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另一个世界,一个迅猛破碎的世界落下的碎片。北风呼啸,刮起雾似的粉霁,世界被模糊,铺天盖地的苍白在风中剧烈旋转。在这所有人的意志都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严峻时刻,矮小的陶修煌背着巨大的包裹在雪地跋涉。雪花早已改变了他周身的颜色。雪深过膝,他倾着身子匍匐似地向前挣扎,远远望去,仿佛雪地里一个缓慢移动着的坎坷。
五年之后,当陶修煌推着独轮车从这条路上返回的时候,仍能看到积雪刺目的反光,仍能听到风吹雪花的呜咽。这是一片心灵的深不见底的积雪。五十年之后,当弓腰屈背的陶修煌坐在小学门口卖玉米花的时候,这场白朦朦的大雪竟模糊得使他难以分辨。可眼前,这场大雪却是如此疯狂,真实,遮盖了一切。
这是在本世纪的一个冬天,陶修煌凭他一身横练功夫在那场著名的大雪里挣扎。随着剧烈的运动,伤痛明确和尖锐起来。这时,他透过大雪又一次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他像狗一样趴在公堂上,第一次感到自古以来那些衙役站得多么高大笔直。高举的大棒一次次砸下来,棒击的过程如同椿米。皮肉之苦还在其次,最使他感到耻辱的是:他原以为会像一条真正的好汉那样始终不哼一声,可事实上,棍棒最初接触肉体的时候,他就本能地叫唤起来。陶修煌咬牙切齿地控制着疼痛,直到忍无可忍,抬手一掌击碎了公堂地上的砖块。于是又一阵乱棒下来,陶修煌瘫痪在地上,听着仿佛来自另一个肉体的棒击声,只为自己不由自主的呻唤感到伤心和丢脸。
这是他二十年来的奇耻大辱。在他走来的那个叫龙岗镇的地方,二十岁的陶修煌有脸有面。父亲开一爿茶食店,家境小康,陶修煌自幼粗识文字,十二岁起就无师自通地练习拳脚:弄一叠草纸钉在墙上拳掌相加;十斤重的沙袋绑得腿上鲜血淋漓,几经肿消,腿上的皮肤坚硬得仿佛一层皮革。一次,几个响马远道而来,围住龙岗镇,勒令镇民昼夜之间交足银两。是陶修煌单枪匹马,怀揣戴三先生的手笔突围而去。后来在镇民们经过渲染的传说中,陶修煌日行二百里,天黑前赶到扬州,请来戴三先生的师兄,江北盐都的总瓢把子,一帮弟兄几个回合,就把响马打得落花流水,经过这件事,矮小的陶修煌顿时变得高大起来,教镇上人刮目相看。
从那时起,直到打输这场官司之前,他的开茶食店兼放利息的父亲脸上始终是挂着微笑的,可那微笑已经远离陶修煌的记忆。此刻,在他眼前晃动的是另一个父亲。两眼深陷,目光如刃,表情里积满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无论陶修煌日前在父亲坟前燃起的飘飘纸火,还是日后在凤阳府炸玉米花燃起的熊熊炉炭,都无法溶化父亲脸上那深刻的积雪。
父亲饮恨而亡,陶修煌泪涕全无。他在父亲坟前长跪三天三夜。然后掉头就走。他还无法把父亲与死亡以最真实的心理方式联系起来。在他的感觉中,太老的父亲似乎无法承受这深仇大恨,只是暂时寄存和歇息在某个地方,等待陶修煌复仇归来。
大雪纷飞。呼啸的北风不仅把满天雪花,还把陶修煌连同他的比背上包裹更沉重的仇恨和屈辱吹向某个方向。
2
假如陶修煌按照常人所能想象的那样,来到府城,在府堂前连滚带爬击鼓喊冤,若干年后,陶修煌的故事就不会在龙岗镇上传开,这故事也必然会出现另一种结尾。与众不同的是:陶修煌在凤阳府蜇伏下来,并且一住就是五年。这是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春来秋去,叶落花开,机会一直没有出现。陶修煌依然每天推着独轮车在知爷府第对面的小街上摆设煤摊,炸他的玉米花。
陶修煌终日一声不响,双手不停地拉着喘气似的风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那双目光内敛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血红和深不可测。这损坏了他的眼睛。五十年后,当他坐在小学门口卖玉米花的时候,篮子里总是放着一个带把的放大镜。他的形象在这时期基本定型:由于落发暴露和突出的脑袋,鼻子上从来洗不干净的炉灰。好像那鼻子的颜色本来就是黑的。这副肖像一直保持到他的终生,只是五十年后,这张脸更老一些,鼻子上的炉灰更黑一些罢了。
