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谁掏空了谁的口袋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14日 上午11:32评论-0条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应该得到肯定?或者,至少不应该全部否定?老刘骑在自行车上,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到了单位,架好车子,上楼开门,一天的工作开始了,这个问题已不再是问题。

老刘每天提前半个小时上班,与其说这来自一种习惯,不如说出于一种责任:主任室等着他打扫卫生,这是他自己请缨的。一方面,后勤科招聘来的那些姑娘,除了脸上弄得干净,可能自己的被窝都弄不干净;另一方面,担当这个角色更多地接触主任,对他十分重要,所以他基本上无怨无悔。他打开主任室的门,首先关上窗户,打开空调,调到二十三度,主任适合这个温度。接着把桌子擦得锃亮,把地拖了又拖,直到潮湿的桌面和大理石光可鉴人。当老刘为主任放好报夹,沏好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权当锻炼吧。老刘总是这么说服自己,然后就开始最后一项工作,为主任清洗痰盂。老刘两只手端着痰盂,就像捧着个文物那么小心翼翼。他到卫生间,对准马桶把痰盂里的水到了下去。可能用力过猛,马桶的水一下溅到他的脸上和衣服上。老刘这才发现:他妈的,昨晚哪个同事喝醉了,跑来吐过,冲都没冲。他立刻闻到自己脸上和身上那股经过发酵的难闻的酒味。再看两只脚,正踩在一地的秽物上。老刘虽然恶心,但首先认真地洗净痰盂,然后用毛巾把身上洗了又洗。他端着痰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那里,平时那种委屈和不平的感觉又开始出笼,心里很不是滋味。

八点一刻,这是主任上班的准确时间。老刘出门看看,主任室门开了,他端着痰盂走了进去。他必须把这项工作放在这个时候,这里有着自不待言的重要意义。主任三十多岁,瘦高个子,架着个眼镜。他是学建筑工程的硕士研究生,当年为了引进人才,市里把他请来,先到化工厂当了两年文不对题的工程师,后来到副厂长,厂长,两年前调到现在的位置上,也就是市经委主任。老刘轻轻地放下痰盂,站在主任对面。这时在主任看来:老刘四十大几岁,又矮又胖,头发颓去大半,脑袋显得格外硕大,像个瓷碗倒扣上头上;脸上的皱纹清晰,深刻;再加上他的腰背总是有意无意地勾着,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

“老刘呵”主任叫了一声,平静而亲切,这里面多少包含着对他忠心服务的一种表扬和感谢。

“主任!”老刘开始认真汇报:“建设局王局长的老父亲昨天晚上去世了。考虑到单位关系,经委是不是要送个花圈?要是您觉得有必要亲自吊唁的话,我先把花圈送去,这样您直接坐车去就行了,总不能让主任捧着个花圈吧。”

