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城隅,流淌着一条小河,河面流水潺潺,岸边翠柳依依。远离城市的纷繁喧闹,这里显得格外的幽静。傍晚的时候,我喜欢携了妻子,牵着小女儿,踩着散落在石板道上的艳丽夕阳,任柳丝轻轻拂过脸庞,自由自在地散漫向远方。
也许是对小河怀有一份深厚的情感吧,每当徜徉在这条小道上,在享受这份少有的宁静时,我常常会放慢脚步,与妻子女儿拉开一段距离,一个人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眺望对岸郁郁葱葱的湿地,倾听远处传来的虫鸣蛙鼓。有时,也踱到水边,蹲下身来,双手捧一捧清凉的河水,举到脸前,再看着从指缝间沥沥流落。河面被击起片片涟漪,我的心中也荡起片片涟漪……
有一次,妻子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是不是又在想家乡的那条河了?”这句话,如一根柔韧有力的手指拨动了我心中的弦,发出一串令我伤感酸楚的音符。“爸爸,爸爸,你可以坐着我的小船回家了。”一旁的小女儿叠了几只小纸船,放在河面上,转过天真的小脸对我说。“哦——”看着那几只悠悠远去小纸船,我的眼眶湿润了,心也跟着湿润了……是啊,不知已有多少次了,我面对着小河,心中生出无数次的回想,也不知已有多少次了,我将不尽的乡愁叠成这样的一只只小船,载着我的思念,与河水顺流而下,绕过绵绵群山,穿过重重迷雾,驶入我故乡的河湾,驶回我远去的童年……
我无法忘记故乡前面那清澈的河湾,河湾旁边那丛深的蒿草甸,还有守护河湾的村人们,和村人们讲述的关于河湾的美丽传说……
故乡是小河的源头,它由村后山里的几条帘子一般的小溪汇聚成河,汨汨地绕过断崖脚边流向村口。村口的河床,零落散布着磨刷光滑的石砬,河水又分散成细流穿行其间,溅起无数浪花,清澈晶莹,耀眼夺目,一路“哗啦”“哗啦”,仿佛在对人们唱着一首悦耳动听的歌。涌入村前的河湾,缓慢地打着旋儿,仿佛有意放慢脚步,在此歇气一会儿,蓄足了精力,再流向远方……
清晨,我们带着未散的梦境,揉着惺忪的睡眼隔窗望去,眼前偌大的河湾里,清澈透碧,波平如镜。东山巅染着灿烂朝霞,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河中,水,一下就被山染绿了,山,也一下就被水润活了,那时候,我们望着眼前的这幅景象,曾生出许多遐想:“是山跳入河中吧,水才绿了?”“不是,是水罩住了山,山才活了。”大人们这样打趣回答。偶有一两只小船远远地划来,山立刻被剪刀一般裁成了一段段碎片,缓缓地向岸边漂浮而来,小船驶过,那悠悠的水又将山在欲合欲断中慢慢缝合完整,经过这一剪一合,我们的梦也就醒了。
童年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漂河。识字以后,才看见小河的名字居然标注在地图上,虽然不是很长,却弯曲迂回,如妇人做针线遗下的一根线头儿。不过,村人们谁也不肯遵从书本上的那个称谓,认为那是官家定下的,并不代表自己和祖先们的意愿,而一直不更改地称它“仙女河”。
为什么称它为“仙女河”呢?这里边还有一段祖先们传下来的故事:远古的时候,这里只有草木繁生的山岭洼地,并没有什么河流。只是有一天,天宫的仙女们下凡观赏人间美景,云游至此,天空骄阳似火,让人酷热难当。仙女们个个颜面汗浸,粉脂班驳,欲寻个湖泊沐浴,结果寻遍附近没有结果。其中一个美貌仙女急中生智,飞上断崖,将手中的绢带一仰,飘落到草地上,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小河,流淌出清亮亮的河水。仙女们饮水解渴,又在河湾里沐浴畅游,直到消暑之后才去别处游赏……后来,人们就将这条河定名为“仙女河”,一辈接一辈传续至今。
听着这个古老的传说,如在听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谁也不去轻信它,而从讲述的老人的表情里,我们又不难看出,那是怎样虔诚的一棵心啊?怎样的一种自豪感啊?那无不是在叹服和景仰仙女的点化神功,也在庆幸自己有生能陪伴这条神来之河!为了河水的洁净,与这个故事很老很老的,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不准往河水里泼脏水,丢脏东西……就连小孩子往里撒尿也不容许。反之,脏污河水,会激怒天宫的仙女,触犯了天条,是要遭受报应的。村里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都在一心恪守着,没人冒天下之不违。
