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座落在川西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这里既不是交通要冲,也不是粮基地;没有本地叫得上名的特产,也没有强劲的地方企业。她已是再平凡不过的了。农民耕种着几千年前祖先就开始耕种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经过了地主所有制到公社同耕,而今又到包产到户,他们也只是超过温饱线而已。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在这李家沟,最近有一桩大新闻。原来李常茂种出个南瓜,直径148厘米,厚40厘米,总重158斤。真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喜得李常茂那紫红的脸上一对小眼笑成个缝儿。你看那瓜就知道,那可是瓜之王呢。瓣儿鼓鼓的,恰似一朵朵的花瓣,那脐眼直比铜元还要大。从它长出来不久,李常茂就注意到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瓜。果不其然,而今全村人都知道他种了个大瓜。要知道,南瓜一般的个头也就10多斤,顶多不过40来斤。经过几位老农鉴定,这瓜确定是容貌出众。他们都声称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瓜,就是民国15年外地嫁来的何云寿种的瓜也只有65斤。这次李常茂的瓜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了。
他前天摘下来,跟老婆抬了两里多远才到家。说是怕被偷了,结果弄得两口子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喜得那二娃龙生欢蹦乱跳要吃大南瓜,缠住他妈说要煮南瓜糖(龙生管煮过南瓜的汤叫南瓜糖)来吃。大儿子长生虽已结婚也嘻皮笑脸地说要尝尝这瓜王到底是什么味道。
村长原是出过门的,有一些见识。他听说李常茂要吃这瓜,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瓜之中王呀,要吃也得大家来吃才对得起瓜王。何况这么大的瓜,给科学家们研究一下,说不定今后都能种出这么大的瓜来。那你李常茂可为人民造福了,是不是?”虽说是他自己的瓜,李常茂也思索起来:这瓜与其让我糊里糊涂地吃掉,不如让科学家搞整一下,用村长的话说也就是研究一下,就不定真能让别人都种出大瓜呢。听说有的科学家研究的一种植物,上边结玉米,下边结花生(也不知他从哪听来的)。他有那本事,要让人们都种出大瓜来,也一定可以的。这样不就少些人挨饿了吗?我也就而出名了。即使我不干,村长说了你不干还行?他老婆却不然,说“这瓜是我种的,我吃了又啷个?”
然而说归说,昨天乡上广播里一播送,说“李常茂的瓜堪称瓜中之王,本乡是第一次发现这么大的瓜”的时候,他又笑眯了眼。最终决定献出这瓜,夫唱妇随,那是必然,只是那二娃龙生嘴巴翘得老高。
这天,天空天碧蓝如洗。李常茂夫妇早早地吃罢早饭,抬了南瓜往乡场去了。到乡场有十四五里路,两口子一路上休息了两次才抬拢的。也弄不清往哪儿去,他觉得乡长可以代他上交瓜王,就直接往乡政府去了。恰好乡长不在,秘书小王接待了他,还倒了茶,窘得他手脚无措。要知道秘书可是有文化的,我上广播就是他写的稿。李常茂这样想,他虽认得几个字,那只是“文革”时扫盲班学的,等于一个大老粗,受人家文化人如此尊敬,该是多么荣耀呀。要是见了乡长那才好呢,那可是咱一乡之长呀,只可惜不在。转而一想,就这瓜拿去卖的话,两毛钱一公斤,也就管10多元钱。这样想着他也就心安理得了,想要学文化人一样喝茶,终因口渴茶杯小,茶还是不经喝。小王闲聊一阵,最后说:“老李,你把这瓜献给政府,它可有很大的科研价值。要是种子改良,都能种上好瓜来,你也有一份功劳的。”
李常藏笑得眯缝了眼,嘴巴裂得老长,不停地应和着。“我是啥呀,可受不起了。”嘴上这样说,却笑得更起劲了。他老婆在一边可着急了,直想政府会白拿我的瓜吗?心想不会吧不会吧。却又见小王只字未提,急得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用膝蹭了老李好几下也不见有反应。只是一次转过头来看了一下,也许笑眯了眼没看见,也许压根儿忘了这事,随即又转过头去了。她那着急劲真没法形容,想直说又不便,叫丈夫说又被置之一旁。
终于结束了谈话,一出门老婆就怨了起来,李常茂也没话说,只凶道:“你头发长见识短,政府会白拿我们的吗?”一边为自己正确决断高兴起来。老婆去办了点货,给龙生买了麻花,直往回赶。回到家里,他盼着有一天广播里又出现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干活歇气的时候也常常望望那广播,高音喇叭立在他屋后的坡上,响起来全生产队都能听见。全村10个生产队,10个喇叭响遍全村。
果然,四天后广播里响起了乡长的声音,“现在播送表扬。和平村九社社员李常茂,把自己培育的特大优质南瓜献给政府,特此表扬。希望广大社员同志们向他学习。并且请李常茂同志明天来乡政府领取奖金奖状。请准备广播讲话。”之后是一段音乐。李常茂一听到“奖金”二字,心里犹如吃了快乐片,对老婆说“咱样,我说政府不会白拿我们的吧?”他老婆也点头直笑。龙生当时正在放学回家路上,一听到广播父亲的名字,一蹦老高,直嚷嚷“爸爸上广播喽!”
