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在无风而闷躁的炎热里，灯光有些昏黄。妈妈就坐在我的对面，时而抬起脸看看我，又俯下去。我觉察到了，知道妈妈有话要对我说，我没有催促，等待着。我知道妈妈有话是留不住的，她是信任她这个儿子的。过了没一会，就听到了妈妈低沉的声音：
林林死了。
我觉得灯光摇晃了一下，亦或是我的眼睛摇晃了一下，总之灯光在继续摇晃着并模糊着，胸中一阵阵的闷憋像胸口在不断地堆积着重物。我说不出什么，也坐不住，就躺到了床上。刚躺下，就有一张熟悉的脸定格在面前。
那是林林，我的堂弟林林。
那是一张活灵活现的脸，凝固着憨憨的笑，眼睛也是笑着的，当那笑在脸上蔓延开来，嘴里那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便会露出来，随后就会有嘿嘿的笑声，接着，那略带点口吃的声音就会跟上：哥，上，上哪里去喝几盅？
这是林林，我的堂弟林林，做瓦匠的堂弟林林，爱喝酒的堂弟林林。可是他竟然成了一个故人，在他正当的盛年。
他的孩子多大了？媳妇干什么？
我这样问着妈妈。妈妈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我还是听清了：哪里有什么老婆孩子啊，老婆孩子就因为他喝酒离开他好几年了。一个人，一个人，就那么走了，门都没关，你婶婶好几天没他的音信去看他，才知道已经死了……
就在妈妈这低沉而絮叨的述说里，一些往事就在我的脑子里缓缓重现，那个敦实憨厚总是笑着的堂弟就走到了我的眼前，我其实已经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了，在一个中午，我才结束一次庭审，从审判庭回到办公室刚刚坐下，就有门卫的电话打过来，说有个人自称是我的弟弟找我，我让门卫把电话给我的那个弟弟，就听到了那略带点口吃的声音：哥，我，我是林林。
哦，林林，你有什么事情吗？
哥，上，上哪里去喝几盅？
我让门卫听电话，告诉门卫让我的弟弟上来，到我办公室。不一会我就看到了我的堂弟林林，也许是很长时间不见面了，感觉他没有以前那么白皙那么年轻，已经显得有些苍老。唯一不变是那张脸上盈盈的笑意，凝固了一般，对着我。
林林，坐呀。
他嘿嘿笑着，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
林林，有什么事情吧？
嘿嘿，哥，就，就是想找你喝，喝几盅。
我对他说我们单位中午不能喝酒，并让他就在我们单位的食堂吃午饭。他还是那么笑着，哥，还是，出去，出去喝几盅吧。
我想了想，也是，毕竟是许多年没见面的堂兄弟来看自己，而且自己在老家多少也赚了个有出息的名声，不管有没有事情找我，总该招待招待他。就带他来到了单位附近的一家不大的菜馆，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对喝起来。
找我真的没事？
几杯酒下肚，我问。
嘿嘿，也，也没什么事，嘿嘿。
说吧，有什么事？
嘿嘿，哥，快过年了，给他们干了点活，还有点钱没要上来，嘿嘿，想，想叫你帮帮忙。
哦，多少？
一千来块。
我想说没问题，但又想到什么情况还不了解，不能夸这个海口，就应付着：好啊，好啊。
吃完饭我去结帐的时候，菜馆服务员告诉我已经结了，我知道一定是林林，就拉过他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慌慌地推开我，哥，瞧不起我？我，我不是单找你给我帮忙的，我，我就是想找，找你喝几盅的。哥，你，你不知道，你能和我吃顿饭，我这心里是真高兴啊……
过了几天，林林把欠条什么的拿过来给我看，我没说什么，让他先回去，他走了之后，我就把几张欠条给了立案庭并代他交了一百元的案件受理费，申请了两个支付令。没过几天，欠钱的人就把钱交到了法院。我打电话让他到法院来领钱，在电话上听到的还是那句：哥，上，上那里去喝几盅？
我不知道林林这时候已经对酒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他的老婆孩子已经离开了他，我只知道他很悠闲很快活地生活着，因为他会很好的瓦匠活，也粗通木工。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也许对林林来说这种有酒有菜的日子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快乐。很多时候简单就是幸福的代词。
再一次和林林有关是在这件事情过去一年多的时候，在一个下午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晚上回家吃饭，而我正好有一个应酬走不开，妈妈说林林来了，非要见我。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就在我和那帮酒肉朋友难分难解的时候，妈妈的电话又来了，说林林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我有点不快，但不能再回绝妈妈，就和朋友们解释了一下，搭车回了家。可是回到家里，妈妈说林林已经走了。我问妈妈他有什么事情吗，妈妈说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你回家和他喝几杯酒，一直叨念着让我叫你回来。我问他来有什么事情吗？妈妈不高兴了，就说，你去厨房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进厨房开了灯一看明白了，厨房的原先那灰不溜秋的水泥地面已经被光滑的瓷砖代替。我问妈妈是你让林林来干的吗，妈妈说，哪里是我，是他自己打电话来找你，听说这事情，带着家什就来了，大半天的工夫就干完了。
我有点惭愧了。是啊，和那几个酒肉朋友的聚会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能赶回来和堂弟喝上几杯说上几句呢？自己真的有那么高贵吗？和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弟就坐不到一起了吗？因为自己在外头混了个一官半职而他只不过是个瓦工？他不过就是要和自己坐一会喝几杯酒吗，这么简单这么容易的事情自己怎么就做不到呢？
我有点后悔了，问妈妈他走了多久，如果还没走出多远我想我一定把他追回来，我们哥俩再喝上几杯，哪怕喝多，哪怕喝醉，但妈妈告诉我这时候他早就该到家了。我又问妈妈他的手机号码，妈妈说他哪里有什么手机，都是用公用电话。
从那以后，我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想或许是我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再也没有给我电话，也没来找过我对我说，哥，上哪里去喝几盅？
可是，他竟然死了，在他的盛年。
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你知道吗，你婶婶去看他的时候，满屋的酒瓶子，满屋的酒味，死了，手里还握着一只酒瓶子……
可以断定，他是死于酗酒，死于在老婆孩子离开他之后一个人的孤独而染上的酗酒，不然不会就这样正值盛年撒手西归的，他比我还要小三四岁啊。我感到重重的悲哀。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就象这秋天里的一片孤独的树叶，当秋季来临，叶片逐渐萎黄，而在某一个秋露凝结的早晨或者秋风骤起的黄昏或者寒凉四溢的夜里，就会跌落在地，从此不再重生。
不过，我在为堂弟悲哀的同时，也为自己悲哀，为什么没能帮他一把，为什么没能劝劝他，即使不能帮他一把不能劝劝他，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再喝上几盅啊？
我知道，我将抱憾终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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