主任对老刘的想法非常赞同。这个主任很好说话,他一般不轻易否定老刘的建议。一是因为老刘的建议往往经过筹划,有些道理;再是因为他对老刘的处境多少有些了解和同情。

“那好,我这就去办。”老刘进一步勾了腰,立即走出办公室,显得办事很雷厉风行。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已经获得理由?老刘骑在自行车上,头脑里又出现了这些问题。天已经很热,太阳煌煌,老刘身体前倾,踩着车子,一副迅速逃窜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尴尬和狼狈。怎么办呢?命该如此。用他斯文的说法:人是生活的人质!情况就是如此。老刘曾下放农村两年,恢复高考以后,第一年就考上大学,那可是百里挑一的。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现在的那些科长,副科长,包括他的主任,可能还没跨进中学大门。他的同班同学,从政的,有的都干到了部级,发展较慢的也到了厅级;搞专业的,也都博导教授的,硕果累累。他是学中文的,成绩优良,毕业的时候,省委宣传部要他。他满怀信心,在家等待。结果在他瞌睡的时候,乌龟跑到了前头:一个副厅长的儿子轻易就把他顶了下来。无奈之下,考虑到家庭负担也重,就回到了这个城市。开始分在宣传部,那时候老刘还是小刘,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在各大报刊发表了很多新闻稿件。正当部里准备提拔他的时候,他出事了。九一年特大洪水,上面要报灾情,下面瞒头盖脚。老刘所见不同,新闻要讲真话,至少大体如此。所以他在一篇稿件中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受灾方面的数字,招来市长的勃然大怒。结果是他调出宣传部,背着个记大过处分来到经委。老刘接受了这次教训,在经委做个秘书勤勤恳恳,经常一篇材料熬到半夜,很受主任赏识。党组准备研究他职务的时候,组织部先找主任谈话,主任到龄必须休息了。新的主任第一把火就烧到老刘头上,因为凡是前任重用的他一概不用。老刘被贬到后勤科当了办事员。老刘灰心之余,不敢忘记凡事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可是,就像他罪大恶极似的,生活并没饶恕他。新来的主任三把火一烧,得罪了很多人,市里出现了关于他的人民来信。主任首先怀疑的就是老刘,大会小会的暗示,讽刺和打击。老刘在单位忽然变成了一个冷枪暗箭的魔鬼。同事一概近而远之,避犹不及。这时老刘的心态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人在社会,既不能与权力战斗,更不能与命运较量。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何况这时他的家庭接连出事,他也不得不把主要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家庭上来,那可是他无论成功与失败都推卸不了的责任呵。

老刘来到花摊前,买了花圈。卖花圈的人开了一张发票递给老刘。他接过发票一看,他的另一面就出现了,火气十足地骂道:

“你做的什么屌生意?就开了一个花圈?给我的花圈呢?”

卖花圈的人被他搞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不解地问:

“给你什么花圈?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遇到这种不懂事的毫无办法,老刘只有忍声吞气地解释:

“我是说:我买你一个花圈,你得开两个花圈的价格。又不拿你的回扣,怎么回去报销是我的事。这点变通都没有,这么多花圈铺,我凭什么买你的?“

卖花圈的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老刘火了,冲着对方大发了一通脾气,最后说:

“花圈都不会卖,你说你能干什么屌事?”

卖花圈的哭笑不得,连连点头。立即把发票重新开了,一个花圈由十五块钱变成了三十块钱。老刘捧着花圈煞有介事的走了,卖花圈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老刘管不了这些。他送过花圈,本想就走。再想假如主任不来,丧家不一定知道单位已经来过,就上去打个招呼,告知来意。这一进去,就不好轻易出来。里面棺柩横陈,哀乐四起,一派悲痛欲绝的气氛。老刘站到棺柩前,本想鞠躬三次,一看到建设局长正经地跪在地上,往火盆里添加冥币,他未及思考,一下跪了下去,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离开现场以后,老刘心里多少有些不平。为了十多块钱,磕了三个大头,就像死了爹娘似的,真他妈不值。他忽然想起算命先生的告诫:除了父母丧事,他不得轻易吊丧,否则流年不利。无论真假,这多少弄得他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应该获得开脱?老刘带着这老生常谈的问题回到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说中午市文化局来人,调查企业文化建设情况,要老刘安排并陪同接待。老刘心知肚明,这是主任有意无意信任和照顾他。他必须安排妥当。他立即赶到酒店,订菜点酒,一切就绪。主任领着一帮客人到了。按常规打上几牌,一直胜负难分。老刘在后面观战,眼看主任要输了,老刘忽然宣布,宴席开始了。坐下来,大家的酒都公平合理地倒个满杯。老刘身患胃溃疡和高血压。尤其这个血压,就像山脉似的,时起时伏,或高或低,弄得他十分头疼。但是有什么办法?生活是要付出成本的,必须的代价谁不支付?酒过三巡,老刘看主任今天不在状态,就把他杯子里的酒倒了过来。红光满面的文化局长来劲了:

“呔呔,”没有职务称呼的时候,用这种感叹词代替指事代词就算很给面子了:“你主任的酒你代,我和你主任兄弟一场,他比我小十多岁,我的酒你能不代?”说话间已经把酒倒进了老刘的杯子。

