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祖母走前后秋粼

发表于-2007年05月15日 晚上11:09评论-0条

祖母走前后

祖母对我四兄妹,总是一副凶相满嘴詈语,对二叔家的两男一女却是疼爱有加慈祥可亲;对母亲之于二婶天壤之别。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她不是唆使脾气暴躁心冷情绝的父亲打骂年幼丧母的母亲,就是无中生有找碴谩骂。她对我们一家,没一丝儿怜爱和慈祥,如俗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我五岁那年,右腿内侧近膝盖处害了个大阴疮(上天格外垂顾我,两条腿都赐了个粉红色的疤),刚开始只是疼,看不出什么,疼了几天就发红发肿,似火在烫。父母或忙于修筑塘堰,或忙于垦荒造田,没时间管我。每天一早把我抱去放在仓房的土街上,石灰坝里,要在仓房翻晒粮食的祖母照看。

一直对我毫无怜爱之意的祖母,只看护二叔那小我一岁,个头却大了许多的长子,根本不管我。家住西山,又是六月,太阳一出来如火球烤得人热不可当。我不能走不能爬,只能放声大哭,泪和汗如雨。

从腿开始发红发肿灼痛那天起,我从早哭到午,又从午哭到晚。开始还有声音,后来只张嘴啜泣流泪,再后来无泪可流只有咽声了。又过了几天,母亲听了婶子们的劝说,夜里把我背到三十里外的区医院,找世代悬壶远近闻名的老医生检查后开了刀。从此,我成天坐或躺在仓房的街上晒场里的豆麦草上,从早到晚地哭,这一哭就是一月。

那一月,祖母从不管过我,她不但不管我,还嫌我张嘴嘬泣的样子难看,常用她那长长的指甲掐我的嘴和脸颊,并恶声咒我“短命”。别的婆婆们看不过,劝她哄抱我。她听后把立眉一扬,嘴一撇,冷冷地说“谁叫她没长鸡鸡”!

九七年的冬天,祖母死了,得的是“梗死病”——即食道癌。

春末夏初起,祖母便说她吃饭喝汤喉咙痛,父亲和二叔都说是炎症。时值收播季节,连小孩都衣冠不整手脸没洗地忙着,母亲们有多忙,可想而知。祖母虽仍在仓房晒收豆麦油菜,夜里吟声频响,被割麦背麦犁地收水插秧累得一挨枕头就呼噜的父母亲二叔二婶,压根就听不见。

等把田地里的农事不那么逼人时,已到了秋天,祖母,已不能到仓房晒麦收豆拈老鼠屎了。每天或躺在没有窗户黑漆漆的正屋里,或坐在青石板场院里呻吟,一日三餐只喝面粉搅的汤汁,不能吃白薯玉米糁苕叶饭了。人,瘦得皮包骨头,满是雀斑的脸像火炭。

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父亲和二叔把祖母抬到乡上,不到中午又抬了回来。父亲那天没吃午饭,坐在场院边的桉树下发呆,母亲喊了几次都不动。第二天,我听大堂弟说祖母要死了,她得了“梗死病”。我不懂啥叫“梗死病”,问他,他也摇头。夜里问就着昏暗的月光纳鞋底的母亲。说是喉咙长堵塞了咽不下东西,母亲说后即沉着脸嘱咐我,若有人问就说是胸口疼的病。我不解地问为啥。母亲没解释,沉着脸不吭声。我虽纳闷不敢再问,更不敢去问月月年年时时分分沉着脸,鼓着眼的父亲。尊了母亲的话,每有人问时便答“胸口疼”。

长大后,才得了答案,人们咒骂恶人时便说要得“梗死病”。食道癌的晚期,汤水都不能进,渴饿而死。祖母得了人人怕得的病,能不昧吗。

秋末的风,一天比一天凉了,豆叶,被它吮尽了血液,又被它抓去撒得遍地都是。草们神色黯然,伤叹衰老。灌木荆棘容颜憔瘁,欲哭无泪瑟瑟发抖。放眼望去,只有柏树和竹子仍像在过春夏,郁郁葱葱。青岗树枝枝桠桠的鹅黄衬得草木染衰的山有了几分秀色。满山遍野怒放的野黄菊,与寒霜相抗。成群的鸟,相互鼓励着飞向南方。秋已走远了,冬的脚步声渐近。清晨的水凉得浸肤(二十多年前,气候比现在恶劣,一到九月便寒风刺骨霰雪飞舞),嘴里呼出的气如烟,在脸上鼻前袅袅。

祖母,已卧床不起,在传了五代人的柴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虽小麦已种上,冬水田已犁过,草叶沤在了里面,大人们仍不得闲。父亲二叔两头不见天的去乡里的各处修池塘,饲养员的母亲二婶,要起早贪黑地割草搂叶积肥。大姐要放牛,大哥在上学,堂弟妹们小,照料祖母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祖母生性暴戾,病后变得更坏。给她捉虱子擦身体不小心手重了,张嘴就咬,伸手便掐。刚开始我忍着被咬被掐的痛,每天给她洗手洗脚,捉虱子接尿倒屎,喂水擦嘴。后来实在受不了她变本加厉的咬和掐,怎么喊也不进那令人窒息的屋子。