吃过早饭,我们像条泥鳅一般从大人的腿缝里钻出,经过那条已被踩得瓷实的田埂,一头扎进清凉凉的河水里。村里的男人都要会水的,而且水性并非一般。这似乎是靠水而生自然练就的本领。做旱鸭子,是要被同伴耻笑和歧视不完的,就连大人们也要把这当作一件稀奇事,挂在嘴边上传来说去。我们一般长到五六岁时,就由大人领着,先是在浅滩练游水,逐渐由浅渐深,之后再练潜水。等我们的身子晒得黑黝黝,水性也就足可以让大人放心了。和伙伴们在一起,不仅是“玩狗刨”、“扎猛子”、“打水仗”,常常还要不服气叫嚷着比试一番,我们在同一个位置钻进水中,憋足了气向河心潜游,河面上没有一丝的动静,可是过了好半天,说不定谁从河中央的哪里钻出个小脑瓜,两手在头上捋一把,寻找到另一个伙伴时对他招手笑。哪个游得越远,就越引此为自豪。
河湾的旁边,是一片平展开阔的绿草地,我们习惯叫它“蒿草甸”。每年春初,听到河湾里“喀嚓”“喀嚓”地跑过冰排,河水开始漫延出来,将小草和野蒿滋润出绿色。随后是燕子飞回来了,小鸟兴奋地欢叫起来了。在虫儿的歌唱声中,蒿草一天一天地长高,葱葱翠翠,茂茂密密,人走进没几步远,就淹没在那绿帐之中了。我们在水里玩腻了,想换个玩法,就钻进蒿草里,或在矮浅处扑蜻蜓、逮蝈蝈,或在丛深处“捉迷藏”、“抓蛇头”,真是热闹喧天,酣畅淋漓。直闹到日薄西山,村里炊烟袅袅,有哪家大人站在村前喊:“回家喽——”“吃饭喽——”,我们才感觉到肚子已是瘪瘪的,如水鸭子一般鱼贯回村。
小河一直是富有,而且是无私的。农闲的时候,村人们两三个搭成一伙,带上鱼具,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小船就已在碧波之中荡来漾去了。驾船的,抛网的,摘网的,忙个不停。一网抛下去,再拉上来便有鲤鱼、黏鱼、鲫鱼、“胖头”……红艳的、黄绿的、青黑的,品种繁多,颜色搀杂。满满的一船,卸到岸上,随便装在柳筐里,担回家去。哪个分多分少并不计较,自家够用就行,反正河里的鱼有打不尽,捞不完。
而在夏末秋初的几天,是收虾的最佳时机。忙碌一天的人们再疲劳也不肯歇息,趁晚饭后的空闲,卷高裤腿,手持网竿沿着浅水滩的草稞只须趟过一趟,便是沉甸甸的半网虾,棵棵硕大肥实活蹦乱跳。女人们连夜用清水洗了,放在铁锅里炒熟。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家家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席,将炒过的虾摊在上面凉晒。站在村后的断崖上向下望去,蔚蓝的天空下,每家每户的小院里,便有红彤彤的一片在衬托满园的葱翠,如忽然盛开的一畦畦芍药花。凉干以后收起来,在转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炒上一盘添在餐桌上,为清苦的日子点缀出丰盛。
还有让我们迷恋的是那夏日的傍晚。劳作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踩着田埂,陆续来到河床上边的古柳下。古柳依河而生,不知已有多大年岁,也不知陪伴了多少辈人。几经被漫延上来的河水冲刷,苍虬的根脉裸露出地面,如此苍老,却依旧孤独地昂着头,垂着须,为疲惫的身躯撒下一片荫凉。人们在被磨光压实的“场子”席地而坐,望着眼前的河水,远处的青山,谈论古事,叙说今情。绚丽的夕阳播撒在河面上,偶有轻风吹过,顷刻间,整个河面波光潋滟,光彩夺目,宛如一条巨大的鲤鱼身。茂密丛深的里蒿草里传出虫鸣蛙鼓,此起彼伏,清脆入耳。如此欢歌尽舞,如此激情高涨,难道这些令类生灵们在为疲惫的人们举办一场音乐盛会吗?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一身的疲劳消散了。
故乡的河啊,你日夜不息地流向远方,带了艰辛的岁月,留下了一路欢歌。是你用丰富甘甜的乳汁养育了村里的祖祖辈辈,是你用柔软宽阔的臂膀温暖了我们一代又一代。难道你真的具有通晓人心的灵性,依然如故地守侯在故乡的土地上,在接受爱心庇护的同时,又将自己的一切默默地奉献给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
童年的时光,就这样撒在了故乡的河湾里,随着河水一起流走了,一去不复返了。而有多少和我一样由你哺育成人的儿女们,为了生计、为了事业而远赴他乡。我们奔波在外,也如这河水一样越流越远,有心而却无力再回到你的身边,守护你、陪伴你、安慰你……
夜幕降临了。远处朦胧了,河水也朦胧了。女儿的那几只小纸船该与涓涓河水一同游出很远了吧?但愿它们一路顺畅,一直向前,驶向我的故乡,驶进我故乡的河湾,因为它们载满了我的思念……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但我却更能清晰地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在那汨汨的声中,我似乎听到了故乡的河在低低的呼唤:“归来吧,我的游子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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