老刘无奈,只得认了。接下来,问题来了。那些同来的科长副科长包括驾驶员,找各理由,都把酒往老刘杯子里倒。老刘推辞不过,只有苦笑,主任的面子要紧,不好为这种小事翻脸。管他妈血压还是胃子,会须一饮三百杯。老刘来了点豪情,一口接着一口灌酒,很快就恶心起来。他借口加菜,跑了出去。老刘不喜欢在卫生间吐酒,他怕撞上熟人难看。他的习惯做法是,找到酒店后门,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处理。譬如今天,他在院子里发现一棵大树,就掩到树下,用手扒开树根的泥土,再用手往嗓子一抠,酒菜全部汹涌而出。事后,再用泥土把秽物盖上,就像猫解大便的做法,天衣无缝。老刘不敢再进去,一直等到散席,他把主人和客人一一领到车前,招手送别。临行前,文化局长摇下车窗,醉醺醺地说:

“乖乖,你还真是个人物。下次没有酒喝,到我那里去。就这么说了,听见没有?”

似乎是老刘一直在要酒喝似的。他哭笑不得,只有连连点头。直到把他们送走,最后跟主任打个招呼。主任问他酒多不多,建议他去洗个澡,休息一会。老刘连忙说道:

“感谢关心。感谢!感谢!”

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切处理完毕,老刘又回到餐厅。他把剩下的两包烟装进口袋,还有一瓶酒没开,也一并拎着,来到吧台算账。这是轻车熟路,服务员见他来了,计算器一捺:两包烟四十块钱,一瓶酒一百块钱,再加上多开六十块钱餐费,一共二百元。服务员知道老刘要现钱的习惯,把钱数了给他。老刘签了字,找个牙签剔着牙,走了。

唯独这个时候,老刘几分酒意,大脑中枢神经麻醉,再也不想目的与行为,动机与罪责之类的问题。他按主任吩咐,来到浴室,汽蒸水泡,很出了些汗,酒也去了八分。然后来到按摩室,等待小姐。实际上,现在还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按摩?幌子而已。怎么办呢?老刘的老婆四十岁不到,就患子[gong]肌瘤,试了多种方法治疗,就是出血不止,直到休克倒下。无奈之下,把子[gong]切了,这多少给他们夫妻生活带来一定影响。久而久之,老刘就不再碰她了。但他毕竟五十不到,犹有余力,又养不起二奶小秘什么的,平时只有打打野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小姐进来了。又是个黑皮肤的。老刘就没碰到过一个皮肤白皙娇嫩的,他喜欢白皮肤的女人,那浑身上下雪一般的,才叫过瘾。由此他认定:白皮肤的女人总是高贵的,一般不做这种事。所谓无奈的事就是从老刘的不满意开始的。他喜欢后面动作,三下两下,双方扒光衣服,开始做起。老刘发现这女人屁股上有一块疤痕,料想小时害疮什么留下的,看来还是农村来的,出身低下,就兴致更减,草草了事。然后躺下来,喘着粗气,点一支烟抽了起来。

老刘一边抽烟,一边在心里不耻自己。应该说:最初做这些事,他还脸红心跳,后来听的多了,经的多了,感觉也就麻木了,甚至觉得理所应当。当今社会,有权没权的,有钱没钱的,哪个男人不嫖?只是高级低级不同而已。他老刘落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愿意?难道是他的过错?虽然对于老刘来说,生活也不总是黑暗的,阳光也曾照耀他的头顶。但结果呢?哪一次他不是越输越惨?两年前,老的主任调离,新的主任,也就是他现在的领导到任。几经接触,主任认为老刘肯动脑筋,办事干练,毕竟老牌大学生,资质很高。就提议提拔他,可是副市长的儿子,那个不停掏烟散烟的混混和他在一个科室。主任无奈之下,很惋惜地放弃了老刘。第二次准备动他的时候,其他副主任心怀不服,那意思无非是老刘眼里只有主任,鞍前马后,人物似的。几个一窜通,就以职位已满,工作平平,受过处分等理由把他给否了。单位都当笑话议论,可是老刘一笑了之。这时候,他已破罐破摔,别无他求。

