来的财富?梁之下乡进城,都在主要负责人岗位,深知党纪国法,利剑高悬,对自己基本还是能够把握的。他做了很多事,也帮了同志和部下很多忙,但从不收受贿金。他一般的处理方式是:人家好心而来,他是好言拒绝,免得伤害来者。极特殊推拉不过的,或者悄悄压在枕下桌边的,就只有找到对方要好的朋友,把钱退了。数额较大的,防止以后说不清,他还要退款人写个证明收藏起来。应该说:他这方面还算清白。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自己心里有数:十多年来,他抽过人家多少烟?喝过人家多少酒?而且相对来讲都是高档的。外出考察,开会,所住都是高档宾馆;迎来送往,出入的都是本地一流酒店;一年到头,他的职务消费是多少钱?有时候,妻子儿子甚至亲戚还参加到这种消费中来。妻子看病,儿子上学基本上都用的公车,吃的住的都由驾驶员签单,回来报了。他也深知这不合适,有几次也确实自己掏钱交公,但动辄数百上千,就他的经济承受能力,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虎过去。这些,认真清算,又该多少钱?他承认:处在这样的位置,权势在身,方便在手,为偷盗惦记是可能甚至是必然的。
妻子已经喊得精疲力竭,用棍子在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副狼狈的样子。梁之用棍子帮着敲击几下,然后到房间床上取来中华烟点上,一边抽烟,一边在客厅来去踱起步来。
假如我们的基本观念仍然停留在树大招风,钱财累身这个层面上,那么,社会工作谁来负责?经济发展谁来打头?这个社会难道还要回到小国寡民的格局中去?这是不可能的,问题也不在这里。他在推想:面对如此贫富不均的局面,那些亿万富翁怎么办?就本市的那些巨商和企业家怎么生活?他们不都在奋力打拚,当仁不让?几时有过胆怯和退意?谁都不会因噎废食。但问题在于:当今社会贫富悬殊如此之大,这种状况在多大意义上是公正的和合理的?黑格尔老先生所谓存在就是合理的,其合理性无非是指可能性以及缘由和依据。那么普遍的原因和根据是什么呢?当官的有权的,灰色收入,纳礼收贿,成为隐形富翁;办厂的经商的,偷税漏税,廉价劳工,以次充好,他们的财产竟是阳光闪闪的;就连各行各业的普通职员,也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汗淌淌地开垦着自己的一亩二分地,其中不少人也变得脑满肠肥。不公的现实直接带来不平的结果。当前的社会治安的严重状况,恰恰就符合存在就是合理的定律。梁之想起了他所熟悉的那些失地农民,下岗工人和一些失学的孩子,他的心格外沉重起来。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出于清醒。他想:假如他家今夜被盗或者身遭不测,明天肯定是本市的头条新闻,更重要的,市民将幸灾乐祸,拍手称快,他们不怪小偷,反骂被偷。因为在大家看来,被偷的是不义之财。有些清贫的知识分子还可能认为:这是社会财产再分配的另一种迫不得已的方式。
夫妻俩提心吊胆,继续承受着这种难耐的煎熬。这时,妻子的脸上和身上出汗不止,梁之也被弄得毛骨悚然,抽烟的手不时在颤抖。如果就这样僵持到天亮倒也还好,如果对方决意闯入,局面不可收拾。虽明知危险,却又无可奈何,这在恐怖之中又增加了一份无望。梁之不时替换妻子,捣鼓两下。妻子见他心不在焉,还是由自己再敲。
与其说门上的响动使梁之产生了某些联想,不如说这声音唤醒了他的什么,把他的思维和心态带到了另外的领域。梁之是无神论者,但他相信上帝肯定存在。上帝永远睁着他仁慈和敏锐的眼睛,监视着这个世界,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可以掩盖自己,欺骗世人,但永远无法欺瞒上帝。在他看来:所谓上帝在现实中就能找到对应,譬如法律法规,纪律制度,甚至整个社会公认的游戏规则或者良知道德,等等。人是要有惧怕,要有敬畏的,个个随心所欲岂不天下大乱?那么我们生存和生命将以什么样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形态表现出来?又如何获得形而上的意义?想到这里,他忽然反问自己,他怕吗?公正地讲:他是怕的,他也不失一份基本的虔诚和敬畏。但就没有例外的时候?这一点,他蒙混别人可以,但他无法欺骗自己。
