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已大亮,老婆起床了。闵桥坐了起来,披上衣服,顺手点上一支杂牌香烟。这是一种劣质烟,三五块钱一包。
“晒尸晒足啦?”晒尸是这个区域的方言,是对睡眠的一种辱骂性指代。老婆见他煞有介事地抽烟,心里来气。
“大清早的,讲话难听,不吉利。”闵桥态度从来都不温不火,何况,昨晚的事,他多少觉得有些内疚。
昨晚他又喝醉了。回家就睡,那呼声抑扬顿挫,还不时留下间隙,一声不响,仿佛呼吸再上不来似的,让睡在边上的老婆提心吊胆。等她真以为出事,那呼吸又比上一轮更刺耳地响亮起来,弄得她简直无法入睡。同时,这两天月经就要来了。这种四十出头的女人,年龄到了这里,工作劳累,生活压力大,性欲已经退化。根据生理周期反应,昨夜她难得有点意思,就是弄不醒他,只好作罢。其实闵桥也是知道的,但酒醉头昏,就算勉强,也无济于事,反而弄得女人抱怨和瞧不起他,索性就醉装醉。但是,再醉总有醒来的时候,问题还是会摆在他的面前。老婆开口了:
“儿子的事,你问都不问。一中分数线公布了,五百八,他差整整二百分。”
“那怎么办?够哪个学校读哪个。”
“你说得轻巧,不读个好学校,还有什么指望?”老婆抱怨:“现在学校也太黑了,据说一分一百块,差二百分,要整整两万块,这不逼人命吗?”
“哪来那么多钱?我说算了,各人各命。”
沉默。夫妻俩个都很清楚,这笔数字不是他们能够扛得动的。闵桥在市建设局上班,单位倒是好听,可是他不中用。当年城市发展到郊区,政府拆迁,动了他家房子,作为条件,安排每户一人参加工作,他就进了建设局。可是局里不是行政干部就是专业人员,他闵桥除了为人厚道,再会讲几句笑话,什么也不能干,就被安排在办公室打杂。别人的工资见风就长,他到现在一个月也才拿了千把块钱。老婆原在他父亲的单位酱醋厂上班,厂子倒闭了,七走八转,终于托人在一家包装厂谋个临时职业。私营企业苛刻得很,按件计工,像她这个岁数,一个月下来精疲力竭,也只能做个三四百块钱。一家老老小小,吃喝家用,哪里就够?
“但是,不管怎么说,儿子的事是大事。借钱也得供他上学。我想好了,我跟他舅舅借个三五千;他爹爹奶奶的老根底也该拿出来,平时孙子当命,上学用钱,估计不得二话。你呢,那么多狐朋狗友,借个万把应该不成问题吧?他们在我家吃多少喝多少?”
“我听你的。”闵桥为人老实,平时拿不起主意。“你怎么说怎么好。”
“那你今天就借。后天就要报名了。”
“今天该我值班,我先到桥上看看。”局里正在负责修桥,就在他家前面不远,他干不了事,领导安排他看桥值班。“没有什么事,就去借吧,倒是怪难为情的。”
“什么难为情?那你来点本领呵,整天不是赌钱,就是灌酒,就这么个家,还不被你掏空了?”
老婆火气十足地数落他,可一看到他垂下眼皮,鼓着个嘴,没长大的孩子挨训似的,心又软了。“唉!也不能全怪你,只怪儿子不争气。”
“怎么办呵?他又不是有意的。”闵桥低声替儿子辩解,好像儿子的情况就是他一手造成似的。
“你说呵,这儿子读书就这么难?比女人生孩子都难呵?你妈妈跌个跟斗,就把你生下来了。我生他的时候,那么难,还是把他生下来了。”
闵桥虽然老实,但却不失幽默。起早被老婆又训又吵,弄得太烦,这时笑话又出来了:
“他读书能跟你生孩子比吗?他肚子里要有货呢!”
