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楼的女子,安芬。灿烂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斜照在她妖艳而神秘的黑纱裙上,透露着鬼魅一样的色彩。窗子外的世界,尘埃不倦地飞舞,除了阳光,这个世界是一片的灰蒙。安芬佩服尘埃,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不停地舞动,不累,不眠,不休。临窗的街道,除了行人纷繁的脚步,安芬夹着香烟欣赏着街上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他像一条被麻醉而瘫痪的虫一样,无力地扭动挣扎。安芬又听到来自骨髓里的锥子的尖锐的叫声,尖细的无形声波缠绕着安芬的灵与肉。
桌子上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起,脆滴滴的声音极易地让人想起午夜的凶铃,携带着某种梦幻而神秘恐怖的色彩。安芬盯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号码,冷气从脚尖蔓延上来,气流被堵截在胸口不断地翻腾,气泡一样冲上她的食道,钻出一阵阵让她眩晕的腥臭。骨髓里头隐藏的那柄锥子又慢慢地开始转动,安芬听到来自深处骨头的“吱吱”的响声,那种蚀骨的声响。十八岁那年,安芬就感觉到有柄锋利的锥子正卯足劲地往她的骨头里钻。锥子的锋利与冰冷常常让安芬从一个噩梦挣扎到另一个更为恐怖的梦境,醒来,眼皮的酸痛,身上的大汗淋漓,窗外的树枝在惨白的月光照耀下张牙舞爪地向她飞扑过来,空荡荡的屋子回旋着安芬绝望的尖叫。
午夜昏黄而暧昧的灯光,喝了酒的安芬头晕脑胀地被按到床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动弹不得,眼皮犹如两扇上了锁的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个东西从腹部摸索向上。手!安芬猛然清醒,睁开眼睛的她看到的是林确那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鬼魅一样迷离地盯着她渐渐成熟的躯体,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旋着安芬绝望而无效的尖叫……
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清晨,安芬在旅馆里自己躺的那张床上闻到干净而腥甜的味道,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床单上散落着的鲜红而凄美的落花,如此的鲜艳夺目又如此残酷地缠绕着安芬十八岁后的生命。跪在床沿边上的林确,低着头偷看着苍白的安芬,躲躲闪闪,小偷一样。安芬眼里射出的冷酷的光,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片正一点点、一点点地切割着他的肉体。而安芬平静的愤怒出乎他的意料。直到安芬听到身体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柄锋利的锥子钻进了她的骨髓,钻进她的灵魂,她狠狠地扇了林确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虽然刮在林确的脸上,可安芬脸上也像刮了一记耳光般的疼痛,而那柄锥子就这样在那个充满酒气的旅馆里残酷地钻进了安芬的生命。
林确像姆妈一样照顾着安芬大学毕业,安芬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林确围着她转,冷冷地接过林确递到她手边所有的东西,安芬不嫌弃什么,也从不要求什么,她安定得就像一尊无欲无求的佛。是的,她清楚林确在尽他的所能赎他所犯下的罪,她乐意看着这个穿着白衬衫的散发着干净气息的男人为她忙得焦头烂额,喜欢看他看着她时忐忑不安的眼神,这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月光再次爬过安芬的脸庞,体内一次次猛烈的冲击,林确急促的喘息声,失去知觉的下身,让安芬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有着肉体,灵魂而离窍的躯体,一具尸体,躺在太平间里的尸体,这样想着的时候,安芬听到来自骨髓的疼痛的声响,如此刺耳!漠然地看着压在她身上的林确,他白皙的面皮大汗淋漓。墙角边新买的煮水壶散发着水煮沸后的浓烈的塑胶味,熏得安芬的眼睛淌下一排排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一阵痒痒的、酸腻腻的感觉后,泪水便永远地住进她温暖的耳窝,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
