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吻的女孩,叫姜小云。
我那一次吻她的地方,是我的书房。
我在我的书房吻她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
那次的夜幕改变了我的一生,连第二天的太阳在最强盛的中午也失去了光彩。
那个同姜小云一起出现在我眼前的女子,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母亲的这个耳光,让我无比震惊。她有着同亲会让人震惊的平静,那种和我娘那种麻木而绝望的平静不同的温馨的平静——曾经险些击垮了我对我娘少得可怜的印象——平静。而多年来,无论我做过多少错事,她都能保持这种平静,所以它的打破,才让我感到莫名的震惊。
我母亲第一次来到我的面前,姜小云在她的后面,眼角挂满了泪水。我已记不清这个经常落泪的女孩是如何让我步入初恋的。只记得那天她极不自然地喊我第一声“绍虞哥”时,我看到了父亲那复杂的神情,忽然明白我将有一个比我娘更漂亮的母亲。
我忽然感到悲伤,为我继承的我娘的平静难过,或许是这是对我娘葬礼上我没有落泪的补偿。
我所能记起的我娘的形象,是挂在墙壁上她遗像中的形象,别的就是一些不确定的记忆。除了一些空洞的回忆外,回忆里有一间阴暗潮湿的草房,房里一个不停咳嗽的女人和麻木绝望的眼神。
后来我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才真正觉得伤心,但我那时的悔恨却什么也不能改变了。
我与我母亲的第一次较量,是在她与我父亲婚礼那天,独自跑到我娘的坟前哭泣。其实这是一次无心的较量。那天一早,每个人都在忙他们自己的事,周边的小孩子也因为要看新娘子而在路口守着不跟我一起玩了。我忽然好想我娘,好想大哭一场,然而我父亲大喜的日子,我是不论如何不能在家里哭的。于是我逃到我母亲的坟前,在那里默默地流泪。我第一次知道我娘过早地离开我意味着什么。我成了没有人穿的衣服。被扔在这荒芜的坟场。
当众多人喊着我的名子来到坟场的时候,我看到杂在人群里的父亲,看到他罐子一样大的拳头和铁青的脸。我知道我的下场会非常的悲惨。于是我更加放肆地放开的嗓音。
然而我竟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这惩罚的久未降临,像一朵藏着闪电的乌云,罩在我的头顶,让我寝食难安。当我战战惊惊地端起饭碗时,父亲终于宣布对我的惩罚,当然这是多日以后的事,在此前,我每夜失眠,被未来的噩梦惊醒,扒一碗饭就逃离饭桌,天真的以为,只要我不见父亲,他就不会处罚我。
姜小云在口袋里揣上饭团,在饭后到学校交给我,第一次我没有接,看着她的泪水,我得到胜利者的喜悦,但这是以担心更重的处罚到来的提心吊胆为代价的。第二次仍没有接,而是把饭团打到一边,被老师家的鸡轰抢了去。她仍是流泪,但当她仍一次地拿来时,我被她的固执和自己的饥锇打败,接过饭团,狠狠地咬了一口,她仍是流着泪走开。以后虽不再流泪,但我们之间也没有更多的话说。这样的默默地交接在持续了两周后,就因我父亲的宣布惩罚而告终。
因为姜小云不断地送我饭团,所以有关这个新转学的学生和我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了。在那个我上了半年就上到三年级的学校,我那些无聊而又无赖的同学们让我和刚对我们班的小云感到莫名的压抑和愤怒,但我们身上流淌着我娘平静的血液,所以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班主任因关心两个跳级生的学习而把我们的母亲叫到学校后,事情才算平息。
我不得不承认,姜小云和她娘长得一样无可挑剔,这在同学们眼中,多少是有些影响的。所以当他们以过于热切的目光望向她时,我便有着莫名的怒火,奇怪的是,那怒火有时候竟是指向她的美丽。
为了报答她送我饭团的恩情,我曾特意买了一个发夹送她,在那个五分钱就能买两个包子的时代里,这该是很好的东西了。毕竟它花了我仅有的五角钱。以后小云常常戴着它,这让我很开心。
[二]
小雷笑得很灿烂,说他转到我们学校来了,他比我低一年级,上二年级。
我们见面的时候,已经放学了,小云在门口等我,见我和一个生人聊天,就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小雷跟我说,他搬到我们学校附近了,我说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小雷摇摇头,说,我妈去年死了,爸说住在人家门檐下,一辈子没出息。我那时还不知道小雷他爹是上门女婿,所以只是茫茫然地看着他。小雷说,我家就住在学校对面的矮房子里,明天放学,你来我家吧,我爸也有些想你呢。我说我回家问问吧,我爹不一定允许的。他说那就这样吧,明天放学我等你。
没有想到父亲没有等我开口,就让我明天到小雷家看看,他说他碰到了小雷的父亲,他们在同一个工地做活。他说你如果明天作业不多的话,就去看看吧。我哦了声,不敢接话,我看了看母亲和小云,母亲正低着头吃饭,小云向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就去了小雷家,攀上阴沉幽暗的楼梯,我和小雷来到一道暗红漆的木质门前,小雷用大力在门上拍了几下,他爹就在门开以后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三十不到的汉子,竟瘦得像副骨架,立在我的面前。两年不见,他似乎还认得我,问,是绍虞儿吗?