不知以前的人是咋想的,三间正房一道门,且有门的屋子啥也不放,只放了张八仙桌。桌上放了只香炉,一年四季燃着的菜油灯,一根金黄的篾签。八仙桌的身后墙上,贴了副画,面露浅笑托净瓶拂柳枝的观音,被万道金光衬得美丽迷人。一丈入深的屋子,只有那几样东西,双扇开的门后各有道低矮窄小的门,薄薄柏木的门总是关着。里面有床有凳,有箱子有柜子,有镰刀锄头,有簸箕背篓,没有窗子的屋子阴森恐怖。瓦缝被竹叶柏枝灰尘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本来就有股刺鼻的霉味,加上祖母的口痰鼻涕大小便的混合味,一进去便堵得人心口发闷呼吸不畅。

我祖上很穷,只有一间瓦房两个茅棚。因隔房的兄弟早亡,得了两份绝业,便有了三间瓦房四个茅棚,不久茅棚失火烧了,三个月后仍在原地立了三个三角型的茅棚,父亲二叔姑姑们成人后修了一大一小两间抱厦。二叔结婚时分家,祖父祖母三个姑姑住正房,抱厦我们家和二叔住。我们住的那间在边上,(半米处就是三人高的土崖,崖下一米处是七口之家的左姓邻居)墙的下部分是大小不一的石头黄泥堆砌的,上部分是两指宽的竹片黄泥麦壳稻草节编糊的。风吹雨淋,黄泥麦壳不见踪影。下连风雨无里外之分,刮风下雪便响声不绝。我们家人多住的是小抱厦,二叔家人少住的是大抱厦,且他们住在中间,不会受风的抽打雨的浇淋。姑姑们相继嫁人后,三间正房祖父祖母没给我们腾,也没给二叔让,(祖母说“给哪个让都不合适,做父母的要一碗水端平。”)每天夜里却把大堂弟和二堂弟弄到他们屋里睡,一直到死(祖母的偏心由此可见)。

祖母的偏爱堂弟妹们至死不变。病重后,母党父族送的糖果鸡蛋挂面,不能吃都给了二叔,嘱“给娃娃们”,而我兄妹,没得她半粒糖一只蛋一条面。虽然那些都是我做梦都想的,可我从不向她要(我的不向人求怜的个性,就是那时养成的)。虽恼她的偏心,还是每天给她打扫屋子擦洗手脸捶背揉胸,直到实在忍受不了她有增无减的咬和掐才不进正房。一连几天我不给她擦洗捉虱子倒屎尿,熏痒得难受。喊不去我,便喊堂弟妹们,每次是越喊越远,只有以怨报德心软如绵的母亲进她那臭气熏天的屋子。

(祖母生养了四个女儿,吃喝拿要一个比一个腿勤脚快,一有事便难见人影。祖母病后,都以“请不了假”不服侍不照料。回来看望也是像有鬼在撵,来去匆匆,从不隔夜。)

祖母,在说痒喊痛中,生命走到了尽头。那天早晨瓦上撒了层厚厚的粉末,泡猪草的石水缸里结了层薄冰。拂晓出去割草搂叶的母亲回来手也没洗便去了正房,瞬即哭喊二婶。煮饭的二婶应声跑进正房,须臾假哭着(我看得真真切切,她眼里一星泪花儿也没有)跑走了。在场院里弹石子扔沙包的我和弟妹五个,任母亲怎么喊都不动,直到二婶把父亲二叔从五里山路外未成型的池塘里叫回来,才扔下石子沙包去各处报丧。

走时,已听不见祖母那怪异的呼噜声了,屋内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我没哭,反而笑着唱着跑到相邻的三生产队,冲舅爷说了句“婆婆死了。”的话便唱着笑着往回返。路过常去放牛割草拾柴的大山坪下面,同龄的左姓伙伴请我去吃烤薯。从小对烤薯垂涎三尺(节俭的母亲不许烤,说“费”)的我竟笑着说不了,婆婆死了,我要吃肉片米饭,喝油汤糖水了。

祖母死了,在我们弹石子扔沙包母亲哭喊时,死后的祖母稀疏的眉毛是不是立着,黄黄的牙齿是不是咬着,长长的指甲有没有断,死后是啥样,怕人不。我不知道,回去时她已被白纸和红布盖在了下面。祖母在家停放了几天,发丧的前夜来客多不多,锁呐吹的凄凉不;姨婆姑妈母亲二婶哭的凄惨不,是悲痛万分泪流满面,还是衣袖遮面干嚎假哭;厨子做的饭菜好不好,我有没有吃过肉片米饭,喝过油汤糖水;出殡时啥阵势,炮仗多不多,引路钱够不够;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奇怪的是,祖母走后的事在脑海里竟一丝儿痕迹也没有,她死前的种种却历历在目。

都说,人总是记住那些该记的,把不该记的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二十九年前的我知道哪些是该记的,哪些是不该记的?祖母走前后的一切,只是童年的一个片段,如同看书看电影,只记住了触动心灵的部分,其它的,抛在了脑后。

祖母,逝去三十年了,她的样子,已很模糊。只是在看见雀斑满脸头发稀疏的父亲时,能使我模糊地想起她,却是稍纵即逝,不多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没有那位我只接触两个月,教大姐的赖老师的位置高重。

是记怨记恨,我不知道。我虽无数次对自己说“没有”。可,是这样的吗?骨子里就没有因她对母亲和我兄妹的种种怀恨在心?我虽否认“记恨”两字,九五年秋拜读了赵泽华老师的《恩怨像梦像雾又像烟》后,我,竟难过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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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山我独行点评:

过去的点滴随着作者的思路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很深情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