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清明拜墓
清明时节,天空格外高远。
来到这座长满青草的坟前,强的心情好沉重。作为刚刚获得省“模范班主任”称号的强,自然不会忘记将这一喜讯告诉长眠在坟里的人。
强摆出祭品——一堆糖果,两杯白干,还有一本烫金的“荣誉证书”。强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头下跪,喃喃自语:“老师,学生又看您来了……”自语间,强的两眼噙满了泪花,泪光里,满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一)初识老师
那年,强七岁。
作为这穷山洼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娃娃,“幼儿班、学前班”这些名词术语是闻所未闻的。孩子们的童年生活就是在小院同伴的追追打打中过去的。那一天,强正在院子里玩陀螺,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回家,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强,老师说你该上学读书了。”强闻言,一蹦老高:“妈妈,我要新书包!”
夜里醒来,强便看见油灯下的母亲在用一块蓝布缝着什么(后来强便明白了,那是母亲用搁放了多年的陪嫁布为自己缝制“新书包”)。第二天,强便背着新书包随爸爸来到学校。
说“学校”,好象有点辱没孔圣人。那是两间土墙矮屋,墙壁上最大的裂缝已经用稻草塞满了。屋子里有一些长短不一的高凳矮凳和几张破旧的小桌,还有一块班驳的木黑板。此时,强已经看见有十多个娃娃在那里读着“毛主[xi]万岁!”之类的课文了。
屋子里惟一的大人——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白了头发的穿着对襟褂子的满脸皱纹的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老头。这老头姓张,据说是全村惟一的德高望重的“文化人”,人称张老秀才。他是从私塾里出来的,写点人情、拜帖、对联之类是其看家本领,在村里颇受人敬重。
村子僻远,距山外的中心小学有二十多里山路,村上就将这两间平房办成了学校。起初,中心校曾派两名教师前来任教,村民们都把喜悦写在脸上。可没过一个月,两位年青的教师死活都要回去,还不惜动用了好几方的关系。后来,中心校又曾派过几位老师,但情况都没有什么两样。再后来,就再也派不来了。可不能就这样让小娃娃们失学呀!就在村长束手无策时,“张老秀才”站出来了。他给村长说,能不能让自己试试。这一下呀,可真解了村长的燃眉之急。于是,“张老秀才”便成了“张老师”,负责这三十多个孩子三个年级的复式教学。
此刻,强来到张老师面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爸爸将报名时应该说的话向张老师说了一遍。张老师在小本本上一一记下了,强就被安排在一根长凳上挨着几位差不多大的孩子坐下来。这样,强觉得自己正式成为一名学生了,那种自豪呀,爸爸走了都不知道。
(二)走调的a、o、e
要说识字,张老师简直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可他读的是旧学。现在教这新学呀,识字教学全靠汉语拼音。对于这个,张老师与六、七岁的娃娃处在同一起点上。怎么办呢!强记得,那时是每周上六天课,只有星期日休息。那一天星期六下午,张老师带着伞背着帆布旧包往山外赶。原来呀,他要到中心校“取经”。
第二周开学后,张老师便在课堂上教孩子们读“a、o、e、i、u……”。当时,孩子们和山民们那股子新鲜劲就甭提了。每次教拼音,窗外都会站着几位村民边听边笑。强后来回想起来,张老师教的拼音简直“歪”到了极点,不过在当时的穷乡村来说,已经是难得一听的“洋玩意儿”了。
从此,每周星期六下午,张老师便背着帆布小包踏着崎岖不平的二十多里山路赶往山外的中心校,星期日下午又从山道上回来,下周便又能听到张老师在课堂上教那走调的拼音了。
晴天还好,用张老师的话说,颇有点辛弃疾“夜行黄沙道中”的意境,像他这样的“老秀才”还可以得一番自娱自乐。可山区多雨,每逢下雨,山道上便泥泞不堪。可这一切,从没阻挡张老师“取经”的执著。下雨天,张老师就穿上他那双陪了他多年的长统靴,打着他那把辨不清颜色的大伞。就这样,张老师风雨无阻地走向山外,又走回山里;就这样,张老师硬是将“汉语拼音方案”的全部内容学完了,并且教完了,孩子们也能用拼音来识字了。张老师呢,自然有说不出的喜悦。
强当时虽然不懂什么,但就拼音来说悟性最好。比起标准音来,张老师教的“a、o、e”确实走调了;但比起张老师来,强不会走调。所以,强便在张老师的启示下担负起了辅导后进生学拼音的任务。那时起呀,强便有了一种想法——长大也当一名老师!
(三)青山葬忠魂
教完了拼音,可张老师一直没有停止走向山外的脚步。用张老师的话说,不喝点新鲜水不行。什么标点呀,修辞呀,语法呀……张老师都得一一学习。因此,每周星期六的下午,仍然有一位老头走向山外;星期日的下午,自然又有一位老头走回山里。就这样循环着,从不间断。就这样,在张老师的“现炒现卖”中,琅琅的书声装点着大山的风景。强也在张老师的熏陶下迅速成长着。
转眼间,强上五年级了,张老师的头上几乎找不到黑发了。
那一日,又是星期六,下着大雨。下午,张老师照例又穿上长统靴,打着旧布伞走上了山道。记得当时师娘还叫他别去了,因为雨太大。但张老师说,如果不去,下周的课就不完美。于是,大雨中的山道上,依然走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黄昏时分,雨停了,师娘也估计张老师已经到了中心校。可就在这时,村里的二虎叔(刘二虎,强他们都称他二虎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在师娘面前比比划划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师娘才明白了——张老师由于路滑踩虚了脚,已经掉下了悬崖。顿时,师娘差点昏过去了。随后,村长知道了,山民们知道了,孩子们知道了……
雨后的夕阳火红火红的。村民们、孩子们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悬崖下——
张老师浑身是血,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头靠在张师娘的怀里。师娘泣不成声,村长泣不成声,村民泣不成声,孩子们泣不成声……强哭得最伤心,他挤过人群来到张老师面前。张老师微闭的眼睛睁开了,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拉着强的手,从嘴里挤出一句简单的话:“长大当老师……”话没说完,那只手便垂下了。“张老师——”村民的喊声震动山谷。
村民们把张老师安葬在他所忠爱的学校旁,孩子们也常到坟前看看,随手插上一朵野花。
尾声:魂的延续
五年后,强高中毕业(那时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考入了中等师范学校。又三年后,强申请分配到家乡的村小。
站立那熟悉的讲台,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那长满野草的张老师的坟。
强凭着一腔热血和对张老师的敬,对孩子们的爱,使这所村小很快就叫人刮目相看。如今,该校已经修了新的教学楼,有五个教学班,强也获得了省“模范班主任”的称号。
“扑——”一只山鸡从坟头飞起,打断了强的沉思。强端起一杯酒洒在坟前,深情地说:“老师,我没有辜负您的希望!我又看您来了。来,干——”强把另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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