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部洗涤了我大部心灵的《狼图腾》,释卷已久,那些或耸立,或奔驰,或对天长嚎,或哀怨低语的狼们总是以不同方式久久萦于我的心。我本以为,感动过后,也算对得起它们了,对得起这些曾经和我们同样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们,从此,把我的心债偿清。然而,当我慢慢偿还这些债务的时候,才觉得,我欠下的其实更多,因为这是一笔永远也不可能还清的债。
但,我还是不想放弃,即使没有结果,也还是要偿还下去。
于是,昨晚的那个酒桌上,不知尚在微醺之中还是已酒酣而热,反正不再谈世风日下,也不再谈关于男人和女人,更不屑谈关于人的过去和现在,而是谈起了那些一样撞击着我们心灵的公狼和母狼们,它们,才是人们所说的真正的高级动物,至少,当人类的灵魂越来越空洞的时候,它们让我从无所适从中回过头来,清晰地知道怎么活着和死去。
老达几百年前就提出了进化论的观点,其实,即使他老不提,这个世界也还是这么存在着。我想,狼们也一定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或者,它们更早地明白了这个观点。它们昂然屹立于动着的物之林,让世人或世猫、世狗们知道,和它们同时共存的还有这样一种生物,一种生命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可以把自己凝固成一座雕塑的生物。
坐在这里,我的脑海里切换着一个个关于它们的镜头:头狼护着自己的家族,窥伺着这个无比凶险的世界;小狼的呼唤引出母狼们的哀哀长鸣;最后一条草原狼在新装备的夹击下做出的最后一个孤立的动作,没有怨恨,只有自傲……我不敢想太多,但我的眼里还是有那么多狼们活着和死去的影子。没有谁比它们更清楚,在它们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这片绿地上,有一群两条腿的怪物,他们是自己唯一的天敌。不,还不只是因为两条腿,还因为它们手里有一条长竿的东西,突地一响,一个火球闪过,自己的密友马上就会脑袋开花。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祖先起就没有见过的四个轮子的那玩艺儿,比它们所见过的所有的生物都气势汹汹。于是,狼们明白了,两条腿的怪物还不是天敌,真正的天敌是那种吐着火舌的玩具和四个轮飞速旋转的天外来客。
或许,它们自己也意识到,末日就要来临了;而且,我们比它们更清楚,末日真的来临了。
不见了狼的身影,我也并没有觉出有多少孤单,因为我从未见过狼,也还在这么好好活着,虽然也知道至多不过还有几十年好走。或许,即使这个圆球从来也没有这种叫狼的生物,也并不觉出少了些什么。可是,尽管我没亲见,还是知道有这么一种生物存在。如果不是因为文字没有随它们的灭绝销声匿迹,还真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不,也不全是这样。因为即使它们在我出生前就绝种了,也还是有关于它们的文字在,它给我的印象就像饕餮,一种极凶猛而又可厌的动物而已;当然也可能类似于龙,一种没有谁见过,连文字记载都模糊的动物,稀里糊涂地做了这个民族的图腾。
然而,今天活着的人中就有见过狼的。就在它们灭绝之前,我还跟它们同时并存过,而且《狼图腾》以文字的形式还原了它们真正的生活,至少是我以为的真正的生活,因为在我的心里,更愿意相信,我看到的这次是唯一真正的狼的生活。
我也由此而知道,古人关于狼的传说也是真的,于是也就有了关于“狼来了”以及与“狼来了”相类似的故事;但是,那么多的关于“狼来了”的故事,却是统一了口径的一面之辞。这气势已经远远超出三人成虎,由不得我不相信。我也一直推想那一面之辞之外的二面乃至三面之辞,可凭空怎么也想不出来。是《狼图腾》给了我理论依据,更是事实依据。
那此文字也许还不是真的,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是我感觉最真切的狼的世界。长期生活在人的世界,灌输给我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法宝,我也用《文人的悲歌》跟着歪唱了一曲,那是因为,跟我同是两条腿的动物教我歌不得不这么唱,不然只能含恨而死。人没有教会我的,狼却在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向这些它们眼里两条腿的怪物发出它们的豪言壮语:活着,就要做条顶天立地的狼,死,也要用身体凝固成雕塑做图腾。
或许,这真就是它们的预言了,因为我现在还能看到的,只有顶天立地的雕塑了,是最后一只草原狼生活终结的瞬间留给我的那个造型。尽管,那个雕塑轻轻一触便颓然倒地,然后被剥皮,然后它的皮子被挑在杆上任草原的风吹得打着旋。用不了多久,某个得了伤寒或某个关节因风湿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两条腿怪物因为躺在它的皮毛上渐渐康复。
这些是最真实的却又是我想象出来的,尽管这样想象着,可最清晰的却是最后一只草原狼最后的那个定型,那是由生到死的一道界限。不管它是不是一条头狼,它都是一条狼,一条高大威猛的狼,它以自己的英雄之躯为这个家族,为曾经存在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生物划上了一个人类常说的那个所谓的圆满的句号。
不,这个句号不是它们自己划上的,是它们眼里那些两条腿的怪物替它们划上的。但是,那些两条腿的怪物没有听到它的赞美之声。或许,它说了,这些怪物也听不懂。
不知为什么,当这幅凝固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想起了那些戴着镣铐、大义凛然、唱着《国际歌》走向刑场的英雄们。还好,我经历过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或者电影里还放着的英雄辈出的年代。我为此感到庆幸,不然,还真不明白造出“英雄”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什么样子才可跟这两个字相匹配。
我也就更深切地理解了这些狼们,不是“狼来了”的那些狼,而是毕利格老人以及他的先人们眼中的那些狼,因为它们的存在,才有了真正的草原和真正的草原人,才有了这个完美的地球。正因如此,草原上的先人不是把自己宠爱的马或羊而是以自己的自然之敌——狼,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
哦,我开始悟到了些什么,因为,从狼那里,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凝聚力,什么才是真正的情感,怎么才算真正的活着,怎么才算真正的死去。过去,我一直觉得这些词是模糊的,现在我明白了,因为它就在狼的世界里真实地存在过。
我不是狼,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知道有凝聚力这个词的存在,但它们是以自己的行为这么做着。它们不会著书立说,它们只是身体立行口口相传把传统的东西变成自然的存在。它们更不想什么“藏于名山,传之后狼”,因为它们知道,后狼跟它们一样,会用自己的存在而不是用文过饰非的文字掩盖狼世界的真相。
我在幸与不幸中做了人,得不到狼世界的真谛,不能洞彻狼的心灵,所以只能但愿,能像狼一样地活着,然后再像狼一样地死去。狼心中有自己的腾格里,它们也不会讥笑这些两条腿的动物,它们知道为自己活着,而这个自己却不是自私的。
所以,它们求生,但不畏死。
人早就知道乌龟是长寿的,于是,皇家园林里刻着歌功颂德文字的石碑大多压在龟背上。
看来,狼是真正为自己而活,而人,都期望自己像乌龟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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