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菊花和大一些的孩子们早早地起了床。菊花、天生、狗生娘仨要到生产队干活去,杨生则在家里收拾锅碗瓢盆,生火做饭。早上天气冷,家家都要烧“糊粥”喝,热辣辣的两碗糊粥一下肚,再冷的天气也可以喝得鼻尖冒汗、浑身舒畅!
说起“糊粥”来,倒是值得一提。城里人叫做稀饭,如果加入的粮食种类多了就叫做“八宝粥”,那要算糊粥中的“阳春白雪”了。而当年鲁南山区的糊粥只能算是“下里巴人”。里面没有什么大米洋面,也没有各种各样的粮食,有的只是鲁南山区的土特产:地瓜干、地瓜叶、花生饼。
每天早上,羊生都要用一个六印锅烧上满满的一锅那样的糊粥。首先,羊生向锅里加上适量的水,接着向锅里加入一小盆碾成小碎瓣的地瓜干、几大团“菜”(这里说的“菜”是秋天切好、晒干的地瓜叶),再加几勺粉碎的花生饼,这些就是烧糊粥的主要原料了。下面就可以点火了。
“咳——咳——咳——”羊生在饭棚里不断地咳嗽着,红红的眼,不停地吹着柴草。有的柴草总是冒烟,不好好地着。那满满一六印锅的水,往往要烧上一早上才能烧开,等沸腾上一会儿之后,加上一些食用碱,使瓜干易烂,最后撒上一把盐,糊粥就基本上烧成功了!面豆豆的地瓜瓣,喷喷香的花生饼粒子,闻起来好极了,吃起来,也香的很。但是,如果你天天吃,那滋味可就不妙了。
八点多钟,羊生和牛生、马生、猪生等几个小兄弟,每人喝完两碗糊粥,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年龄小的春生和秋生也可以跟着牛生等几个小哥哥在本村小学里陪读、玩耍,而羊生则要到五六里外的大山联中去上学。每天早晨,羊生都是匆匆忙忙地奔跑在羊肠小道上,可是到了学校往往还是迟到……
大山联中,是大山村周围的七八个村庄联合兴办的一所初级中学。每个年级各有一个班,每个班都有七十多人,但整所学校,校长、主任、老师统共只有两个人:党老师和张老师。党老师带三个年级的语文,张老师带三个年级的数学。两个人给三个年级上课,另一个年级就得上自习。除了语文、数学之外,党老师有时也上一些政治、历史、地理方面的课程,张老师也上一些物理、化学、生物方面的课程。但是学生只有语文、数学教材,其他教材是没有的,英语就更不用说了。
党老师、张老师都四十多岁,老婆孩子都没有跟来。据说这两位老师来自很远很远的一个大城市,这个城市的名字,很多山里人听都没有听说过。为什么要让他们到这里来?听说是因为他们两个犯了什么错误。可是,两位老师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待人也很好,怎么会犯错误呢?真是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都知道:这两位老师文化很深,深得连杨庄的私塾老先生都伸出了大拇指!
“杨生,你又迟到了!”一次,当杨生又一次迟到的时候,党老师拦住了杨生。
“哦,是的。”
“你的智力那么好,要好好珍惜!”党老师的话有些严厉,“既然回来上学了,就要好好上,天大的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以后不要再迟到了!”
“是。”
“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啊。早起一会,珍惜时间,抓住早晨这段宝贵的时光好好学习!”
“哦,老师,我记住了!”杨生悄悄地走进教室,像鲁迅先生一样在自己的桌子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早”字。从此,杨生每天天不明就早早地起床,往往起在了全家人的前头,八点未到,他就安排好一切家务,匆匆忙忙地向学校赶去了。
在学校里,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羊生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泉浆,语文、数学等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
在杨生的心目中,能够重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可是,每天中午杨生都要经过一场难以承受的“炼狱”般的痛苦……
因为午休时间短,杨生离家的路程远,所以中午放学时他一般都不能回家吃饭。家里又没有什么干粮可带,所以只好挨饿了。早上喝的那两碗糊粥根本不撑饿——未近晌,肚子便饿得“咕咕”直叫了。当那一阵饥饿来临的时候,杨生只觉得肠胃不停地向一起拧着动着,只疼得他虚汗只冒,头晕眼花,肚皮仿佛已经贴到脊梁骨上了……
城里人都说:乡下人肚子大,饭量惊人!是啊,不少城里人两个小馒头、一碗汤就够了;甚至早点时只用一根油条、一小碗豆浆,就行了。农村人喝上三大碗稠稠的糊粥,吃上两三个地瓜干煎饼,才不过六七成饱,不上不下,到地里干上一阵子活儿,又饥肠辘辘了!