怀抱深仇大恨的陶修煌咬牙切齿地等待,而仇恨已把他的心灵咬得支离破碎,只有仇恨本身是完整的。他望着炉膛,每次添煤就想象那是仇家那狗娘养的李大头,然后就仔细欣赏他像煤块一样骨肉焚烧直至成为灰烬。这时他的心里才像风箱一样得到暂时的喘息。这种紧张的心理把他弄得很苦很累。在他的感觉中,仇恨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一旦与仇恨相遇,就像风车一样终日转动不停。说不清是他在摆弄仇恨还是被仇恨摆弄,这就像推他的独轮车,难说是他牵扯着车子,还是被车子牵扯。
年复一年的努力坚持一直徒劳。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小翠的出现,这个女人给事情带来了转机。
炸玉米花的火炉旁整天围满孩子,陶修煌所能等待的自然是知府的少爷,可实际上来到他面前的却是府上的丫环小翠。
小翠已经在炉前无声无息站了很久,陶修煌偶尔抬起头来为自己的疏忽吃了一惊,这是个平常的静悄悄的女人:年轻、清洁,像所有的丫环那样。陶修煌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并没特别注意。可就在他准备掉转目光检查炉火的一霎那,他发现了她左额上的那块青斑。若干年后,陶修煌向小翠承认,他第一眼从这块青斑上看到的首先是他的妻子,他妻子左额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标志;若干年后,他还念念不忘地告诉小翠,打输了那场官司,他妻子无比屈辱地抵押给李大头为妾。孤苦已极的陶修煌望着这块青斑,忽然心潮澎湃,他想啕嚎大哭而又觉得欲哭无泪。他的反映使小翠十分慌乱,她的并不丰腴的胸脯悄悄起伏,两只手不停地绞着淡青的罗帕。陶修煌很快镇静下来,用碗量篮子里的玉米花,小翠兜开手帕。这时,.他就看到了那双后来每天为他包扎伤口的小手。那双白净的手以及它展开手帕的动作使陶修煌十分感动。他量了一碗又一碗,过满的玉米花从小翠手帕上纷纷滑落,滚得满地都是。
“几文?”小翠轻声问。
“一文。”
小翠小心地丢下两枚铜板。陶修煌留下一枚,看也不看就把另一枚撂进炉膛里。小翠吃惊地望着他,而他头都不抬地说:
“钱不是个好东西。”
直到后来,当陶修煌跪在知爷面前痛述那场官司,当小翠弄清了那场官司正是由钱而起,她才明白陶修煌此话的真实含意。
假如陶修煌意在小翠,她在每个黄昏出现在炉摊上应该给陶修煌带来足够的信心。这一点,连他唯一的朋友,摆相棋摊的王二都看得相当清楚。可小翠只是他的全盘棋局中的一个卒子,他对小翠的表现并没给予更多的重视。这才发生了后来震惊全府上下的故事。
故事十分简单:陶修煌拿出全部积蓄,私下买通了摆相棋摊的王二,在大庭广众之下戏侮小翠,于是陶修煌仗义而起打抱不平,由口角而拳脚,陶修煌凭着使他在龙岗镇成名的腿上功夫,一抬连环腿。就把王二狠狠地踢到阴沟里。当小翠泪汪汪连走带跑地逃走以后,王二捂着血淋淋的头气急败坏地望着陶修煌,那目光显然是在指责他的欺骗:本来说好陶修煌下手轻些,只对屁股上踢的。
同时小翠一句道谢没有就走了,使王二十分怀疑这种英雄救美的把戏究竟有多大意义。他逃走前狠狠嘲笑了陶修煌一番。可陶修煌一声不吭,重新回到他的凳子上,继续拉他的风箱。他心里有底。
果然,在天黑前管家带着小翠来到炉摊前,向他致谢。管家的目光对他上上下下考察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当陶修煌一如既往地摆开炉摊的时候,管家带着一个佣人重新来至他的面前,佣人收拾起炉摊把它挑走了。管家对德才兼备的陶修煌说知爷有请。
3
陶修煌一生中短暂的保镖生活就是这开始的。
他一生从不相信异象,但在那天,当他跪在知爷面前被允许抬起头来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轮红日悬挂在横梁上,喷吐万道光焰,而身材高大的知爷只是一个身披金光的白影。这种情形使他多少年后回想起来都感到头晕目眩。这个征兆给他的复仇带来了不可估量的信心。他在心里低呼一声苍天保佑,然后就长身而起。
应该说,这段日子是陶修煌一生的黄金时期。生活是明确、严肃而温暖的。陶修煌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每天查哨换岗,值更巡夜,行动像狗一样忠实、敏捷。加上小翠是夫人的贴身丫环,自然不时美言。因此,知爷夫妇对这个矮小精悍的青年十分满意。
