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手机已经接通。手机无法接通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16日 上午10:50评论-0条

1

地铁在运行。天空仿佛在一个有限的范围聚拢,沉落下来。坐在车内的感觉,列车似乎停在原地,轻轻摇晃,而是铁轨,隧道,那些建立秩序的石头在不停地呼啸,冲击。

他坐在那里,一脸迷茫。这时,列车停在某个站台,她上车了。他的眼睛被火花打亮。她来到他的面前,正如他的渴望。她的手抓住扶手,站在那里。

她像茉莉还是蔷薇?他正寻找适合的比喻。高挑的个子,洁白的长裙,和她的皮肤交相辉映。齐肩的披发,那么自然和富有教养。长长的睫毛,大而明亮的眼睛。她的脸色略显苍白,正是这种苍白使她显得更加清新和超脱。总之,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一种气质高贵的美丽,看到一种沉静的光辉。

这时在她眼里:他长长的头发,突起的颅头,挺拔的鼻梁,大而深沉的眼睛,近似欧洲人,或者更近似电影里哪个英俊潇洒的明星。只是,他的整个面部甚至整个坐落的姿势,都显示着一种骄傲的痛苦和忧郁。正是这种忧郁,把他和她一下拉得很近。

他坐在那里。她站在那里。他不好意思,很绅士地站起让座。她很感激地坐下,同样不好意思,很礼貌地站起让座。于是,他们并肩站着,位置空在那里:那是他们共同的位置。

地铁在运行。当他被她的美丽照亮的那一刻,美丽就溶进了悲哀,只是这种美丽照见的悲哀更加深刻和无奈。这时,在这地下穿行,使他想了但丁的《神曲》,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地狱还是炼狱。那站台错落的灯火,是磷火点点还是星光朵朵。

地铁在运行。当她被他吸引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就像漫游的芦花,遇到一棵树或一堵墙,获得了暂时的附着。但正是这种附着,使她深深的忧郁受到触碰和击打,并把这种忧郁变得更加沉重。她置身在列车上,柔和安静的灯光使她想起医院的氛围,想起安详披盖下的恐怖,宁静遮掩着的心灵的尖叫和哭泣。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歉意地向他笑笑,接通手机:“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是的,下午六点。向阳渔港北侧小区,一号楼三单元三零二室。谢谢。”她的声音那么优美,那是经过约束和放大的声音,那是歌声。

地铁在运行。轰轰隆隆,似乎是车窗外一场风暴在向列车吹袭。列车停止下来。他们走出地铁,来到地面。

阳光静静地照耀,空气变得新鲜。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钻出的地鼠。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出土的蝼蛄。他对她点点头。她对他笑笑。

2

房间阔大,整洁。大理石地板,洁白的墙壁,沙发整齐地陈列着,吊灯散射出柔和的光辉,照耀着室内的夜晚和这群青年。抬头望去,这吊灯叶瓣丛生,就像一簇明亮而硕大的花朵。

晚会开始。大家围桌而坐。歌声响起。这时有人敲门。她的坐在靠门的同学迅速把门打开。是他。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玫瑰。她被意外弄得有点惊慌,但迅速平静自己,起身迎接。她接过他的玫瑰。

“我们已经唱歌祝福,你得补唱。”她的同学说。

他从进门一言未发,现在坐在那里,那么深沉而安静。大家逼他。他凝视着她,轻轻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并不专一,但是专情。他用他的心去唱,那是很多专业歌手所无法企及的。

晚会在进行。她坐在他的身边。他很少动筷子,大口吸烟,大口喝酒,那表情既兴奋又忧郁。他感染了她。她微笑着,眼里涌出点点泪光。同学们问他然后知道:他是邻近这个城市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文学理论的,是个诗人。同学向他介绍:她是艺术学院声乐系学生。这符合他的判断。他端起杯子,很认真地敬她一杯。她举起杯子,很真诚地敬他一杯。

晚会在进行。同学们,这群青春美妙的少男少女把气氛推向了高[chao]。桌椅被挪去,舞池展开,乐曲响起。他和几个女生礼节性跳舞。她和几个男生礼节性地跳舞。然后,《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酸楚而深情地奏响,他和她跳起三步。他在跨步,她在旋转。乐曲优美。舞姿优美。每次,他听着这支曲子,就想起电影《魂断蓝桥》,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悲凉的意味。每次,她听着这首歌就会觉得:这只是一种呼唤,说明一切不会天长地久,她总是体会到一种痛楚的滋味。

晚会在进行。他来到陈放鱼缸的台桌前,她跟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他凝视着鱼缸:假山,水草,漫游的鱼,一切都被浓缩,变得袖珍。

他说:“但是,生命是真实和美丽的。”

她说:“可能,我们比它们更脆弱和无力。”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他在通话:“是的。中山大厦,六零三房间。结果后天出来。谢谢。”

3

他从二楼餐厅回到房间,打开灯和空调,来到窗前。

窗外飘着细雨。雨水来自比摩天大楼更高的地方,像星光一样透明而密集。城市的暮色在细雨的缝隙里弥漫,变得湿润和浓郁。他凝望片刻,然后坐下来读书。他的胃部又在隐隐作痛。他起身倒水。门铃响了。他去开门。

是她。高挑地美丽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那种淡淡的优美的微笑。他们进来,坐在各自的沙发上。他们在交谈。他问她音乐问题。她问他文学问题。他说:

“文学是艺术的一个品种。”

“所有艺术的基本法则都是共通的。”

“为什么好的唱法却没有好的词曲?”