老刘睡了一觉,醒来穿好衣服,再到吧台要过鞋子穿上,趁别人算账付钱的忙乱时候,悄悄溜出了浴室。刚到街道,后面一个女人追了上来,一下抓住老刘衣领,要他付钱。老刘一副蒙冤不白的样子,矢口否认:

“你说我嫖你的,有什么证据?证据,你懂吗?”老刘比女人有理。

女人好不容易做了一笔,分文未得,委屈得眼泪就下来了,哭着说:

“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还有嫖了不给钱的?真不要屄脸。”

老刘火了。但他按住火气,嬉皮笑脸地说:

“要屄脸?哪个嫖客要屄脸?我要屄脸还来嫖你?”

他把你字的字音咬得很重,很有污辱这女人的意思。这话说的非常在理,弄得女人不知如何回答。接着老刘就开始威胁:

“你放不放手?再不放手,我拖你到公安局去!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还敢在大街上耍赖,真他妈没有王法治你了。”

说着就要拖女人走。女人被吓住了。她这种身份哪敢去公安局?只有乖乖地放手,边哭边骂地缩了回去。

这场胜利并没给老刘带来庆幸。他推着车子,在烈日下慢慢走着,连骑车的气力都没有。实际上,这时最难过的不是那个小姐,而是老刘。他深知自己的下流和无耻,在心里痛骂自己之余,只恨自己管不住自己。但这是关系到钱的事呵,一次三百块钱,这不等于喝他的血,要他的命?那个可怜的姑娘,她不知道老刘比她更可怜,她不知道钱对于老刘比对于她更为重要。他不得不装腔作势,强词夺理,欺人太甚。假如,她当时打他一顿或捅他一刀,他可能毫无怨言。果真那样,一是求个心理平衡,二是从此落个教训,倒也不是坏事。可是要他付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再怎么卑鄙龌龊,老刘也在所不惜。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应该得到宽恕?老刘带着这个问题来到办公室,未及细想,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他立刻警觉起来。出门一看,果然不错。一群化肥厂的下岗职工,把主任室围个水泄不通。如今谁不怕上访?遇到这种事情,同事们躲犹不及。只有老刘不怕,他也怕不起。主任对他不错,总是有意无意暗中帮他一把,放他一马,他心里有数也知恩必报,不然还能再有下回?主任室一旦有事,他肯定第一个冲上前去,这次也不例外。他挤了进去,挡在主任面前,很衷恳地对上访的男男女女说:

“主任还要工作。有什么事,你们跟我谈。能回答的我来回答;不能回答大家的,事后我向主任汇报。大家看怎么样?”他认识其中一个老纪:“老纪同志,你是共[chan*]党员,系统里多年的老先进。去年春节,我还陪领导到你家慰问过。你领着大家上访就不应该了。你说句话,把大家领到会议室,坐下来好好谈。这么闹不是个办法。”

老刘很会做工作,抓住对方熟人熟事不好意思,三言两语就把人领到会议室。回头他把主任室的门悄悄关上,给人感觉主任已经撤离。下岗职工的事千头万绪,极其复杂,哪是他老刘能够解决的?大家七嘴八舌,乱成一团。他仔细听着,梳理一下:无非是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住房公积金,还有吃饭问题,子女读书的学费问题,等等等等。老刘耐心听来,一言不发。他根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他的目的主要在于开脱主任。大家提了这么多问题,听不见他的回答,就急了,场面开始火爆起来。到最后你一把,我一把,把他推来搡去,他就像波浪上的浮标,滚来荡去的。老刘沉住气,他在等待战机。就说:

“你们的问题太复杂,这不是我这个办事员所能解答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先回去,重要的是找你们厂改制领导组,要找他们的头。经委这边,事后我争取向领导汇报。”

大家听说他只是个办事员,都有一种上当受骗和对牛弹琴的感觉。男男女女的情绪达到了沸点。一个女工跳到会议桌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老刘,骂道:

“我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假充大鸡巴,硬要我们跟你来,你敢欺骗我们?老娘反正下岗了,今天就咬定你个狗日的。”

火候要到了。老刘针锋相对,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又故作愤怒又阴损地说道:

“一,这是政府机关,你配也不能站在桌上,给我下来!二,我鸡巴大小,你怎么知道的?三,既然我假充大鸡巴,又是个半老不老的,你年纪轻轻,咬住我不委屈你了?”