陶修煌暗中留意知爷的一言一行。这位知爷紫面大耳,声音低沉,令人望而生畏。知爷勤于公务,回府后唯一的嗜好就是三两好友举棋对弈。陶修煌对症下药,一有闲暇就找因为调戏小翠而逃到城隍庙里的王二,学习棋艺。一年之后.陶修煌粗通棋理,也还掌握了一二杀着。
一天,知爷在凉亭与客人对弈,双手托腮,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陶修煌以帮助仆人清扫为名,蹭到老爷背后,一目了然,轻声说道:
“老爷。有事尽管吩咐,眼下奴卒闲着,应效犬马之劳。”
知爷一脸困惑地抬起头来,忽然恍然大悟。事实证明:知爷和陶修煌都赢了各自的一盘棋。此后,陶修煌成了知爷的贴身保镖,在府中地位更进一步。他跟随知爷左右,小心翼翼。闲时,或者陪知爷下棋,或者看些《三国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之类。这些书本跟随了陶修煌一生。若干年后,他的盛玉米花的篮子里总是放着一两本这样的书,而他总是借助那个带把的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知爷见陶修煌忠心耿耿,且粗通文字,知情达理,自然十分欢喜。
这段日子,陶修煌念念不忘他的深仇大恨。它像一头困兽潜伏在陶修煌的心里。他小心地隐藏它,抑制它,他的终极的目标就是要驯服这头困兽,让它按照自己的意志跃起扑击。
陶修煌每天回到小屋点亮青灯,第一件事就是卷起裤腿,掏出身上的刀子刻他的腿。自从陶修煌在公堂上挨了棍棒,他在养伤的同时,刻意留下腿上这道伤痕,每天在伤口上刻刀,以示不忘此仇。暗淡的灯光照着陶修煌狠凶的表情,他咬牙切齿,刻得一心一意,直到腿上鲜血直流,额头大汗淋漓,才感受到一种疼痛的快意。
这道伤痕成了他和小翠之间的一种特殊的联系。小翠第一次看到他用刀子刻腿时吓得直打哆嗦。这以后,陶修煌每天刻腿,小翠每天为他包扎。一方面这为小翠的一腔柔情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借口和出口,另一方面,这种酷烈的自残和被抚慰使陶修煌尝到了一种微妙的快意。到后来,他几乎难以分清究竟是为了仇恨还是为了找到小翠温柔的怜悯而弄得腿上鲜血淋漓。
小翠蹲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嗅着鼻涕,一只手端着水盆,一只手为他清洗伤口,然后涂上膏药,一层层地裹上布带,临了打个活结。这表明事情还有下回。陶修煌握着小翠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她左额上的青斑,常常为小翠的那份乖觉和温顺弄得直想流泪。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她在这深更半夜,怎样被李大头心满意足地消受、作践,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屈辱的呻吟和哭泣。刚刚被小翠包扎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他的心在出血。
小翠又一次端着盆子离去了。眼睛里难免有些泪汪汪的幽怨。陶修煌视若无睹。他确实在为一个人活着,至少在目前,这个人是他的仇家李大头,而不是小翠。他决不妥协。
4
公平地说:陶修煌的复仇不是得力于女人的帮助,而是借助于食品的效力,陶修煌最初结识小翠的契机是他的独具特色的玉米花,而他被知爷最后认识却是由于又一食品,他的家乡那独一无二的甘露饼。
天长县龙岗镇本是富庶之地,茶食生意自古兴旺,茶食店比比皆是,其中不乏身怀绝技的高手。乾隆年间,镇上出了一个状元,深得乾隆爷的赏识。为感激皇恩,一年状元回乡省亲,邀集本镇行业高手,制作一道食品,名曰甘露饼。万岁爷食用后深觉其中滋味,十分赞美,以后定为贡品。此品皮层极薄如纸,层层相叠,制饼的水料全系天然秋露,因露水难得,所以一年只此一批,十分珍贵,民间只有少量流通。陶修煌祖上当年曾是参与制作的能匠,所以绝技传给他开茶食店的父亲,陶修煌也学得制饼技巧。在知爷府上每年会同厨师做出一批,知爷全家赞不绝口。
这是陶修煌在知爷府上的最后一年。中秋节这天,陶修煌手提甘露饼来到花园。知爷全家正在凉亭上饮酒赏月,陶修煌献上饼子,准备转身离去,知爷赐坐,教他一同赏月。并问:
“这甘露饼的来由,小翠所说可是当真?”