老婆开始没在意,再一玩味,扑哧笑了起来。可闵桥不笑,这就使笑话更加可笑。
二
早上吃的是稀饭,腌制的萝卜头做菜。那是闵桥父亲自制的。他这套手艺还留着。闵桥昨夜酒喝多了,稀饭喝得正舒服。儿子吃完早饭出去玩了,桌上只有父母和他老婆。老婆要他向父母提儿子学费的事,他却一言不发。老婆向他挤眉弄眼,或者咳嗽暗示,他佯作不知,埋头苦吃。老父亲看到夫妻俩这般情形,觉得有点蹊跷,就问:
“你们两口子有什么事呵?”
“没有什么事。”闵桥赶紧回答,他怕老婆当他面提起钱来使他难堪。
老父亲看着憨憨乎乎,高高胖胖的儿子喝稀饭,大冷天的一大早,脸上就热得汗淌淌的。语重心长地说:“没事就好呵。”说完叹了口气。
父亲原是酱醋厂厂长,大字不识一个。计划经济年代,厂子还算不错。后来形势一转,工厂也就日渐困难。一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脑子里长个瘤,闵桥吓得哭哭的。还是老婆拿了主意,闵桥就带他到扬州医院开刀。父亲睡在病床上,闵桥就在床下打个地铺,整整睡了一个月。父亲手术成功,良性肿瘤,也没落下后遗症。回来后厂长不能当了,办理了退休手续。没两年,厂子垮了,经过改制,父亲每月只拿二三百块钱养老金,在家闲着。父亲倒没烦多大神,倒是母亲,身体不好又上了年龄,这里那里时不时地犯病。最严重的是颈椎,整天喊头晕,找医生看了,什么椎动脉型,神经根型,闵桥也弄不懂,现在每天弄个皮托子固定在胫脖上,头不能动。还不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弄些药吃吃。老俩口养老,这么点钱,还有母亲药费,哪能够的?所以要钱的事,闵桥实在开不了口。场面冷在那里,就听老母亲有气无力地说:
“闵桥呵,你要少赌钱,少喝酒。”
话音刚落,一只八哥跳到桌上,跑到闵桥面前,学道:
“少赌钱,少喝酒。”
这是一只家八哥,很有灵性,他家才养的,就已熟悉。闵桥谈话,把它赶走了。他回答母亲:
“我晓得呢。”
“晓得就好。”在母亲心里,儿子再大,都难免一份疼爱。“近些天忙什么?”
“市里修桥了,我看桥的。”
“听说木桥拆了?”母亲感叹起来:“多好的一座桥呵,真是可惜!”
闵桥懂得母亲的意思。母亲是个农村妇女,那时父亲在城里工作,她在农村种田,怀上闵桥的时候,也忙个不歇。一天进城,走到桥上,肚子就疼了。好不容易挨到桥头,跌跌跄跄就摔倒了,一直从桥北头的岸上滚到桥底,说来蹊跷,这么一滚,闵桥也就顺利地在桥底生下来了。因他家姓闵,父亲干脆就给他起个闵桥的名字。母亲对那桥当然有些怀念。当年那桥离他家很远。经过搬迁,他家现在住的地方反倒离桥很近。母亲身体硬朗些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到桥上走走。可是舍不得也没有用。现在城市发展,拆桥修桥,那是公家的事,闵桥说了不算。
闵桥怕他老婆再给他发出什么信号,吃完饭赶紧推碗起身,走到院子里。那八哥跟了上来,跳到他的肩膀上。闵桥喜欢这只八哥,除了八哥确实讨喜之外,还有一重原因。从工作至今,没有哪个把他当回事情。人家既没送过他一包烟,他也捞不到一分钱。可是这次看桥,水泥沙石运来调去,标号不同,质量好坏的,他至少能说句把话。工头就找到他,送了他两瓶茅台酒,还有这只八哥。闵桥真是又喜又怕。他穷,人家送礼自然喜欢,但他胆小,从没收过礼,想着害怕。倒是老婆厉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酒卖了四百块钱。要卖八哥,听说值八百块,被他儿子拦住了,儿子喜欢动物,就留了下来。所以闵桥看到这只八哥,多少总有点成就感,平时就喜欢跟它玩玩。
老婆跟过来了,低声问他:
“你怎么不说?你不说谁说?”