最严重的是这房子,这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去年,开发区下属东园居委会要急征一块地搞商品房开发。据说国家的土地政策有变,二00二年七月一日以后,所有的商住用地都要实行拍卖,招标或挂牌,农民的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费也要提高。到那时,一经竞争,高手云集,一个财力不济的居委会岂能取得土地?即使勉力竞标,根据可推算的结果,土地成本也要翻上十至二十倍。东园居委会原是这个城市的郊区蔬菜大队,市里成立东城开发区后划入管辖。其实就连所谓的开发区,根本不是现在各地开发区的模式和含义。当时规划得早,根本没有超前意识,经过几任运作,把这个地区变成了一个工农商学俱全的大杂烩。开发区成立,大量人员不可避免地调进,百十号人每年开资不下三百万元。于是,这个几无税费来源的一级机构,只有靠地吃地,买地卖地,土地的利润是支撑财务的主要收入。上行下效,自是难免,各下属单位也都以地生财。东园居委会谋地赚钱,利在公家,本来不是坏事,作为书记理当支持。所以,梁之为了这块地一路奔忙,先找市政府立项,后找规划局审批,再找国土局报批,直到供地批复下来,建设许可证和建设规费的减免都是在他的辛勤运作下完成的。这一点,令东园居委会一班下属感动不已。
所谓知恩必报,小区建成后,他们就送了梁之一套现在的房子。梁之哪敢?第一次坚决拒绝,严厉批评。第二次他们找到他的妻子,再三说服。妻子也一直抱怨住房窘迫,就劝他买下,并说:公买公卖,又不犯法。梁之觉得也是,就按市场价付了六万元。第三次是他们把钱退回,并带上正规的售房发票,让领导放心。梁之不肯,把该付的钱送了过去。第四次的情况,梁之开始并不清楚,几个月一过,听妻子隐约透露,他们无奈之下,同意收下两万元,其余的坚决不要。梁之本想教妻子再退,但事已至此,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但心里总有些隐约的担心和忐忑。
梁之还在踱步。妻子还在敲门。继而,她模模糊糊地说:
“明天,赶快装防盗门,这太危险了。”
“防盗门?防谁?危险?险在哪里?”
梁之深知:再先进的防盗措施都是无效的。危险来自哪里?真正的危险正是来于自己。我们防谁?要提防的正是我们自己。只有自己疏忽,才会盗取我们的良知,警惕,从而也就盗走了我们的最后安全,这几乎是一个常识性问题。他想起自己对这房子的做法和态度,深深陷入一种自责和忏悔之中。
也许,在这个夜晚出现的声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带来的一次惊骇,是这种惊骇在梁之心弦上所引起的反响,是这种惊骇促使梁之把过去没太在意的问题进行重新审视,把已经蒙灰的东西拿出来进行重新擦拭和清洗。或者,今夜这声音如同一个石子投入水中,打破了水面的平衡。至于这个石子被如何放大,所溅起的水花多高,所引起的波浪多大,已经与最初的石子无关,它只是一个由头,一个契机,一切由它开始,这就够了。至此,就像水面经过巨大波动总要回到平衡一样,梁之的心里也渐渐归于平静和安宁。
他阻止妻子再敲,说:“由他去吧,我们睡觉。”
妻子大惑不解,问:“这怎么行?”
梁之答道:“无事于心,也就无心于事。”说完硬拉着妻子进了房间。
妻子如何睡着?可梁之却在妻子疑惑和不安的目光照射下睡着了。他睡得那么深入和扎实,偶尔的鼾声更增加了睡眠的恬静。
第二天,梁之找来居委会书记和主任,退掉了房子。看着梁书记一脸的庄严和坚决,两人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吱声,敷衍地检讨几句就赶快蹓走了。梁之关上办公室的门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表述此刻的心境,他想:也许,这就是复元,这就是所谓的赎救和回归。
下班的时候,他回到原来的家里,觉得一切都这么熟悉,妥当而又温馨。妻子去搬床了,不久回来,气急败坏地问他:
“我们被吓个半死!你猜昨夜是怎么回事?我去搬床看到外面的门才发现,看到门后吃剩的面包才知道,原来是一只老鼠在啃门!”
“幸亏这只老鼠。”梁之非常平静,然后不管妻子是否听懂,说:“其实,那不是老鼠,那是麦克佩斯敲门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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