我进入小雷家,从熟悉的家具中找到了残存的记忆。小雷爹张罗了饭菜,开口就问我,听说你爹续了一房。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用如材的手,为我夹了一块豆腐。我说我自己来就行。他又问我,你爹现在还是泥瓦匠吗?我怔了怔,说,哦,在刘成工地上。刘成是谁,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爹在他那里干活。
从小雷家出来,我跟小雷在学校转了一圈,我第一次了解这个学校,我们趴在教室门口,办工室门口,看里面的摆设,过了一会,便觉得很无聊,于是又回到草地上躺着。
小雷忽然问我关于我母亲的事儿,我说我不知道,他看出我不想说,于是也就不再问,转而跟我谈起分别后的见闻。
我和小雷的友情一直持续到我们初三那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在初一那年,他让我代写一封信送给一个小许蘅的女同学。那是一封情书,那封情书曾让我在初中三年备受嘲笑,也曾险些让我们的友情走到绝境。
然而二年级的小雷却不是那时的小雷,他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跳级,成为我在四年级的同班,从那时起一直到他离开我的世界,我们一直是同班,那时小云总是牢牢占着班里的第一,我和他便是二、三名的争夺者。
小雷紧握着双手,说,今天体育课老师没有来,我们自己玩,男生左女生右,各分一半操场。我们叨鸡,你们随便,爱什么玩什么。——这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少年,在他新来的班级里,以他身高体格上的优势,成为体育课的主导。
那时我们叨鸡,男生分成两组,由大个子猜拳,挑选自己的组员,我的个子在这群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前,实在是小的可怜,分在哪一组都无所谓,而在遭受了几次这样的冷落以后,我便不再和大家玩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云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示意她坐下,她用手拍了拍地面,挨着我坐了下来,整整一节课,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大概是也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我们就那么坐着直到下课。
不久之后,母亲似乎无意间问我,为什么不跟班里的同学说话,我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母亲怔了怔,又接着做她手中的活计了。
那段时间,我对母亲有着很强的敌意,而对小云,既有些憎恨,又有些羡慕和同情。而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幼小的我不知所措。而母亲的平静,也让我感到恐惧。我偏向母亲的心又偏向了父亲,觉得那平平静下面,有着很可怕的东西。
[三]
因为小去,我曾和班上的同学打架,记得那天回家后,父亲二话不说,一拳将我打在墙壁上,我瘫倒下去。剧烈的震荡使我娘的遗像附落在地上,破碎的玻璃飞扬起来,让我的眼角到嘴角迅速流淌出红色的河流。父亲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抬起腿,向我踹过来,但这一脚却踹在了母亲的小腿上。母亲险些摔倒,扶着墙壁,说,这是你儿子。父亲说,我养不出这样的种来!母亲说,你先把我打死再接着打他吧!
