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又教高三。高三的很多课都是讲资料,比较枯燥,所以我有时会给学生讲讲故事,和他们聊聊天。学生很喜欢。今天上午第三节是文科补习班的课,学生又要求聊天。正好,昨晚我又痛饮,今天头是晕的,就以聊天来醒醒酒吧。我先问学生有没有人打算志愿填中文系,马上就有几个举手。我说,好的,爱中文的和我就是一家人了,可以和我痛饮畅谈。又有几个学生举起了手。我说那就来谈谈汉字和书和文章吧。
我记得自己开始对汉字感兴趣,是在三岁半的时候。现在想来,真的很感谢我父亲,同时也很佩服他的做法。当时父亲并没有逼迫我学写字,他只是故意在我面前写字。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马上就要学。晚上睡觉时,我和父亲就在枕头上互相画字考对方(父亲最初没告诉我笔画的名称),“这样,这样,又这样,是什么字?”白天我到街上玩,看到一些广告牌,就把上面的字记在心里,回家就问父亲。现在还能想起有一次问的是“味精”这两个字。当时整个公安局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父亲是法医),有一段时间播电视剧《武松》,祝延平演的,有好几集我没看,说:“爸爸,咱们回家写字去吧。”很快,我就学会了不少字,大概有两百来个罢。每当和父亲出门,人家就会问:“小朋友,几岁了?会写字吗?”然后我就写。看守所的兵哥哥,我的幺叔,很多叔叔伯伯都夸我:“真聪明,将来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大学生。”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特别高兴。
渐渐地,我又接触了毛笔。上小学时,有一次,父亲出差,带了一大把便宜毛笔回来,说是他的一个同学送我的,供我在地上写。楷书和隶书的名帖我临摹的时间最长,有一阵子我还梦想考个书法研究生。慢慢地我开始摸索刻章,便宜的刻刀,山上找的石头,还用隶书刻了一方“蝶恋花”送给喜欢的女生。每到一个地方,我最先注意的总是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字。还记得刚到苏州时发现那儿公园里很多石头上的介绍性文字用的是颜体中的《告身帖》,写得很好(练颜体者多从《勤礼碑》入手,且容易写成墨猪)。读书期间,每认识一个老师,我总要观察他的字,大学里姚老师的字结体有林散之的味道,杨老师的字有颜体的儒味。每到一个书店,我必须翻阅的是字帖。有些字帖很难买到。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我在苏州、北京和保定都没找到。2004年的夏天,一个同事在街上一个小书店买到了,还是八折。嫉妒之余我要求他请我喝酒,那天下午我们都喝醉了。
每个字一写出来,都是有生命的。你看杨凝式写带宝盖头的字,那宝盖头总要和下面的部分拉开一段距离,很奇特,透露出那么一股执拗劲。常人写的也不例外。大三时我住下铺,为了应付考试,我把一些诗人和他们的诗集的名称抄在纸上,贴在上铺的铺板底下,这样我一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到大四我也没把它撕下来。看多了,我觉得那些字都活着,有的在笑,有的在跳舞,每个字都有自己的表情。有一次我回老家,在外公家发现了父亲二十几岁时临的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临得漂亮啊,该死的我后来竟然把它搞丢了。父亲为人方正,这大概和他对颜体的喜爱有关罢。毕业后,有一个同学一直没买手机,人家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用电话、短信联系,而要不嫌麻烦地写信,他说:“看到信上的字,我就看到了写信的人。”
现在,喜欢书法的人和写信的人越来越少,看书的人也不多了,包括读书人。我开始接触到书,也是得父亲之益。父亲出差,有时会买一两本书给我,有《杨家将演义》《武松别传》《呼延庆》等。有时我也翻翻父亲的医书。妻子曾问我:“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这么多妇科的名词?”我说那是因为小时候看父亲的《妇产科学》看多了。读中学时我的早餐钱是每天三角或五角,零花钱基本没有;考试成绩好,父亲会给两元的奖金。我把钱都攒起来,买书和磁带。过去,书买来后我总要找些厚纸来封上,不仅为了保护书,觉得封书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对了,谈到买书,不能不讲到一个朋友,他有一次到市里去,买了一大口袋书,后来发现身上只剩下几角钱了,不要说回家,连坐公交车都不够,只好背着书,走了很远的路去找朋友借钱。看来他比我还要爱书。
一天和妻子吵架后出去闲逛,碰到一个被称为“酒仙”的领导,就一起小饮。他就要调离这里了,说走时会送我一套好书。他家里我去过一次,是有不少好书,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尽管他是教数学的,有的书是他利用领导职务之便从学校图书馆弄的。我说:“你在我前面死的话,你的书就交我保管吧,否则它们的下场就是当废纸卖。”同时我也想到了自己的书,在我死前不知能否找到可以相托的人,因为我女儿是讨厌字也不爱书的,我父亲当年在我面前写字的做法在她身上一点用也没有。想着想着竟然差点流下泪来。
去年去世的张中行老先生说,他喜欢买书后随便在上面写点什么,多年后翻起来,能想到当时的情景。是啊,那是自己的生命的痕迹。我的《辞源》是在保定第一次得教师节慰问金后买的,《鲁迅与钱钟书平行论》是在苏州买彩票失望后买的。《诗词格律》(王力撰)是记的是:“余于2002年8月调离保定,留下三十元钱给图书室,暂借此书与胡震亨《唐音癸签》和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时已过近四年,不知学校图书室内诸书命运如何。而此三本,幸矣有主哉!”
我还常常对人说起自己偷书的事。那是在大四写论文时,我们终于有机会到系里的资料室去借书,我发现资料室的管理有漏洞,就是管理员在一屋,书在一屋。下了两次手,“斩获”不少,有李清照和王维全集的编年笺注,《两汉会要》,王夫之的论《诗经》著作,《世说新语》的三种好版本搞了两种(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一个朋友曾在乡镇当领导,搞书方便多了,上级部门的“送书下乡”活动大大地充实了他的书柜。他说:“第一,不搞心里痛;第二,不搞,这些书的命运就是引火、擦屁股。老农民谁给你读《诗经》!”是啊,百里奚应该庆幸秦国用五张羊皮和不正当手段救了他,否则他只能默默无闻地死去。
文章是字的延伸,是书进入血液后必然形成之物。“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古人这句话中的“文章”应该包括所有的文学样式。我这里要讲的“文章”也是这样。
我教女儿的第一首诗是王之涣的《登鹳鹊楼》,因为这也是父亲教我的第一首诗。我们幼年时肯定不能明白诗中的道理和感情,但这些道理和感情自然会随着岁月化入我们的血液。对于我,鱼肉比不上亲自到地里摘菜来煮的汤;苟且换来的名利比不上“暗香盈袖”的菊花,比不上“浅斟低唱”,更比不上“小红低唱我吹箫”;霓虹灯比不上月光甚至油灯蜡烛之光,比不上水色山光。这是因为古人的文章化入了我的血液。所以,我的文章是流淌的血液,是泪珠上的光,是痛饮后的酡颜,是梦断后的思量。古人靠文章活到了现在,我靠文章快乐地活在现在。
似乎还没讲完,但下课了,我的头也不晕了。
回家,肚子饿了,先让它饿着罢。现在,我的字在墙上笑着,我的书在柜子里站着或躺着,我的文章在诉说着。他们知道,我爱他们,那是一种可以用泪水来表达的爱。
2007年5月16日13点24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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