老刘话音未落。那女人一个巴掌已经打了下来。这正是老刘要的机会,这下他来劲了。喊到:

“你敢打老子?你有种,今天老子不把你废了就是你养的。”说着举起椅子就砸,硬生生被周围的人抱住了。

那女人一个巴掌打得痛快,现在也被老刘如狼似虎的声势吓住了。老刘愤怒地推开人群,跑到走廊上,找来一根棍子,高高举着,追着那女人要打。局面急转直下,大家明知上访也解决不了问题,只是闹闹出气而已,现在一下子感到打人背理,而且这个局面眼看要出事,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溜走了。那女人跑得比谁都快。老刘一直追到楼下大门口,拿棍子指着跑远的女人:

“老子要不是机关干部,今天追到你家都要活劈了你,你这个骚屄!”

老刘余怒难消,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然后来到主任室,轻声报告说:

“没事,人都走了。”

“嗯。”主任点头。“听说你被打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不教他们背理,哪肯撤退?”说到这里,老刘这才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有些辛酸,但却逞能地说:“下次化肥厂的再来闹事还是我来,他们怕我。”

“你也真不容易。赶快到医院看看,开点药处理一下。”主任看到老刘的左脸明显肿了起来,既感激又心疼地说。老刘答应着,走到门口,主任又叫住他:“‘七一’马上就到了,要开全系统庆祝大会。你到会议厅检查一下,看空调、灯光有没有问题。”

老刘回答马上就去,但还是先去了医院,找医生开了些红花油,活血止痛膏,止痛片之类。他舍不得用这些药,把它们装进口袋。然后回到办公室,拿了螺丝刀和钳子,到了会议厅。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应该得到谅解?这个问题就像强迫观念似地纠缠老刘。他逐一检查着灯具、空调,渐渐就把这个问题撇在脑后了。如他所料,一切设备都是完好的。于是他走到立式空调后面,用螺丝刀打开空调后盖,然后掏出钳子。老刘不是要修空调,他是要破坏空调。他七夹八拧就把线路破坏了。他是学中文的,原不懂电学原理,再加上钳把已经破损,起不到绝缘作用,他在最后工作即将完成之际,突然触电了。他感到浑身一麻,钳子打飞了,人被打得转了一大圈,然后倒在地上。过了半天,他回过神,坐了起来,看看手心,拇指被打了一块糊疤。好险!他在心里想。这时候老刘的情绪低落到极点。谁他妈有人不做要做鬼?生活逼人呵,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下岗在家吃闲饭,全靠他一个人支撑全家。做企业的做生意的大进大出,脑满肠肥,人模狗样,他们是当代英雄。当官的有权的呼风唤雨,权钱交易,一个个腰包装满了,还坐在主[xi]台上,教导台下那些什么也捞不着的人反腐倡廉。抱怨和愤怒是无用也是无能的。那是他老刘十年前的心态。如今生活终于让他懂得:与其诅咒失去一块钱,不如设法弄到一块钱,这就是实用,就是成功。老刘虽然无权无势,但凭他的付出和领导对他的信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的一亩二分地再贫瘠也能开出金子来,也能混个你有我有大家有,只是多少不同而已。想到这里,老刘精神倍增,迅速跳了起来。他到主任室认真汇报,说空调坏了,需要维修。主任打电话叫后勤科长去看一下,科长去晃了一圈,证实说空调的确坏了。主任当即命令老刘抓紧时间找人抢修。老刘立刻保证:

“你放心,我现在就办,不会误事。“

老刘打电话找到电工。老刘一直照顾他的业务,他自有数。电工检查了一下空调,说:

“也就线路坏了,没有大事。”

老刘看着这个脏不啦叽的家伙,喊道:

“没有大事找你来干什么?我不知道线路坏了?”他想:老子差点把命都搭上了,用生命换来的成果还要你讲。“不开窍的东西!”