我傻傻地瘫坐着,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直到母亲拉着我找到父亲的干爷爷余祥那里治伤时,我才回过神来,我的名子就是他给取的,我祖父的早逝,让他不得不看护着我父亲半生。又是你爹打的?下手轻了很多嘛,就是动上刀子了,小伙子毁容了,动刀子可不是什么好——余祥的叨唠被母亲打断,母亲说,除了胸口的一拳和脸上的伤是父亲造成的,其他的都是跟人磨牙打的,她停顿了一下,颇不好意思地说,为了保护妹妹而打架,也不错什么过错吧。余祥见我正望着母亲发呆,就把我抱了起来问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伤,我说我母亲的腿被我父亲踢伤了。她忙说不碍事,但余祥让她坐在床上,一摇她的腿,她的五官就拧在一处了。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母亲,以前我总是说“喂”或是“她”。
父亲的处罚下来时,我刚端起饭碗,他忽然的出声吓了我一跳,碗差点从手里掉下去。父亲说你每天吃这一点能够吗?我低头不敢吭声,父亲说,多吃一点再上学吧,那天的事就算了。我和你妈都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是我儿子,饿坏了我会心疼的。我战战惊惊地应了一声,为了使他满意,我吃了两满碗饭。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放学,我碰见了小雷,从姥姥家搬回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在我孤独的孩提时代,他是我仅有的玩伴。
听说我出生时,体弱多病,家里人怕我长不大,是把我当女儿的养的。
那是我娘死了以后,父亲外出务工,我在姥姥家住,我剪去了自己的长辫子,舅舅用换来的钱为我买了五粒糖,余下的钱,用他的一只弹弓付给了我。当我找小雷玩时,他却说我是小和尚,不跟我玩。我就灰溜溜地回姥姥家。
姥姥曾为此事发了一通火,就进行了追问,舅舅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弹弓是向小雷买的,所以我不但被没收了到手不到一天的弹弓,而且被禁足和勒令不许跟小雷玩了。
我不敢申辩,于是只能一个人坐在门坎发呆。
小雷后来认出我不是他所说的小和尚,来找我玩弹珠,我只能跟他说家里不让我跟你玩了。他很失望,掏出一把弹珠交给我,说,给你。我掏出自己保留的两颗糖,塞到他手里,说本来说那天就给你的。他笑了笑,说,你自己玩吧,我走了。
我看他离开的样子,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些弹珠我一直保留着,放在一个瓶里,小雷离我而去后,我每到他的生日和祭日,都会往自己的玻璃瓶里放一颗同样的弹珠,几年以后,就能赶上这个数目了。
那天门外飘来收辫子的声音。
舅舅从外面兴奋地跑进屋,问我想不想吃糖,我点点头,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柄剪刀,说,只要你像我这样,就能换到糖了。我说姥姥知道了会骂我的。舅舅说,你知道别人为什么不跟你玩吗?因为你是个男孩,却像女孩一样留辫子。我似乎明白了,接过剪刀,剪掉了自己的辫子。
[四]
不知道为什么,我上四年级那年秋天,咳得特别厉害,有时实在受不了了,还要半夜起来喝凉茶。那晚我起床喝凉茶的时候,忽然听到关于领养的事,但想里有我和小云两个,虽然都只有一半的血缘,但也用不着另个养吧。出于好奇,我又听了下去
——父亲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母亲说,我有两个女儿吗?别的事能依你,但这事不行。父亲说,女儿以后长大嫁人,还不是人家的人?母亲沉默了很久,说,那是他亲侄子,他会待他好的,可小云不一样,她过去的话,只有受苦,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父亲说,我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跟别人的姓?养儿能防老,养女儿能做什么?母亲似乎也激动起来,说,姜丙!大不了我带小云单过!反正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父亲被母亲的眼泪打败,开始低声说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了。但却清醒地知道,我和小云有一个会被我的姑姑或是叔叔领养,而那个人,多半是我。
对于这个个不眠之夜,我至今仍不能忘记那晚的一切,它们如同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里,越是擦,就越是清晰。
这怀着恐慌的心情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眠,我忽然想起我娘,如果她仍在世,会怎么样呢?会和同年岁的孩子一起玩吧。更不用面对被领养的命运。也不用拼了命的学习,连八周岁都不到,就上到四年级,连玩一玩的时间都不敢有。
我打开窗子,清寒的月光浸润着窗外的一切,我在阵阵凉风中站着,那时候有种感觉,唯有这种站着的夜晚,才是属于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云在饭桌上吃饭,母亲像往日一样的平静,让我有着深深的戒惧。让我奇怪的是,整个早饭期间,父亲都没有出现。父亲的久未出现,让我感到不安,那时候,我宁愿他在我的身边,在我头上打个响丁。
