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萝卜甜过梨

六月的天空，高得出奇，蓝得出奇。没一丝风没一丝云，孤零零一颗太阳僵僵吊在那里一动不动。

裤管挽到膝上，鞋壳子摔在地头。汗珠子似粒粒黄豆从头顶上滚下来，填平了满脸的褶皱。田老栓身子弯成一张大弓，手里一张大锄片子在油绿油绿的萝卜垄中一闪一闪。

水浇足了，肥投足了，锄过这一遍，就等着秋后萝卜们一个个胖娃娃似地出了土，拉去城里换钱啦！老栓略一凝神，就能听见他的萝卜们在脚底下欢欢地拱动。

黑褐色的泥土热乎乎地从足趾缝儿挤出来，毛茸茸的萝卜叶儿撩拨的脚杆儿麻酥酥的痒。

口干极了。嗓子在冒烟。

六月的萝卜甜过梨！拔一只出来，那定是又甜又脆又解渴！

这念头刚刚在心里一窜，就立刻被他用又粘又稠的口水撵下去。狗日的！这会儿的萝卜也是想吃就吃的么？随即伸出来僵僵的舌尖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大锄片子舞得更欢。

火红的摩托车吱一声煞在垄下，一个比他年轻了多一半的白脸汉子忽闪着衣襟走拢来。

老栓眼皮一撩，生人！“别过来！当心脚下！”吆喝一声，慌慌拢了锄迎过去。

两个人，一黑一白，在田垅上挨肩坐下。老栓从腰带上解下羊皮烟口袋，悉悉索索装一袋小兰花儿。

“来来老叔，尝尝这个！”白脸汉子摸出一包长把儿“凤凰”，抽一支伸过来。

老栓缩缩肩，双手恭敬接过，横在鼻子下嗅嗅，小心别在耳根。

“老叔，就种地？”白脸汉子笑吟吟瞅着大片大片的萝卜地。

老栓憨憨一笑没作声。地是刮金板哪！庄户人，还是从地里刨食，靠田土挣钱，本分。

“老叔，萝卜这会儿还发苦吧？”

“苦？嘿嘿，六月萝卜甜过梨呢！”老栓大嘴一咧，黑脸上涌出自豪。

“六月萝卜甜过梨！六月……卖我两只吧老叔？”

“买？再过两月你来。”

“不不老叔，我现在先买两只。”

“作孽！没见它们正长个儿？”

“我出高价！一块钱一只！”

“……”

“那……两块！两块钱一只，行了吧老叔？”

“……”

“嗨！两只萝卜，五块！”白脸涨红，捏一张五元票子塞过来。

老栓眼也不肯斜一斜。

“老叔，这萝卜过两月吧还不是个卖？”白脸一片茫然。

“现在不卖。”

“现在价钱好呀！一只萝卜一斤肉！”

“那你买肉吃去！”

白脸一下僵住。稍倾，又陪笑擎一支“凤凰”过来。老栓不接，燃起自家烟锅埋头吸着，吞云吐雾。

“不怕你笑话呀老叔，我那媳妇闹月子呀！不想星星不馋月亮，就想吃只鲜萝卜！你就卖我两只吧老叔，价钱随你，就两只！”

“钱我出，别处买去！”老栓忽然摸出一张大票搡过去。

白脸一抖，簌然往后缩了几寸。

“老叔……”

老栓一下取下耳根的“凤凰”，看也不看就扔过去。

天还是出奇的高，出奇的蓝。田野里静极了，满地的萝卜都睡了。

田垅上，一黑一白两个人，一只烟锅，一支“凤凰”，在一黑一白两颗头顶上缠绕成一灰一蓝两朵沉寂的烟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