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林自傲神态自若地跨进鸿宾楼客厅时,柴司令顿觉眼前一亮:这人,二十来岁年纪,布衣粗装,相貌平常,唯独一双眼睛却是灼灼夺人。大反昔日诸多医者那种阿谀卑琐之相,孤独中显露出一种倔强的傲气。柴司令稳稳坐着的身子不由就缓缓站起。
站起来之后才吃了一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凭什么倒叫我这久经征战的堂堂少将起身相迎?此人不凡!
“小先生贵姓?”
“免贵姓林,林自傲。你就是柴司令?”
“兄弟柴荣。小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是请教。”
“是为‘仁和堂’的事?怎么,小先生以为不该么?”
“自然不该。”
“为什么?”
“你派人去砸‘仁和堂’招牌,是因为家师没治好你老太爷的病,是不是?”
“不错。”
“错了。”
“咦!这倒要请教,柴某究竟怎么错了?”
“你以为家师名实不符,该砸招牌。即使真是这样,该砸的也只是家师自己的招牌,对不对?但现在,你砸的却是整个‘仁和堂’的招牌。这一来,岂不是大大的错了?”
“小先生这话可就不明白了。难道马生冰马先生不是‘仁和堂’掌堂?”
“当然是。但是家师还有两名弟子呢!你老太爷的病,家师是看过了。可是我师兄也看过了么?我也看过了么?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仁和堂’治不了你老太爷的病?你这样蛮不讲理砸了‘仁和堂’,不是连我们也一块砸了么?”
林自傲拙嘴笨舌这么一绕,倒把个柴司令绕得张口结舌,好半天不知如何对答。
那吴副官领人到“仁和堂”砸招牌砸店,林自傲就在跟前站着,从头到尾看个一清二楚。虽然身子一动未动,心里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林自傲是孤儿,全凭师傅自小收养授艺,“仁和堂”就是他的饭碗他的家。“仁和堂”牌子一砸,砸了饭碗砸了家,也砸出他满肚子的不平与不服。你们不讲理是不是?好,我就跟你们找个讲理的去!
进鸿宾楼找柴司令,林自傲自是毫无半点惧意。“仁和堂”砸了,师傅没了,饭碗没了,家没了,还有什么可怕?反正这年头是军人都不讲理,大不了把这条不值钱的小命扔给你们就是!
有理的胆壮,无畏的更胆壮。林自傲一进鸿宾楼,话就一句句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到后来,简直是在质问了!
反正,他也不怕柴司令生气不生气,发火不发火。
柴司令没生气没发火,倒笑了。
“小先生好一张利口!进‘仁和堂’几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柴司令吃了一惊。看不出他年纪轻轻,倒已浸淫医道十二年!当下对他更是不敢小看,称呼中不由就把那“小”字取了,直称“林先生”。
“家父的病,林先生确实没有看过。这样说,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了?”
“没有。”
“没有?”
“没有。还没见过病人,就敢妄言什么把握不把握,不是医家之道。”
“有理有理。”柴司令连连点头,“那就请林先生移驾内室,为家父一诊如何?”
糟了!我来找你们讲理,又不是替你老爷子诊病。你老爷子的病连师傅都没办法,我又算是哪路神仙?再一想,自己口口声声怪他砸牌子砸错了,不就是抱着师兄没看过自己没诊过这条理么?现在轮到人家也跟你讲这理,自己怎么倒又不讲理了呢?嗨,治得了治不了先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还没见病人就往后缩,“仁和堂”这十二年算白混了!
于是便跟着柴司令来到后堂。
林自傲在“仁和堂”学徒十二年,那日子可真不是白过的。苦读各类医家经典那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什么阴阳五行四诊八纲,本草方剂药性脉诀,早已烂熟于胸。来了病人,虽然多是师傅经手诊治,但毕竟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也积累不少经验。现在虽是头一次临证实诊,也是镇定自若底气十足。及至望闻问切四诊一毕,更是胸有成竹。
病症诊断明白,不由倒十分奇怪:这老爷子明明是典型的太阳中风,那许多的庸医诊断不出倒也罢了,怎么连师傅他老人家也不行了?难道是我诊断有误?
当下再次认真诊过,越发认定是太阳中风,大青龙汤的主证。只是,症状似已减轻不少。沉吟片刻,便问柴司令:
“家师日前所开药方还在不在?”
“在,在。”
林自傲一看,见师傅开的也是大青龙汤,心下顿时一喜。难怪病人症状已经明显减轻,原来是师傅药先对症了呀!既然师傅也是这么看,那是更加不会错的了。当下便毫不犹豫提笔开方。
他不同于别的医生。那些人怕丢家业丢性命;他也不同于师傅,师傅毕竟为盛名所累。他既无家业又无盛名,心里毫无顾忌,望闻问切反倒平心静气。诊断一明便立刻处方下药,再无半点踌躇犹疑。
柴司令见他跟马先生开的一样处方,不免心下疑惑。但又看他诊断治疗十分自信,反倒不好直接发问,便拐弯抹角道:
“林先生这药方,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此方乃仲景‘大青龙汤’,本由‘麻黄汤’加减而成。方以麻黄为君,桂枝生姜为臣,发散在表之风寒;石膏辛寒为佐,以除烦热;甘草大枣为使,和中以资汗源。君臣佐使诸药相配,共奏解表清里之功。”
“可是,令师开的也是一样处方,怎么却毫无功效呢?”
“怎么是毫无功效了?正因为师傅用了大青龙,目下令尊已属轻症。只是,大青龙汤倍用麻黄以解表发汗,关键是这‘倍用’二字。但要的却偏偏又是微汗。若汗多则会亡阳出现逆证。师傅见令尊年事已高,本方又属发汗峻剂,所以各药只取半量而用。人只道过犹不及,岂不知不及亦过……哎呀错了错了!”林自傲连连拍着脑瓜,“子不敢言父,徒不敢言师。我怎么背地里对恩师说长道短起来!”
方开了,药服了,柴司令却仍不肯放他走。
“不是柴某信不过你林先生,这些天实在是被那些庸医骗得怕了。连令师这奉阳第一名医,竟也突然不辞而别!万一林先生也给我来个第三十六计,柴某上吊都来不及!嗨,也算咱们兄弟有缘,林先生就住在这里陪兄弟几天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我不留下,由得了我么?哼!装的倒像个讲理的,流氓相露出来了不是?林自傲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你就是放心叫我走,我还不放心我的病人,不放心我的医术呢!住这里那是再好不过,至少省得来来回回跑路费时间。于是就安安生生住下。
锦床暖被睡着,山珍海味吃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林自傲倒享了福。比起“仁和堂”住下房粗床淡饭自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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