整个去学校的路上,我都在思索这件事,可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头绪。我猜想这多半与昨晚父亲一个人坐到鸡鸣有关。他一个人坐在中堂,点了根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红点,让我看得心惊肉跳。时间随着烟的燃烧过去,但父亲却始终没有离开一步。
上课时就感到两张眼皮想打架了,我撞了撞小云,让她把铅笔借我用用。她的铅笔总削得很尖。当时我已经用圆珠笔了,不用天天削,省事。她把铅笔递给我,我照着手心扎了下去。人是精神了,可不知道是她的小刀太尖了还是我用力太大了,血也从手心涌了出来,下课后到老师家里洗了干净,又回到教室。小云一直默不做声,直到很多天以后才拉着我的手,抚着青黑色的痕点说,是那天弄的吧?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中午回家,父亲仍是没有回来,母亲一个人陪我们吃饭。
在我快要吃完的时候,母亲忽然问我,你爹在这左近有没有好一点的朋友?我才知道原来她不知道父亲去了哪。但我也不知道,只能照实说了,她平静地看着门外,眼神有些落寞。我想抓紧时间补个觉,但仍不时想起母亲和父亲的对话,所以直到小云喊我上学时,我也没有真正的睡着过一分钟。
上学的路上,小云问我知道父亲去哪了,我说不知道,可能是工地赶工吧。小云说她以前看到人家上学,总是好羡慕,那小包里装的,比什么都宝贝。我说我没有那么种感觉,除了小雷,我没有跟什么玩过。她说她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天小云的心情好像很不平静,跟我说话也比以前多很多,我怕无意间透露出领养的事,不敢接太多话。
父亲那天回来时,我和小云正在泡脚,我们仍像往日一样较量,这对我们来说,类似于一种仪式,我们都竭力地把对方的脚压在底下,让它被热水烫着。我们没有注意到父亲喝了很多酒。母亲却注意到了,当我惊奇于父亲身上的酒气时,她已经泡好了解酒的苦茶。
父亲说明天你们别出去了,你们姑姑要来。
我怔了怔,知道明天就是我和小云分别的日子——不论我们哪一个被领养。小云趁机压住我的脚,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五]
在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后,我迎来了印象特别深的星期天。
一大早,我和小云各自刷洗后,在家里吃早饭。那天的早饭出奇的丰盛,让我心里充满了优伤。我感到我拿饭碗的手在发抖,就因为这抖动的手,让我碗里的稀饭和我手里的碗一起坠落在地上。父亲扬起大手,我闭上眼,缩着头,不敢看它向我挥来的情景。父亲的手落在我的头上,地轻轻地抚摸,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父亲揉揉我的头发,说,会过去的。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已经被我的伤心淹没。
我莫名的哭泣,让母亲和小云也跟着流起泪来,父亲的火气似乎被昨天的酒浇熄了,他没有发火,只是重复了他刚才的话——会过去的。
我们终于在父亲的安慰下止住了泪水。我第一次在小云和父亲的碗里各夹了一块咸鱼,犹豫一下,终于也在母亲的碗里夹了一块。父亲也重复着我的动作,母亲则重复着父亲的动作。我们的早餐就在不断的重复中度过。
我脾气暴躁的父亲第一次如此安静地坐在门口晒太阳,他开始给我讲故事,他好像知道许多故事,从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后来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李元霸锤镇四平山。而那天的故事却很奇怪,讲的是我们的祖先姜太公卖面的故事。我听得并不是很明白,所以看了看小云,她正兴味盎然地听着,我便转目望我家没有院墙的院子,邻家的鸡悠闲地走来走去,又被一只欢快的狗吓得四散。
姑父、姑妈是挂着笑容来的,那时故事还没有讲完,从我的眼神中,小云知道这两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并不受欢迎,但却是我们要等的人。
他们似乎不记得来意,反而跟父亲叙起旧来,父亲则多半是沉默,小云拉着我走开,到了我家房子后面,问我是不是他们。我知道瞒不住,所以只能点了点头,我感到她的手透出的冰凉。我说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她好像猜到我的意思,所以当我转身时,她仍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回头看她,她说,你也别走。我愣了下,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低头“嗯”了一声。
我推开小云的手,来到门口,父母正和他们谈判,他们已经要谈完了。我听见一声惨叫,再也忍不住冲了进去。
我父亲和母亲都站在挨着厨房的门口,他的手中拿了一柄菜刀,他像没有看到我一样,说想要小虞,把我剁了,想要小云,把阿玲剁了。说完把一菜刀扔在了地上。