“我只管借钱。”闵桥说,“我借钱去。”
“借钱去。”八哥在他后面学话:“借钱去。”
三
闵桥真的来到桥上。他哪是来看桥的?这是他家必经之路,三两步就到了。这座桥南北朝向,当年他母亲就在桥北的河坡上生下他的。修桥铺路有些讲究,这桥南接城市外环路,本来老木桥是斜跨着的,这次修桥拉直了,直对前面城郊的乱坟岗,岗上有一个村的二三百座坟墓。不久前,村里的农民集体上访,说这桥直对着他们的祖宗八代,闹得他们在天之灵不得安宁,死人不会说话,活人不能答应。政府哪管这些,做做工作,不管思想通与不通,一声令下就干起来了。农民群众无奈,只有乱骂解气,说些要遭报应,要出人命之类的坏话。但是谁信?不说政府不信,连闵桥也不相信。
闵桥本该四处转转,问问情况,好歹也像个看桥的。但他从来丢三拉四,什么事一打岔就搁一边了,这是局里人所皆知的。一次局长叫他到档案室调个档案,他到了档案室,和同事几句一谈,把事忘了。经过提醒,想起是来调档案,却想不起是调哪个单位的。又跑去问局长,弄清是调水泥厂的,结果调回来还是水厂的。还有一次,局下属拆迁事务所工作量大,局里抽他下去帮忙,两人一组去做拆迁户工作。他和驾驶员大刘分在一组。路过一个远房亲戚家的时候,人家和他打个招呼,顺便说一句进来坐坐,他叫大刘等他一会,真就进去坐了。不巧谈得投机,把大刘给忘了,然后又被留住喝酒,一下灌个七八两这才出来。可怜把个大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大太阳下整整晒了几个小时。他就这么个人。譬如这时,他早已走过桥,在接他的小灵通了:
“是的,是的,我也正要找你们呢。”闵桥买不起手机,就用小灵通:“什么事呵,见面再说吧。”
来电的是宗明,文化站站长,有些文化,人也聪明,是闵桥的酒朋赌友之一。宗明在约他。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宗明家。一看人已齐了,三缺一。另外两个都是老搭档,一个是前面说的大刘,虎头虎脑的,有些仗义;另一个是局里看门的老王,腿有些残缺,就找了个看门的差事。星期天没事,他叫老婆替他,跑来过把瘾。大家聚齐,二话没说,就坐了下来。闵桥原是来借钱的,一进门看到麻将,就把事给忘了。本是说好找这几位朋友谈事的,他没说,大家也没想起来问他,或者以为在家,只是找个开溜的借口。
大家每人掏出三百块钱,整齐地放在自己面前。他们都不富裕,只玩这种标准的牌,要是哪家尽输了,就只陪打,不掏钱。这种规模,大家心里有底。开局没几牌,宗明、大刘全都成了,看门的老王牌更好看,就是闵桥背霉。眼看一张一百的已经出去了,他不免有些脸红心跳起来,说:
“这牌太背,倒现在又没抓个像样的牌。真见鬼了。不能今天还该我输呵?”
大家都说,刚才开始,不定谁输谁赢呢。闵桥说:
“我说也是,风水轮流转,也该我赢了吧?”他好像在与大家协商,可赌钱不是协商的事,要看运气,也要看技术。正讲着,闵桥抓到一张牌后悔了:
“妈的,不打错就成了。”
大家替他懊悔。但他又怎么能不打错牌?这闵桥打牌多年,始终不见长进,十分蹩脚。他打牌很慢,抓牌慢,出牌也慢,大家不停催他,他还是不紧不慢。有时候搞忘了,手还能伸到杠后抓牌,直到场上的牌不对了,大家一看,杠后缺牙掉齿地少了一张牌。再有时,该杠后开花,他忘了抓牌,结果手上的牌弄少一张;或者该打出去的牌他没打,手上牌多一张少一张,都不能再成牌。闵桥品行不坏,大家玩常了,知道他是无意的,也都不跟他计较。还有时候,只要清一色模子,同门的一多,他就理不过来。一次,本来七八九万都成牌,他只看到九万,结果自抓八万给他撂掉了,最后还是宗明听牌后,歪过头来看看,知道也要七八万,这时对家打出个七万才勉强把牌成了。他在牌桌上的笑话太多,也经常落得同伙抱怨。但他人好,又会讲笑话逗乐大家,所以都愿意跟他玩,没他还真不热闹。譬如这时,另外三家都已听牌,出手就要慎重,可闵桥不知轻重,随手打很生的七果,结果上家手上三个七果,成了个暗绝。另外两家马上训他。
宗明批评说:
“我说你稍微看着些,我就知道七果暗绝。”
瘸腿的老王也责怪他:
“我才三嘴牌,成了不值钱,给你输这么大!”