电工立即明白了。就按老刘的意思,先把空调线路修好。然后做下来别别扭扭地开出一大堆零件清单,加上修理费,一共五百元。老刘接过发票和清单,在经办人栏目签上自己名字,然后把发票装进口袋,顺便掏出一百块钱递给电工。这家伙无功受禄,直弄得感激涕零。老刘回到办公室,沏一杯茶,打开电脑,一边上网,一边喝起茶来。他在等待主任下班。每天如此,主任不下班,他是不会走的,他要守卫主任直到最后一人。五点一刻,老刘来到主任身旁,报告说:

“空调主机坏了。经过突击抢修,刚刚修好。那家伙心黑,要一千多块。一台新空调才几个钱?我坚决不同意,把他核掉了一半。”

老刘掏出发票清单,还有医院的发票。主任看都没看,把字签了。老刘说:

“时间到了,您一天下来太累了,早点下班吧。”

等到主任离开办公室,老刘把主任室简要地收拾一下。重要的是把窗户打开。主任抽烟厉害,屋里空气不好,必须吹它一夜。然后,老刘来到财务科,请科长补核一下发票,把钱拿了。这样,一天下来,额外收入总共陆佰块。他把钱分成两半,一半装进左口袋,一半装进右口袋。

关于目的动机和行为结果的问题,老刘现在没有考虑,他在考虑晚饭问题。中午吃的喝的全都吐了,他的胃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照理说:考虑身体,他应该回家,吃点简单的。但问题并不简单。单位有头有脸的,全都大吃大喝,发票一大堆,主任在会上多次批评,并且发了专项文件,就是屡禁不止。老刘最后终于明白:身在单位,不在于吃多少喝多少,在于这种应接不暇所显示的一种身份地位和社会能力。老刘已经落魄,这一点自尊心他也是想要的。为此,老刘专门做过调查。下班的时候进行过跟踪,还到财务科查过发票,大体掌握单位那帮家伙吃食据点,不外乎那几家酒店。老刘有他的办法。他骑上自行车,找了两家酒店,扑了个空。但他心里有数,果然在第三家找到了那帮食客。他们正在打牌。老刘站在后面观看,故意粗声大气,对牌局发表感想。这一手的目的,在于引起大家注意,起到告知我在的作用。果然,正在打牌的王副主任发现了他,惊讶地问:

“老刘来了?你找谁呵?”

“我不找谁,”老刘很谦虚地说:“回家没事,我来看看玩玩。”

王副主任问完话之后,就后悔了。他知道老刘的为人,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有一次也是这种情况,大家约好的,本没有老刘,但他来了,谁也没在意,更没有留他一起吃饭的意思。老刘走了,他们可没走成。老刘下楼就给主任打了电话,非常愤慨地指出单位的奢侈浪费之风,并说已经查实哪些人大吃大喝,他现在就堵在酒店门口,请主任过来看看。主任十分恼火,当即驱车赶到,来到餐厅门口,阴沉着脸,点了点人数,一言不发就走了。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呆若木鸡地愣在当场,酒也没心思喝了。第二天,一个个乖乖地把检讨书递了上去。这时候老刘反过来替大家说情,言外之意,重在威慑,不在处理,请主任就此罢手,不然他可得罪人了。主任想想也是,批评教育一番,此事也就作罢了。经过这件事,谁敢不买老刘的账?你们吃肉,还要带我姓刘的喝点汤!太不像话了,不平则鸣,大家玩不成。王副主任深知其中道理,连忙补充说:

“老刘呵,难得一天下来大家聚在一起,不走了噢,我不给你走,晚上敬我两杯。”

“好,好,”老刘连忙说:“你领导吩咐,我哪敢不从?晚上你也少喝些,也到这个年龄了,身体要紧。”