我的伯父也在房里,他脸上的惊恐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挫败,他铁着脸,把我攘到了一边,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姑妈此时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诉着她的命苦。我父亲似乎被他姐姐的眼泪打败了,他向我喝斥着把我赶了出来。
我沮丧地走到房子后面,小云坐在墙脚,不安地扭着双手,我说,放心吧,爹不会把咱们送走了的。小云这才展现了虚弱的笑容,我拉着她的手,说,咱们玩去。我们是不和别人玩的,兄妹两个玩的也很简单,就是下四马,我们用仅有的智慧,进行着让我们疲乏的游戏。
姑妈和姑父很平静地留在这里吃了午饭,饭后又平静地走了。我不知道父母和他们商量了什么,让他们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无情的拒绝。所以很长一段的时间,我都无法平静。或许是我的智力太有限,或许是我想得太多。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习惯了父亲的拳头。也隐约感到他对我的爱。
我的上学生涯总不平静,上学多年,父母多次被叫到学校去。我在小学的第二次受处分,是打了一个叫刘全的,那时候我们班有个让人害怕的组织,其中有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一个叫郭洋,一个叫李超,他们以拳脚训服了国庆和他的朋友,其他的男生女和生,都受他们的欺负,我在班上的话不多,所以也不大受他们的注意。
我们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但有一天中午放学,他们其中一个叫刘全的,走到我的书桌前,将我的书和笔都拂到了地上,我没理他,低头拾我的书,他便一脚将我踹到了地上。同学们都没有走,静静地看着我的反应。他们似乎还特意地让出了一个圈子,这圈子里只有我和同桌的小云及刘全三个。
他似乎看出我隐忍的怒气,于是就说,想打吗?
我说,跟你打,到操场去。小云拉了拉我,我甩开了她的手。
于是在全班同学的围观下,我们便在操场动起了拳脚。没几下子,他就被我打趴下了。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李超叫住了我,于是我就和他打了起来。但我们却打乱了,就雷和郭洋也打了起来。李超本该挡住我的拳头的,但他却忽然停手,那一拳打在他鼻子上,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老师的忽然到了,中止了这场战斗,我们正在吃饭的班主任,被他家大门外的轰闹惊扰,端着饭碗走了出来。
刘全早已摆出他已经被我打走样的脸,向老师哭诉他被揍的不幸,并且说出要不是李超拉着我,他早已被我打死了之类的话。小云立刻说是刘全先欺负我的,但老师看看李超的样子,再看看我和刘全,说,就这样欺负吗?小云看着我,再看看老师,不禁流下泪来。老师又问小雷和郭洋,你们俩是怎么回事,郭洋说是看我们两个打李超,才上来劝架,结果被小雷殴了一拳,才跟他动手的。小雷说他撒谎,但老师似乎并不理睬,而是说,其他人先回去,姜绍虞留下,姜小云、傅雷,叫你们家长过来。
于是在刺骨的寒风中,我站了一个中午,站到父亲领我回家,剥光我的衣服,用绳子湿上盐水来抽打我。这是我所经历的最重的处罚。它让我险些因为肺炎而死在那个深秋。在我清醒后,小云跟我说,母亲跟父亲打了一架。父亲脸上有着抓破的痕迹。
我当孩子的娘,也许不合适,但你更不配当他爹——母亲拉着我和小云回娘家的时候,这样说。我父亲只能挂着无尽的悔恨,看着母亲和我们兄妹的离开。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在年三十晚上没有在我面前出现,那个春节,他一个人在家里下了一碗面吃。
[六]
在小雷病重的时候,他爹没有送他去医院,我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你来了,他看我,说,我正想找你。我说你的病现在好些了吗?他像是没有扣到我的话,说,小姜,你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快活吗?我说还好。小雷说,我爹每天都在为我的病发愁,我说他很关心你呀,我爹就不那么关心我了。小雷发出会心的笑容,并没有分辩什么,只是继续的他的谈话,他说我想给我爹分忧。我说那就好好养病,别让他挂心。他说,胃里长了瘤,治不好了。你知道什么是瘤吗?我说不清楚。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远方的暮色。
那是初三时候的事了。
我那天陪了他很久,太阳已经呈现血红色,我知道我该回借宿的王老师家了,所以我提出了离开的想法,他并没有挽留,只是笑着说,想不想知道什么是瘤?但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又笑着说,算了,你以后会知道的。我于是怀着郁闷离开了他的家。
想不到,那次的见面竟成了永别。
小雷走的时候,我正在训斥小云,我回到寝处的时候,里面有两个男生在跟她谈笑,那并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我很客气地呆在一边,随手抓起一本书看。但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刚才和小雷见面时的忿闷心情肯定让我的脸色很难看,所以那两个人很识趣的离开了。