第二天,他早早地吃过饭,换上干净的出门衣服,直往乡上去了。到了乡政府,看乡长小王都在,他真有些侷促,就像小孩子犯了错误被教师叫去批评一样。
好在乡长比较和蔼,他终于敢迎着乡长的目光说话了。乡长亲自把绣有“优秀农民”的一幅锦旗和20元奖金递到他手中,并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这可是李常茂最风光的一天了。
中午由乡长陪着吃了午饭,那可是他平素想也不敢想的。下午本要作广播讲话的,考虑到他水平有限,就只好改作录音了。试录了几遍都不成功,就只好让小王写稿。小王不知怎么写。于是乡长和李常茂聊了起来,可聊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原来就是李常茂糊里糊涂种出了一个大瓜,他自己也说不出个什么。最后责成小王按惯例写,写成念给李常茂听。听了问他怎样。看看天色已晚,想人家可是文化人,写的还会有错?听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什么“科学管理”、“适时施肥”呀,所以他学着念了。其实李常茂心里直笑,什么“科学施肥”呀,也就多挑了一两挑粪水罢了。于是喜滋滋地拿了奖旗奖金往回赶。
锦旗拿回来了,却找不到地方挂。他家面南背北共四间。正中一间堂屋,西边一间偏房,东边一间灶房,北边二间猪圈和柴房。父母分的房子分给了长生,这是才修的新房。就这房子,他老婆还说窄了。堂屋正北墙上是神龛,西北墙上靠着三床晒席,西南边是一个大柜子,是他老婆的嫁妆。中间是一张桌子和三张板凳,还有一张不知干啥用了。东边是一排养蚕的架子。锦旗决不能挂在猪圈和灶房。他这样想,又寻思开了挂在偏房。偏房两张双人床一横一竖就占了整个东北角,靠西北边墙垒了一个粮仓。西南边放一个柜子,上边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墙上挂着镜子、梳子。他看到这个好位置,眼前一亮,捏了老半天的锦旗打开了,在墙上试了试,找颗钉子挂了起来。坐在床上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很是得意。
之后的几天里,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都笑脸相迎。又是一天中午,广播里响起了小王的声音“社员同志们,下面请听种瓜大王李常茂的录音讲话。”一阵沙沙响之后,他听到了声音:“同志们,你们好,现在我把自己种瓜的经验给大家总结介绍一下。种瓜说起来简单,干起来复杂,要种出好瓜来,那可真是不容易。第一,要注意适时播种……”他有些不相信自己起来。什么狗屁话,种瓜真的就这么难吗?他自问:你不就是糊里糊涂种了一个大瓜吗?更有许多人当下就议论起来“哼,那姓李的我还不知道他的底细,瞎猫碰个死老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回家的路上也怕正眼看人。
不过闲话归闲话,他种的瓜王倒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的。一周后,他上了市广播电台。
又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他上街,又想起了自己的瓜,却想到自己已拿了钱,犹豫了老半天,在别人的怂恿下缩头缩脑地进了乡政府的大门。门卫老刘认出了他。当问起那瓜时,老刘说:“这瓜确实与众不同,吃起来又甜又粉。”听门卫这样说,他感觉喉咙发干,眼睛盯着老刘,直问怎么回事。听门卫说,原来乡长应了他的请求给市里写了个报告,上边回答说没有这个想法,都吃南瓜那不是小康之道,以后乡长也渐渐淡忘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小王。有一天他记起了那瓜,说是不吃怕坏了。”老头咽一口唾沫,自顾自说着,“于是瓜剖开了,瓜瓤一股清香,大家分瓜分了这瓜,只把籽留下。那瓜籽饱满得好,晒了准备分给各村去种。不想后来被老鼠吃了个精光,只剩壳还在。啧啧!”
老头说得津津有味,李常茂却坐不住了。他走在街上,心里不是滋味。怨谁,谁也不怨;恨谁,谁也不恨;怪谁,谁也不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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