就连成牌赢钱的大刘也说:
“兄弟你呵,哪能不输?打到现在,多少该有些长进,有时赢你的钱都不好意思。”这是实话,里面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
闵桥输了钱,还被大家批斗,弄得脸通红的,说:
“好,怪我,怪我。弟兄们在一起玩的,不要弄得这么认真。大家像这么样都不说话,没气氛了。我自罚讲一个故事。”
大家知道笑话开始了,都要他讲。他就一本正经地讲来:
“从前一个人,说话不会拐弯,嘴特别臭,怎么难听的话怎么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老婆吵他骂他,还是改不了。一天,他的远房亲戚,儿子过周,要去出礼。临出门前,老婆一直叮嘱不许讲话,他说好,我记住了,保证不瞎讲,你放心吧。他就出礼吃饭去了。果然不错,从头到尾憋大便一样憋在那里,一句话没讲。”这时候他要对牌,把下家牌对了,打出牌,接着说:“最后筵席结束了,他来到主人面前,申明说:我今天一句话没讲,你儿子死了不要怪我。”
大家被这个故事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闵桥本来大舌头,讲话吐词有些别扭,这故事从他嘴里讲起来,就更好笑。别人都笑,闵桥却笑不出来了。眼看钱已见底,没成几牌,现在抓了一副天大的好牌,弄得他有些紧张,鼻尖上出了汗。很快,大家也发现了问题:乖乖,他面前对的全是风头,这牌成下来,一牌定局,他至少要挽回二百块钱。最后一封牌对完,他手里还剩一张牌,他就独听。闵桥输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没有防他看他的意思,都想成全他,专挑可能成牌的一九打,手上有风头的照样打。大家为了让他成牌,把自己手上牌打炸掉了,可是闵桥还没成牌。直到最后一张抓完打完,牌黄了,他的牌还是没成。闵桥心里难过了,说:
“弟兄们一起玩的,我都输这么多了,你们还扣我的牌。”
“你们太不像话。”大刘说:“也该让他成了。一起玩的,这样打什么屌牌。”
另外两家十分委屈,都说没扣。大刘问闵桥要什么牌,闵桥翻过手上的牌,一张红中。唉,红中哪里去了?大家手里却没有红中,就开始在河里找,也没有。最后宗明眼尖,一下在闵桥自己面前发现了三张红中。他自己把别人红中对了,后来又抓一张红中,他忘记了开杠,反而把它勒在手里,等人家打红中成牌,闹出个牌桌上天大的笑话来。看着闵桥又后悔又痛惜的样子,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
四
不觉天黑了,牌局已经结束。宗明大赢家,三归一。赢钱小事,朋友要紧,就说:
“都不走了,晚上好好喝几杯。我叫老婆买菜去了。”
这是基本惯例,打在哪家,喝在哪家,也没什么可客气的。所以闵桥说:
“你今天是拿我们的钱做人情。不喝白不喝,我们等于喝自己的。”
宗明不好气不好笑地说:“那是,那是。”
酒席开始了,也没什么菜。一副鹅杂碎,四个卤鹅头,一盘花生米,一碗油榨豆腐干再加几个卤鸡蛋。喝酒不在菜多,重在弟兄情谊。就那个本地产十几块钱一瓶的琉璃酒,每人满倒一杯,喝了起来。他们之间,大刘职业驾驶员,平时不给喝酒,缺少训练,所以也就三四两酒,但他为人爽快,所以一喝就醉。宗明搞文化工作,经常写写稿子,饱一顿饿一顿,长期患有胃窦炎,还有一些溃疡,喝酒很少,大家也照顾他。至于老王,看门没事,每天欢喜弄个二两,真上酒桌,撑不了多少,半斤准醉。最能喝的还是闵桥,本来功底好,再加身体棒,能喝个六七两。可是他不知自控,总要酒喝,十喝九醉,闹出很多笑话来。一回喝醉了回家,敲门半天没开,等他老婆开了门,他的尿已经淋到裤子上。他就歪歪倒倒坐到走廊上,把裤子扒了,扒着扒着就倚墙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自己一丝不挂睡在地上,身上全是蚊子,叮他的蚊子都醉了。还有一回,在一个小饭店喝多了,去找厕所。跑进去一看,那么多人,心想这家饭店虽小,生意这么好,厕所里都这么多人。于是当众掏出来就放。大家一片哗然他却不知。原来,他跑错了,他把隔壁的餐厅当厕所玩了。