几句客套,老刘留了下来。鉴于老刘毕竟是以敲竹杠的形式赴宴的,大家有意无意暗中整他,把他灌个烂醉。散了席,下楼的时候,大家故意让他走在前面。老刘服侍人惯了,只配走在后面,几时在前面走过?他受宠若惊地考虑后面这么多人跟着,就想走快点,免得耽误别人下楼。这一快就出事了:他一脚悬空,从楼上一直滚到楼底,惹得一个个哈哈大笑。倒是酒店老板过意不去,把他扶起来。四处拿捏一番,还算幸运,没有伤着筋骨,只是胳膊擦破了一大块皮,尤其头脑上的瘤,就像嵌上去一个通红的桃子。同事们半醉半醒打个招呼都走了。剩下老刘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酒被跌醒了一半。他怀疑是不是上午吊唁惹来的麻烦。转而又想:真是祸福难料,得失难说呵。

当我们拥有正当目的的时候,我们的所有行为是否应该至少受得同情?这关系到一个人的行为方式的是非标准和价值趋向。在一般人看来,这根本不算回事,但对老刘来说,他毕竟读过几年书,是非还在,良知未泯,就像哈姆雷特的生死两极的困惑一样,这还真是个问题。老刘带着这个问题回家了。他的家庭已经失去它本来的和应有的意义。他多怕回家,又不能不面对和承担起这个家!老刘先来到父母房间,问候一番。他的父亲五年前就患有肌肉炎。开始浑身酸痛,四肢长满紫斑,到后来,就不能走路,瘫痪在床,手指和脚趾开始腐烂。这是血液系统的疾病,是不治之症。临床上,活得最长的病例只有三年。可是父亲在他的百般求医和精心照料下,竟然活了五年!这多少使老刘在艰难之中,体会到生为人子的一份安慰。他尽职了,报恩了。虽然用来支付父亲药费的钱常常来路不正,他也毫无顾忌。老刘坐到父亲床边,掀开被子,帮他捋起裤子,仔细检查紫斑情况。父亲的腿已近腐烂,那种麻疼的感觉真是钻心。老刘为父亲搓腿,由轻到重,循序渐进,当父亲感到稍微舒服些的时候,他就掏出医院取来的没舍得用的红花油,活血止痛膏等,先替老人涂上,在疼得厉害的地方再贴上膏药,然后把止痛片放在桌上,交代说:

“疼的太厉害,就用两三片,减轻症状。”

只能如此。老刘常听父亲疼痛的叫唤与心不忍,无药可救的时候,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成为第一要务。接着来看母亲。母亲患有萎缩性胃炎和老年性心脏病。这时候肯定症状又起,正趴在取暖器上痛苦地呻吟。老刘知道:母亲这种俯伏的姿势正是因为心脏供血不足,这是一种代偿性反应。他替母亲搭脉,拿手表对照一下,心动过速,一分钟一百三十多次,这在健康的心脏也是无法承受的。他在母亲背上轻轻搓揉着,想到母亲可能先于父亲而去,忽然难过起来。他找来剪刀,很认真地替母亲剪指甲,剪着剪着,泪水就掉了下来。他连忙转过脸,擦干了眼泪。活到这个份上,老刘清楚地知道:只有心灵相信眼泪,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何况这个家庭,苦山泪海,只有他没有哭的权利!临走的时候,老刘掏出左口袋里的三百块钱,丢给父亲,要他明天递给媳妇买药。