“确是真的。”陶修煌一丝不苟地回答。
知爷这天心情极好,又问:“那状元是谁?”
陶修煌胸有成竹地答道:“此人姓戴名兰芬,镇上妇孺皆知。据说当初他中的本是榜眼,苏州史逑考的状元。万岁爷在殿批的时候,觉得这名子太不吉利。再看戴兰芬自出天长县:天长地久。代代兰芬,好一个名字。就点了他第一。”他双手接过小翠递来的酒一饮而尽。“戴状元为人极是乖巧,一次随万岁出游,万岁爷步下楼梯,就问戴状元和史逑:此话怎讲?那姓史的心想这下楼梯无非是每况愈下的意思,哪能出口?就默不作声。可戴状元接口就说:万岁后步高于前步,一代胜似一代,万岁爷大喜,从此越发重用,据说临死前一载三迁,官至道台。”
陶修煌抓住机会兴奋地表现自己,见知爷沉吟不语,就打住了话头。过了半晌,知爷忽然问道:
“看你说话做事不无知识,就凭你一手茶食技艺,也不该为奴身份。你到底何人?何为而来?”
尽管陶修煌早已做好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审问还是弄得他惊慌失措。他愣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整理衣帽,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知爷面前,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全府上下都围拢来观看,无不叹息。
然后,他就把从小如何读书识字,只因厌学好武弄得一无是处,如何安份守己做茶食买卖略说了一遍,接着就一根一节把如何正公放利,李大头如何借钱不还,父亲如何由原告变为诬告,一气病故,妻子如何卖身抵债,与仇为妾仔细道来。
最后哭诉道:“五年来冤沉海底。修煌生不能伸冤,死不能还乡。老爷青天白日,全凭作主,大恩大德,此生万死不辞,来世犬马相报。”
知爷嚼着陶修煌的甘露饼。耐心听完陈述,问道:“事隔五年,当时为何不告到府里?”
陶修煌忍悲含痛,说:“县太爷收足李大头好处,扬言府衙上下非同乡即同窗。告状无门只得出此下策。”
小翠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围观的家人都愤愤不平,叽叽喳喳。夫人见此情景,一边安慰修煌,一边哄劝小翠,弄得手忙脚乱。知爷思量片刻,忽然拍案而起,吩咐左右:
“调本案卷宗。”
陶修煌放声大哭,跪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5
陶修煌回到龙岗镇的时候已是冬天。他一路推着独轮车从原路返回,记忆里飘满五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的心里至今积雪深厚,冰凌冻结。那沉重的独轮车吱吱咛咛,似乎从他心灵的雪地上碾过。
家破人亡的陶修煌在戴三先生家住下来。五年前,在他落难逃亡的时候,只有戴三先生送他出镇,并在他怀里揣了两把银子,这使他永远难以忘怀。
龙岗镇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曾经杖击陶修煌的公差拘捕了李大头并抄了他的家,判给李大头的一应财产连本带利反判给陶修煌。
陶修煌早就来到父亲临近路口的坟前,踱步等候。薄暮的时候,捕头押着李大头一路走来。陶修煌此时的心情是难以言传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李大头面前,双目赤红地逼视着他。李大头披枷带锁,披头散发,也恨恨地怒视陶修煌。两人一声不吭地对峙着,像两头相互咬伤的恶狼。直到李大头的背影在暮色中消失,陶修煌这才来到父亲坟前烧了一叠又一叠纸钱,放声大哭。只有这时,只有通过倾听自己的哭声,陶修煌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已经瞑目。
陶修煌原来的妻子,那个左额上有块青斑的女人,给李大头做了几年小妾,因无脸见人,拒绝了陶修煌的再三挽留遣回娘家。陶修煌心里十分难过,深感对不起这个女人,着人带一笔厚资给她,要她日后找个实在的嫁人。富于戏剧性的是:倾家荡产的李大头作为抵押,一般无二地把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卖给陶修煌为妻。