开始喝酒,大家还很斯文,浅斟慢饮。闵桥没话找话,说起修桥,老百姓骂娘,认为不能对着墓地,说是要遭报应。大刘和老王就说我信,非出问题不可。宗明就说现在政府太不像话,一点不考虑群众感情。接着,这些无权无势愤愤不平的人就骂政府。这个话题一开,事例就多了,但主要集中在那些有权的人贪污受贿问题上,他们自己捞不到,两杯下肚,义愤填膺,但又无可奈何,骂骂出气。大刘就说:
“妈的个屄,凡是拿人家好处的,肯定要遭报应,没有好下场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闵桥忽然想起自己收过两瓶酒,尤其那个贵重八哥,听了大刘的话,心里打个冷战。他一边附和着,一边赶快把话岔开了。大家继续喝酒。第一轮酒很快喝完了。每人两三两酒下肚,宗明和大刘已差不多。闵桥先把自己和老王杯子倒满,然后逼着两人加酒,并且宽宏大量地说:
“你们倒浅些,不和我们一样。兄弟热闹要紧,闹着玩的。”
大家只有认了。上了酒桌,大家都是老朋友,谈够了话,前一轮话题过后,就出现了冷场。这闵桥不仅喝酒弄出笑话,他还欢喜讲笑话,为的是救场子。这时,为了活跃气氛,就又讲笑话。他今天讲的是两个好吹牛的人:
“两个家伙赌吹,比个子高。一个说:我个子高,我脚踩在地上,头顶在天上,你说高不高?你还能比我高?另一个想了一下,说:我脚也踩在地上,肩膀扛在天上,比你高一个头。那一个就问:有这么个高法的?那你的头脸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回答说:吹牛的人不要脸。”
大家哈哈大笑。这一笑就来了精神。闵桥逼着大家把第二轮干了,第三轮酒就开始了。宗明已经捂着胃子皱起眉头,大刘也已仰在椅子上,直喘粗气。老王虽还可以,讲话的舌头也已发硬。闵桥拿起第三瓶酒,先给自己满上,然后非常慷慨地让步:
“你们少倒一些,不倒不行。”
一瓶酒就又分了。这时闵桥老婆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宗明家,老婆问他借钱的事怎样了,他说知道,就是谈这事的。接完电话,闵桥端起杯子,说:
“来,兄弟们共同喝一杯,我有事找各位帮忙。”
大刘醉薰薰地说:“有事尽管吩咐,兄弟一定效力。”
正在这时,老婆的电话又到了。老婆告诉他,要他少喝酒,不要弄得醉薰薰的,最后骂了他几句。闵桥平时怕老婆,几杯酒下去,胆气壮了,老婆又不在身边,就骂起来:
“这娘们烦死人。不睬她,看她怎么样。”说着就把小灵通关了。
也许他老婆不打第二个电话,闵桥就接着讲借钱的事了。可这电话一打,把话岔开了。宗明看菜已不够,就抽空到厨房招呼老婆再炒两个菜。当他回到桌边,闵桥和老王已经在放雷子,就是赌拚一把,一口把杯里的酒全干了。大家酒都多了,从闵桥自己开始,谁也想不起他要大家帮忙的话了。
接着,新炒的菜上桌,大家吃了两口,就不动筷子了。酒喝到这上份上,菜已经不重要。就是再怎么喝酒,也无所谓了。这时口舌已经麻木,喝酒如水,没什么感觉,也就越发能喝。第三瓶酒喝完,第四瓶酒上来。这时宗明已经下去半斤,跑到卫生间吐了。大刘喝了六七两,也忍不住了。宗明吐的还没用水冲,大刘就趴在马桶上接着吐。老王被灌了足足有一斤酒,实在不行了,趴在桌上直打嗝。闵桥喝得最多,直到宗明老婆出来,拦住他们,把剩下的酒夺了,闵桥已经下去一斤二三两酒。他自以为能喝,其实这时候已经昏天黑地,不知东南西北,站都站不住了。
