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去的当天夜里就遭遇了公公家的猫。
夜已深,听不见雨声,门外似乎刮着一股风。纱门一张一合不断地捣着门框。纱窗也吱剌吱剌地,发着抖诉说着冷。寒夜里的风,似乎刮大一些了,一阵紧作一阵,似乎夹着一双锋利的猫爪在挠刮着纱门。风也有点贼呢,想进来暖和暖和!我在黑暗里迷迷糊糊笑着。
雨后的乡村,到处是湿漉漉的。院子里的几颗银杏,枝头上闪着晶莹而喜悦的泪。金银花的绿叶上调皮地滚动着饱满的珍珠。地上有些湿泥,一只猫轻手轻脚地试探着前行,我饶有兴趣地唤它,它迟疑地停住脚步望着我,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猫,如果它不皱眉,很有些狐相。于是我靠近它,伸出手想抚弄它,它微弓着身子,一身虎皮色的毛微微战栗着,突然立起身抬起左边梅花掌向我奋力抓来,我惊恐地缩手,抬起脚便踢,皮鞋鞋面上立刻留下它愤怒的手印。我惊叫起来,同时听见公公大声地喝令着:“猫!猫!要挨打吗?!”猫一蹲,纵身跳上草垛,翻过矮墙不见了。“真吓人,真像只野猫!”我边说边抚着几欲跳出来的心。
那只猫似乎对我怀有深深的敌意。
原来它两年来都侵占着我的床,或者说,我的到来,是侵占了它的巢?昨夜刮着纱门的不是一阵阵的贼贼的风,竟是这只恼怒的小小的猫!它蓝色的眼睛里我看不懂有些什么,那厉害的表情或许是愤恨雨夜的露宿?这才知道,它虽是小小的猫,竟远近闻名,几乎村里所有的狗都畏惧它的梅花掌见到它都绕道而行,我不禁猜想:是不是吃了亏的狗相互传告着这条消息?这样一条正值壮年的家猫为何这样狂躁而乖僻,充满了野气?
年前的日子是忙碌的。因为太阳很好,买的肉悬挂在墙上晒,买来的鲫鱼鲢鱼也端在太阳地里晒,鸡门打开了,也让潮湿阴凉的鸡埘里的鸡透透气。孩子们在院子里嬉闹着,争争的姐姐阿英眼馋地看着他们玩笑着,她被爷爷安排看守鸡埘,防备着猫那双眼馋而贼溜溜的眼睛。“家里的猫坏的很,要咬鸡的。”阿争向我解释着。难怪没有人喜欢它,难怪家里只除它没有名字。争争看守大鱼盆,怕猫叼走盆里的鱼。“这么大的鱼,它能叼上来吗?”我好奇的问。“会呢!它 用爪子先钩起来,然后两手抱起来吃。上回它就咬走了一条鱼,挨打了,两天才回来。”争争边笑,边比划着。她的活要有趣多了,她拿一条弯弯的细枝条轻轻巧巧的钩住张开大嘴的鱼,向上一提,鱼呛住了,扑棱一挣,激起一些水花,头一低,钻水里去了,我看了也跟着争争哈哈地笑。所有的鱼都吃了几次亏,就蒙了头,闭紧嘴,挤在了一起。
冬日的暖阳黄澄澄的,的确诱人,一阵风一样,孩子们都不见了踪影。突然发现,消失了大半天的猫不知什么时候,尴尬地站在银杏树下,贼一般的不时瞥一眼大盆里的鱼。鱼,好多啊!猫一定在吃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可惜都太大了,能弄两条上来吃吗?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坐下来,闲闲地看着书,接替了孩子们的工作守着猫。猫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忙碌着的人们,用余光溜了一眼肥鱼。它或许不曾想到,佯装看书的我,也用余光打量着它,想看看它是怎样用两爪从水里抱一条大鱼出来,然后再残忍地逼迫它放下。
院里一时静悄悄的,它行动了,伸出前爪的倒刺钩着鱼身拖了一下,大鱼在水里扑腾挣扎,激起的水花把猫吓了一跳。它低着头,用研究性的眼神盯着水里的鱼,听见我们的笑声忽然有点胆怯了,谁又大声笑了一下,它一惊,以为棒子要打上来了,腾得一跃,跳上了银杏树上,无奈树干太细,枝桠太多,它艰难地抓住树干,拼命向上攀,不料最终倒滑了下去,红着脸,回头盯了我一眼,尾巴一夹逃不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习惯躲在外面不愿回家。
家里的空气到处埋伏着一双双眼睛。当我一走近它便赶忙藏起来,像个贼一样无声无息。当我忘记它的时候,它又悄悄地贴在门缝向我张望。一会儿功夫把我正充电的手机拿去打游戏,要么半夜里把冰箱里给女儿准备的第二天早上的点心偷吃个精光,我被弄烦了。被监视的一双双眼睛追赶着转身向外跑,跑过对面的马路,跑过公园的那片树林,一直跑到无边的田地里,猫着腰,大声的喘气。
天色暗了下来,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外面躲得无趣,想回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个清楚。风吹着纷乱的心,如地上破碎的影子。我拖着影子回到了家,开门的声音他一定听得见,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一双凉凉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溜过,浑身的汗毛也要全部竖起来。我竖着耳朵听,寂静一片,只有凉冰冰的月光里凉冰冰的钟响。所有的门张开着,但没有寻见寄居在家中的侄子阿仲那鬼魅一般的粘人的目光,我疲倦地仰面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心还在疲倦地奔跑。
在多少次的戒备和躲避之后的一个晌午,我拿着相机想近距离地拍下这只怪猫。戏弄般地呼唤它想让它过来,它回应了,“妙妙”地叫,沙哑着,一声惨过一声,嘴巴越张越大,像一个号啕大哭的孩子。我看见凝在猫眼角的泪,心,凛凛然。它酸涩的泪一下流进我的心里,我听见忧伤的河流在流淌。
或许它一直在寻找家的感觉?不记得我对谁说过一句话,关于它的孤独。记不起哪一天吃晚饭时,我偶尔在它唯一亲昵家人的时分,在桌底那残损的破碗里,战战兢兢地丢一点残羹,“咪咪”地喊它。它敏感而脆弱的心也会涌动一股热流吗?白天它仍是常常出去,很少露面,但吃晚饭时会准时出现。我觉察到我们的空气里少了一分野气,多了一份家人的呼吸。
冬季的田野总叫人有种莫名的忧伤。颠簸的车厢外,一堆堆草垛迅速后退,一棵颗杨树、银杏向后跑。十五岁的侄子阿仲看着窗外,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吃任何东西。是在向家乡告别吗?我盯着他的后脑勺,却看见“咪咪”凄楚的神情,此时他的眼角也挂着泪珠?
路边的树稀疏了一些,看得清树后湛蓝的青天。想起“咪咪”以及“咪咪”瞳仁里闪烁着的这不懂事的阿仲的影子。他们会找到家吗?
-全文完-
▷ 进入草木蓝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