“而好的词曲却没有好的唱法。”

譬如美声,除了祖国,人民,别无其他。譬如流行歌曲,切入生命和人的心灵,但被唱腔破坏。她说:

“这是艺术的悲哀。”

“这正是艺术继续存在的依据和理由。”

她说她喜欢《红楼梦》,那里面包含一种宿命和无常。他说他崇拜贝多芬,那里面蕴藏着一种对抗和力量。

窗外飘着细雨。雨水发出细微的声响,轻轻洗涤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夜晚,洗涤着两颗年轻的心。她问:

“艺术真能拯救这个世界?”

“但它肯定能够拯救我们自己!”

“超脱和高贵是令人悲哀的。”

“但它肯定使你无比美丽!”

窗外飘着细雨。他朗诵他的诗歌。她唱起她喜爱的歌曲。他们在真情地演奏着自己。那些飞扬的音符和诗句汇集成雨,他们从窗外移植了并且沐浴着一场清高的雨水。他和她同时感到:雨水裸露在窗外,却隐蔽在房间里面,在空气里,在灯光里。这场秘密的洁净的雨水洗涤着他们的额头,思想和心意。

他们相互凝视着,一言不发。这是一种多情的凝视,一种可期终身的凝视。这时,窗外飘着细雨。

4

城市非常安静。细雨在轻轻飘落。路灯朦胧着楼层,梧桐和道路。行人已经很少。他们走着。他说:

“我们像一支雨和另一支雨。”

“我们正在补充着雨与雨的间隙。”

“我们共同创造过一个夜晚。”

“一个夜晚可能成为一生的收获。”

“它将使我们的怀念变得痛苦而纯净。”

城市非常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听着,仿佛这声音不是从他们脚下发出,而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巷道,河边或者某个山间空谷。他紧紧挨着她。她紧紧靠着他。他问:

“为什么?”他是针对她刚才阴暗的情绪而问。

“因为命运可能既残酷又无情。”

“这不可能。”

“这很可能。”

然后,她告诉他,她最近一直感觉不好,不久前在医院做了检查,怀疑患了白血病。他也告诉她,他长期胃痛,这次来到这个城市检查,可能得了胃癌。他们相互望着,一方面都在祈求上帝保佑,一方面又在怀疑:上帝的仁慈能否同时给予两个生命。他说:

“明天上午就有结果。”

“明天上午就有结果。”

城市非常安静。他们约定:如果谁被肯定,就不再相告,保持永久而遥远的沉默。如果谁被否定,就打电话,一直打到他们的未来和永远。

“最迟中午十二点钟。”

“最迟中午十二点钟。”

他们都在等待着明天,企盼着中午那一刻,手机声起。

5

医院人流不息,喧闹而噪杂。这是一幢新建的大楼,过于密封,空气中散发一种难闻的气味。

他来到窗口,取出检验单:阴性。上帝轻轻一笔,就把他的危险删除了,他的心里一阵狂喜。他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走廊噪声太大,他在寻找安静的地方。

他躲在厕所里。他空坐在那里,心跳加速。他在等待时间打出手机。

她在另一个楼层,来到窗口,拿到检验单:阴性。上帝手指一划,就把她的怀疑否定了,她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走廊太挤,她在寻找僻静的地方。

她躲在厕所里。手表的指针,准确地指在十二点上。她打开手机,按着他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手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无奈而抱歉。她的心猛地一震。一种不祥之感从心里悄悄升起。

他躲在厕所里。时间已到,他立即打她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绝望开始笼罩他的情绪。

他过了五分钟再打,还是不通。她过了十分钟再打,还是不通。

他躲在厕所里。她躲在厕所里。他们时隔半个小时,分别再打,回答仍然是: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情况已经十分明瞭和肯定。她想:

一定是他把手机后盖摘了。何必再去挑起他的痛苦和伤心。他想:一定是她把手机后盖摘了,她当然再也无法承受另外的刺激和不幸。对他们来说:手机不是暂时,而是永远无法接通了。

他下了楼。外面下着大雨。他走了。她下了楼,外面下着大雨。她走了。

他来到向阳渔港北侧小区,凝视着三楼的窗口。雨水已经把他完全淋湿,并且混淆了他的泪水。她来到中山大厦,凝望着六楼的窗口。雨水已经把她完全淋湿,并且掩盖了她的泪水。

他依依不舍地离去。她深深遗憾地离去。

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是电信局的发射台出了问题,还是医院的接收条件出了问题。总之,那天早上,在这个医院的大楼里,它对整个世界的信号,它对无论来自心灵的信号,还是来自生命的信号,都无法接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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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构思很巧妙,语言也精炼。扣题很紧,不错的小说。推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