回到自己的房间,儿子和老婆都在看电视。儿子是老刘的致命伤,命运的残酷和不公在儿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正是儿子,彻底改变了老刘的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使他的心灵满含泪水。老刘结婚较迟,三十岁上得子,自是不胜欢喜。儿子逐渐长大,聪明漂亮又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名,大有指望的一个孩子。七年前的一个秋天,对老刘来说,那真是黑色岁月。父母到亲戚家小住几天,老婆忙于星期天加班,想挣两个加班费。老刘被领导打击,看他碍眼,就把他发配到下属企业,帮助搞新上项目论证。这是上下跑腿的事,那天老刘也出差在外。十多岁的孩子无人照料,中午饿了,就到街上买盒饭。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子停在路边,挡住了孩子的视野,孩子刚走两步,一辆摩托车就撞了上来。摩托车后面还坐着一个人,这种巨大的冲击力把孩子撞倒在地,车子前轮翻过孩子身体,孩子夹在前后轮之间,被车子带出三四十米。所有看到的人都以为生命难保。结果,孩子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脊椎骨折,神经根折断,造成终身性瘫痪。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刘如雷轰顶,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后大病一场。因为儿子的遭遇,老刘哭了多少场?流了多少泪?他不敢当人面哭,常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洗,出来还装没事似的。他家离学校很近,常常听到学校传来广播体操的声音,想象别人的孩子欢蹦跳跃,自己的儿子瘫在轮椅上,老刘心如刀绞。对于这么小的孩子,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上学读书已不可能,也毫无意义。老刘从此下定决心,为了这个不幸的孩子,再吃苦受累,他也要去挣去捞,他要让儿子穿好的,吃好的,玩好的,以不枉他来此人世一趟。作为一个父亲,对于这种情况的孩子,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这些。老刘端来脚盆,倒上水,为儿子洗脚,然后在儿子额头亲了亲。儿子困了。老刘抱起他走到他的房间,照料他睡下。老刘坐在床边,很想给儿子讲个故事,但怕影响儿子睡眠,就作罢了。看着儿子渐渐睡去,老刘掏出香烟,一支接一支抽了起来。他在想什么呢?也许想得很多很多,很苦很苦,也许什么也没再想,他的心早已麻木了。

回到房间,妻子已经上床。老刘躺下来,象征性地看看电视。妻子躺在他的旁边。这个苦命的女人!本来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可是父母有病,儿子残疾,生活负担太重,而且她所在企业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经常几个月不拿一分钱工资。考虑再三,夫妻决定:等送走老人,经济好转再生。可是几年一过,子[gong]肌瘤手术竟夺去了她的生育能力。就这样,如此集中的灾难以排山倒海的态势压向老刘,有时简直教他难以置信,他好像生活在是谁编撰的小说故事里一样。呈现在他面前的生活是如此绝望,又如此失真。这一方面严重篡改了他的人格,把他塑造成连他都看不懂的模型;另一方面,又把他腾空起来,分离出去,使他觉得:很多事情似乎不是自己在做,而是另一个替身在做而已。这种状态至少在重压之下,给他精神上一些喘息和缓冲的机会。这使得他像狗一样不时舔舔伤口,忍住疼痛,再站起来,以一种务实的态度和手段,前去面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既然命运这样选择了他,他就奉陪到底!未知的事情属于明天。现在,他乘着酒力,昏昏沉沉,准备就睡。可是迷糊之中,他忽然想起了钱。他下床拿起衣服,从右口袋掏出三百块钱,压在台灯下,说:

“看他要什么,”他是指儿子。“明天尽量给他买,记住了。”

这时,老刘摸摸衣服的左口袋,右口袋,都掏空了。再次躺下,他也再次感到头上,胳膊上和胃部的疼痛,这种几乎难耐的疼痛,反而使他产生了一种充实感和安慰,觉得这样一天打拼下来至少是值得的。入睡之前,他模模糊糊在想,也是不止一次地在想:有什么办法?在这个世上,人就是生活的人质呵!他同时还在想:他一直在不择手段地窃取生活,是否因为生活首先窃取了他?窃取了他可能拥有的地位,权势和财富,更重要的,还窃取了他父母妻子尤其是儿子的起码的健康?与此同时,也就附带地窃取了他的人格,良知和尊严?窃取了他的一切?也许,他和生活一直在相互窃取,持续窃取,说不清是谁掏空了谁的口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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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风在先
☆ 编辑点评 ☆
风在先点评:

很深刻的思考:他一直在不择手段地窃取生活,是否因为生活首先窃取了他?窃取了他可能拥有的地位,权势和财富,更重要的,还窃取了他父母妻子尤其是儿子的起码的健康?与此同时,也就附带地窃取了他的人格,良知和尊严?窃取了他的一切?也许,他和生活一直在相互窃取,持续窃取,说不清是谁掏空了谁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