杨生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是开饭量的时候,中午不吃饭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一天中午,党老师到教室查看,见杨生坐在座位上,右手正按着肚子,紧皱着眉头,小脸黄黄的,冷汗直冒。
“杨生,你怎么了?”党老师问,“是不是不舒服?”
杨生摇摇头:“没事……”声音很微弱。
“你肚子疼吗?我那里有药,过去吃点吧?”
“不,不用了!”
“看看,你这孩子,又强了不是?来,听话,一块来吧……”可是不管老师怎么说,杨生就是不起身。
“这孩子!真倔!”党老师走出教室。杨生的好朋友付山跟了出来:“老师,杨生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吃过饭,我看他八成是饿的!”
“哦,是吗?”
“听说杨生家弟兄八个,他娘到生产队出工之余烙点煎饼,一天就吃光了!根本没有干粮可拿。所以他只能天天饿着肚子来上课!”
“哦,是这样?”党老师说,“你一会叫杨生到我的宿舍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事!”
杨生走进党老师的宿舍。一间十多平方的小房间,一张床就占了一少半,其他就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耳朵锅”正放在泥砌的柴灶上“咕嘟嘟”地熬着什么。
“来啊,杨生!”党老师仿佛很高兴,“听说你会做饭?来帮帮我,我连糊粥都熬不好呢!”
正说着,小铝锅“咕嘟嘟’热气上涌,将盖子顶了起来,马上就要漾出来了。杨生手疾眼快,赶紧将盖子揭下来——一阵浓郁的米饭香味儿扑鼻而来,半小锅大米饭展现在他的眼前。
“我老家盛产大米,年后我带来了一些。”
“好香!”杨生赞叹着。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饥饿的感觉更浓了!这东西就是大米吗?从来没有见过呢!
“来,尝尝味道怎么样?”白白的大米饭盛了一大碗,端到了杨平面前。党老师又从锅里拿出两个馒头,递过来。
“来!杨平,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不,不能吃!党老师的口粮也很少,我吃了党老师吃什么?可是,杨生的那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杨生怔怔地盯着这碗白白的大米饭,手颤抖起来,两股热泪夺眶而出……
“唉,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党老师说,“吃吧,吃吧!”
杨生用筷子夹了一小撮放进嘴里,咂了咂嘴唇,那白白的大米粒子仿佛一入口就融化了——它不像硬绷绷的瓜干煎饼,也不像经咬的瓜干糊粥,仿佛是喷香喷香的热乎乎的“雪”,别说是吃,即使是闻一闻也是人生中莫大的享受!吓,白白的米饭!白白的馒头!
“大米洋面”!对,这就是大米洋面!这本是在书中才能看到的东西,现在竟然摆在了杨生的面前,这不是梦吧?忽然,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杨生,大米洋面也是你吃的吗?你也有资格吃大米洋面吗?
“孩子,吃吧,锅里还有!”党老师和蔼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师,我……我不饿!”杨生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您,老师,我回教室了!”话儿未说完,一股豪情壮志已经从他的心中升起,刚才的饥饿和萎靡不振都飞到爪蛙国去了。
大米!洋面!大米洋面!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要吃上大米洋面!我要让全家人都能吃上大米洋面!我要让杨庄的人们都吃上大米洋面!我要让所有穷苦挨饿的人们都吃上大米洋面!……这个念头使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私心杂念,他心里有的只是学习、学习,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一会儿的功夫,刚才萎靡不振、倍受饥饿煎熬的杨生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孩子,别走啊!别走!”党老师一迭声地喊。
“党老师,谢谢您!”杨生向党老师鞠了一躬。
“不吃点东西怎么行!”党老师说,“杨生,说什么你也要吃点东西,小心身体会垮下来的!”
“老师,谢谢您,我会小心的!”
杨生坐在教室里,大声地读起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体肤……”
党老师暗暗地点了点头:“真是孺子可教也!”
下午,杨生一次又一次地扎紧腰带。他想:把胃束小了点,就不会感到饥饿了!可是,饥饿这个魔鬼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想到了它,它就会抓住你的心灵,让你不得安生!不过,一旦精力集中,心无旁骛,再可恶的魔鬼也无法近身了。
放学了。杨生跟在几个小伙伴的后面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赶去。
五六里的路程竟是那么漫长!当杨生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便找个避风的地方——比如一个小坝子下面、一块挡风的山石后面——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等体力稍微恢复了,他便站起来继续赶路。
是啊,他要尽快赶回家,他还要烧火做饭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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