小云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说怎么?打扰到你了?她说你怎么这么说?我说你管我怎么说,不过我真不该回来这么早。小云的脸色变得有些惨淡,她咬住自己的下唇没有说话。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说出那样的话来,当看到小云幽怨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做错了,由于我是男孩子的缘故,最终还是她被过继给了姑妈,怎么讲都是我对不起她。但我竟是那样不由自主地发了脾气。
小去没有理我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一个人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的时候,实在是有够可以的了。说起来,她并不是不理我,而是跟本除了回答老师的提问外,一直很多天都没有开口。我没有想到她会那么介意我的话,现在只能一个人内疚。我的内疚只能是后悔药,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依旧整天不开口。
直到我后来的一个朋友,我们称为贾小子的贾燕教了我一招,我才摆脱了困境。
按照她的方法,我找了一个很难的题目,放在小云的桌子上,写了个字条让她帮忙解答,她看到字条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神,忙低头看自己的书。心城一遍遍练习着道歉的话,不一会,她把完整的答案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我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个机会,抓住她的手,说出了那句对不起。一切在照原计划进行着,但结果却让我措手不及,她的泪水不停地滑落,我也像个哥哥一样,让她靠在我的胸膛上,紧紧搂住这个被我深深伤害的妹妹,我的泪水也在不停地落下,内心的痛惜和悔恨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七]
在小雷不停的央求下,我终于代她向我们班的班花许蘅写了一封情书,我把情书交到他手里,要他追到许蘅后请我吃饭。他说一定一定。我怀着一顿饭的美好期许等待他的回音,但等到的却是一个噩耗。
当班主任老师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读出来时,我还暗为小雷担心,但当老师点到我的名子时,我才知道要倒霉的是我。我被点名站起来,正要离开座位,小云却站起来,保证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但当她看到我的笔迹时,只能一言不发了。被迫写了保证书,作为交换不让家长来的手段。
从此,我们初一年级都流传着姜绍虞这个赖蛤蟆追求班花许蘅的事。
我曾要找小雷算账,但就在我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我这个朋友在完成了这一生最杰出作品,把他的朋友介绍到许蘅的视野中以后,就病重休学了。
这件事对我最沉痛的打击在于最信任我的小云都在两个星期里对我爱理不理,我好说歹说,她才相信了我,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是气我怎么那么笨,被别人捉弄了都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在悄悄改变,只是我们没有察觉到而已。
母亲在给我一个大大的耳光后,说,那是你亲妹妹呀!我还在惊愕中,没能明白她的话,她于是讲述了她和我父亲的过往,在小云之前,我还有一个哥哥的,但那个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得痨病死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扔下了流泪的母亲和痛哭的小云,本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什么都不闻不问的,但那时的我却忽然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可笑,那层血缘,就是我们永远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像一具机器,只要停下来,就会想起无尽的痛苦,我终于在双脚的带领下,来到那个地方。在攀上楼梯后,我看到了如血的夕阳。
半年前,小雷就是在这个地方,在这如血的夕阳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许许蘅说得对,死亡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
我在楼顶上,想着她的话,觉得这如血的夕阳很美。
也许死亡真的不可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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