安芬趿着拖鞋,胡乱套件外衣,在头上扣顶帽子,挎上篮子绕过二个街口到达菜市,像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买菜煮饭,等待即将下班的丈夫,只是她等待的心情从来不急躁,林确的晚点她也从来不过问,安芬的生活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焦躁,没有波浪,只有平静、平静……
提着菜篮子的安芬永远低着头,看着手中那个在心里诅咒了几千次几万次的丑陋的菜篮子。装满蔬果的篮子仍不厌不倦地张开它贪婪的大口,安芬感到悚然,她曾梦到这个褐色藤条的菜篮子把她整个人给吞了下去、吃掉,然后骨头也不剩下。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二月残余的寒流围着安芬转,只能看到路上的行人的半个脑袋,另一半则深深地藏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像蜗牛,也像刺猬。风,卷起这个城市特有的肮脏物,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安芬闻到了十八岁那年的血腥味,那种味道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呼吸道,凝固似的无论怎样用纸巾掩,它还是顽强地往她的鼻子里钻,肚子里的小肠打架一样揪着她的胃,酸臭的气体你追我赶地直往上涌,一阵翻腾,酸臭味冒着气泡经过食道毫不客气地从口腔里逃逸出来,呛得她满眼是泪。安芬捂住嘴巴弯下腰,晶莹的大眼睛犹如两潭清沏跳动的泉水。
在这种寒风萧瑟的天气,人们还是一贯的冷漠,一如既往的忙碌,没有人会注意到街边一个趿着拖鞋双脚冷得像菜篮子里的红萝卜一样通红的纤瘦的安芬。菜篮子像棵野草一样在风中打颤,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行人的脚步,但终归逃不过它本来的宿命,它在林确来到之前已经被踩得支离破碎,菜叶子散发出糜烂的气息。林确的眼镜在阳光的眼光下闪闪发光,人们的记忆也许只会有那么的几秒钟会想起街道上一个配戴金丝眼镜抱着一个丑陋的菜篮子的男人。
有人每天都见到配戴金丝眼镜的男子摇着晃荡的脚步停在曾经放置菜篮子的地方,手中的酒瓶空了,可是他还是举起它拼命往喉咙里灌。然后,所有的人都看见皮鞋锃亮,西装笔挺的男子疯子一样抱头痛哭,这便是林确,这便是二十八楼安芬眼中的林确,寄居在她骨髓里的那柄锋利的锥子。安芬的生活变得更加的平淡无奇同时也更加的新鲜刺激。看到林确痛哭流涕的样子,她微笑地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在强烈的酒精刺激味混合着香烟的辛辣味中,安芬觉得她十八岁后的生活全部都是一场噩梦,而在这场噩梦里挣扎却近乎消耗了她一生的精力。
安芬越来越喜欢到海边去散步。正直而优雅的椭子村,翻腾的海涛声,海鸥清脆的嗓音使她内心无比的安宁。软绵绵的沙滩上被踩出一排排紊乱的脚印,像极了人生的纵横交错。大海,像勇猛而怒火万丈的男子,安芬静静地聆听着他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沧桑万变的故事,别人不懂,安芬懂。人们奇怪的是这个抱膝坐在沙滩上形迹单吊的女人喜欢一把沙子一把沙子地往身上涂抹,安芬想起作家莫言笔下用泥巴拍在伤口止血的黑孩……
二零零七年三月十日开始,安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散发着鬼魅一样的光彩,附合着刚打开泡面桶里冲天而起的热气,安芬看到张牙舞爪的绝望的挣扎。
安芬把房间里滴滴嗒嗒的闹钟的电池拆下来,房间瞬间变得很静,安静得让人窒息。闹钟犹如一个瘫痪的老头,张着宽大的透明镜面环视着房间。电脑闪着荧蓝的光芒。安芬骨瘦嶙峋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键盘,看着十几天来林确发过来的邮件,它们催命符一样对着安芬冷笑。安芬微笑着,在墙上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仍然姣好的面容,林确说过:安芬,你是最美的!
安芬愉快地给林确写了一封回信,她相信三个小时后林确会出现在她的房间,看到睡美人一样的安芬。想到林确双眼里又惊又喜又怕的眼神,安芬满意地掩嘴笑了。
锥子!
安芬冷笑着。
安芬喝了一口香浓的咖啡,苦涩而携带着含蓄的甜味。三月的春风敲响了明亮的窗户,柔和的光线纱一样的晃动。春天来了,脱去外套,安芬念叨着这句迟到的话语。
二十八楼的女子,安芬,睡得香甜。二十八楼的女子安芬,呼吸均匀,随着她骨髓里的锥子一同离去。三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的黑纱裙上,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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