五
大刘和宗明已经吐过,情况稍微好些。老王腿脚不便,但家就在附近,就由大刘和宗明以及宗明老婆扶着他,把他送出一程,他说没事没事,他们就回来了。闵桥已经趴在那里,两人叫醒他,送他回家。出了门,三个人你搀我扶,东倒西歪,一批伤员似的,一直到闵桥家所在的小区路口,就不敢再朝前送。喝成这样,怕闵桥老婆见着,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他们看着闵桥踉踉跄跄走去,估计没事,就回转了。
这小区的房子当年统一规划设计,格局都差不多。闵桥喝多了,竟不知哪是他家。终于在一个门口,鼓起勇气敲门,半天门开了。天寒地冻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披着棉衣。闵桥两眼昏花,不知是谁,只看见是个女人,就结结巴巴地问:
“请,请问姨娘,闵桥,闵桥家在哪一幢?”
那女人一听火冒三丈,骂道:
“我不是你姨娘,我是你老娘!”说完掉头就走,没两步,又回过头,冲着闵桥就喊:“叫你少喝酒,你灌烧尿,灌成这个样子,死到外面算了。”
女人走了,门也轰地一声关上了。到现在,闵桥也不知道这是他家,开门的正是他老婆。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女人多凶,丈夫日子一定不好过。他倚在墙上,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墙上跳下一只被吵醒的八哥,它学着闵桥早上临走时的话:
“借钱去,借钱去。”
它一直不停地这样叫着,倒使闵桥在酒醉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嘴里叽叽咕咕地说:
“这是,借钱,这是大事。”
闵桥赶开八哥,就跌跌爬爬朝回走,他要去找他的朋友借钱。没多久,他就来到新修的桥上。这桥还没按装桥栏,看桥的民工把灯熄了。闵桥多远就喊:
“快把灯,灯开了,桥上,看不见。”
闵桥刚到桥北头,小便急了,就本能地站到桥边,解下裤子小便。
看桥的民工听到有人在喊,把灯开了,出来看看桥上,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影。他四处再看,还是没有,就关灯,又去睡了。
第二天,人们在桥下发现了闵桥尸体。最先看到他的人走下桥去看看,以为他醉酒睡着了,再一看,脑后有一滩血迹,这才断定他死了。他是出去借钱的,直到死了,口袋还是空的,一分钱没借,也不用再借了。他静静地躺在那地方,那正是他出生的地方。
事情过后,关于闵桥的死,各有各的说法。
他朋友们,尤其是大刘说:“都怪我们,把他酒喝多了,又没送他回到家。”
他老婆说:“都怪我,让他去借钱的,又把他关在门外。”
他母亲说:“怪我,把他生在桥下,他又死在那地方,这是定数呵。”
农民纷纷议论说:“这桥就不该直对墓地,多不吉利!早知要遭报应,却让个老实人死了。”
八哥如果会说话,也会说:“怪我,是我催他的,他就不该收下我这么个活宝。”
父亲来到桥下,在生他死他的地方站了很久,一言不发。最后抬起头,看看河对面,又看看桥,忽然想到:他生在桥北,死在桥北,也许他这一生都没走过这座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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