陶修煌离开龙岗镇的时候,那女孩也才十三四岁,与戴三先生的少爷青梅竹马,一场变故拆散了大好姻缘。应该说,在整个故事的结局中,这种安排是陶修煌最解恨和快意的。他在李大头的门口遇到那姑娘的时候,为她的美貌大吃一惊。同时,他看到了她脸上那种东西。他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表情。想起五年前那场冰冷彻骨的大雪。因为这种表情,他对这姑娘充满敬意。
婚礼是在陶修煌现在的府第李大头原来的住宅举行的。全镇每个家庭都来了代表。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成群的孩子在门前屋后追逐嬉戏。总之,陶修煌的婚礼像所有的婚礼那样热烈隆重,富有色彩。陶修煌一身不变的打扮,应酬宾客。入夜的时候,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出人意料的事是在拜天地的时候发生的:当时龙岗镇人的惊讶程度不亚于若干年前本地忽然出了一个状元。新娘头披红巾出现在客厅里,所有期待的目光都集中到陶修煌身上,这时,陶修煌身后走出佩戴红花的新郎官,真正的新郎竟是戴三先生的儿子。新郎新娘不拜天地,却一下子跪在陶修煌面前,泣不成声。
醉意朦胧的陶修煌举着酒杯,当众说道:“我陶修煌时刻不忘家仇。但冤有头,债有主,这姑娘与我何怨何仇?陶修煌是个什么东西?这几年为了报仇更是人不人,鬼不鬼,哪配得上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他伸手拉起一对新人:“这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放在谁不成全他们?”
酒入枯肠,陶修煌感到浑身着火,五年来一直梗在心头的巨大的冰块在溶化缩小。若干年后,陶修煌对这种水火交融的心境仍然神往和迷恋;若干年后,陶修煌仍然坚持认为:正是从失去仇恨支撑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变得软弱、衰老起来。
回到住所,门刚打开,他就看到人影晃动。李大头一帮手下贼心不死,这早在陶修煌的意料之中,他本能地抽出刀子,就在甩手待发的霎那间,陶修煌忽然感到空前的疲倦无力,他再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力量把这仇恨延伸下去。仅仅一念之差,黑影已经迅速扑到陶修煌面前。
6
五十年后。陶修煌坐在小学门口卖玉米花。他的头顶已经全秃,眼睛已被炉火损坏,必须凑到眼前才能分辨分币。由于他的弓腰曲背和矮小,远看他倒更像一个年老的女人。孩子们散去的时候,陶修煌丢下手里的放大镜和《七侠五义》,一遍又一遍讲述这段恩仇,他的感情显得相当复杂。
“那李大头是个什么角色?”我发现他在整个叙述中忽略了一个重要构件,便问。
“龙岗镇上的名医:手到病除,决不是浪得虚名。一口剑舞得出神入化。一次李大头舞剑,几个佣人端着水盆往他身上泼,竟是滴水不沾。”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服诚悦。
“后来怎样?”
“不谈也罢。辛亥革命开始,李大头释放回家,仍旧行医。我这双眼睛不是他调治也就瞎了。前年去世的时候,我托人送了幅挽联。”
我默默无语。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翻译一下陶修煌的回答,就是:新婚之夜,陶修煌一念之差造成了他终生的幸福。原来那扑到他面前的竟是小翠。陶修煌报仇伸冤,小翠向知爷夫人言明心思,星夜赶来,正碰上陶修煌大办喜事,本待离去,戴三先生告以实情,就留了下来。
这时,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老太婆颤巍巍地走来:满头银发,干燥的皮肤皱纹深陷。我在她的左额上发现了那块曾经吸引过陶修煌的青斑。此外,我怎么也无法由这个老太婆想象当年的小翠。她伸出枯黑的手提着玉米花篮子。据说这双手曾经那么白晰而温柔,它为陶修煌包扎过腿部和心灵的创伤并抚慰了这个男人一生。
年迈的陶修煌夹起皮凳子,跟在当年的小翠身后,走得步履蹒跚。同样,我怎么也看不出这个老头当年曾是一条好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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