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当午,火车疾驰在轨道中,我则斜靠在座垫背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书的末页有两个名字:梦之屋,等你的365天。这是一年前她留给我的联系方式。望着窗外翠绿一片,想到千里迢迢只为见她一面,我的心潮禁不住汹涌澎湃。
不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随着咔嚓咔嚓的车声离我越来越远。俊秀的河川,低矮的房屋,缕缕炊烟,以及她伫立在风中,徐徐挥手的姿势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微皱眉头,喝一口啤酒。听着车厢内的人谈笑风生,看着每个人乘兴而归,我却表情木然,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千般不忍离去,问自己:就这样走了吗?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日能再来,万般不愿挪动双脚,因为我的心还停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因为我的心被这个熟悉的女人日夜牵伴着。
这次出门没有开专车,也没有给谁打招呼。来的时候独自一人去了机场,现在回去也是坐火车,这种举动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活了大半辈子,游走了中国的多半个河山,想不出这次出游的目的竟然为了看一个女人。
回想着她那冷酷严肃的表情,深澈清泉的眼睛,微翘的唇,轻盈优雅的舞步,禁不住酸涩几分。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我的生命里几乎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这样的一个女人,唯一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的才思敏捷,内心丰富,周身所散发出那种特有的光芒,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或许别人认为这样的女人随处可见,但在我眼里,她是那样的纯美,又是多么的清秀。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想我这个才识不到八斗的男人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也形容不了。
找寻她不分白天黑夜,想念她不论刮风下雨,踏过原野绿草,踩遍山峦河流。不远千里,365天过后的今日,我终于在一个荒凉僻静的小镇见到了她。见到了这个夜不能寐,牵肠挂肚,不属于我生活且芬芳四溢的女人!
问及她的名字,她还是那样不温不火:“叫我梦之屋,要不叫365(她给我的名字是梦之屋,另一个名字是等你的365天)吧,随便那个都行。
我问她是不是象吃饭那样客随主便?
她笑的无比灿烂,半晌无语。不管怎样的周折,终将见到了,而且能和她面对面坐着开怀大笑聊,我已心满意足。
提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一年前那次出游说起……
和平时的日子一样,那个春意盎然的五一,我乘坐开往九寨沟的列车中,清楚地记得夜密密麻麻黑,窗外已泛起零星光点。就在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得列车员喂、喂地连喊几声。我以为是查票,赶忙坐了起来,顺手拉包。谁知道她笑着,问我能不能帮个忙?
我诧异地望着她,问她有什么事情?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尾随其左右两边的是一对儿女。女儿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儿子最大有七,八岁。列车员解释说票紧张,她们只有两张票,刚才火车误点,上错了车。加上路途遥远,问能不能照顾一下,让最小的儿子和我睡一个床铺?
说真话,经常出门在外,这样的事例我遭遇多了,现在的人心高深莫测,往往是自己吃亏别人不买乖。本想婉言拒绝,但不知道怎么的,当我正视这个女人的时候,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她的眼睛里好像隐藏着一种哀怨。一种我说不上来是对人生或对世态的反叛,令久经江湖的我不得不改变主意。
我热情地招呼她那小儿子:“来吧,到叔叔这边来。”
孩子怯怯的,看着女人,女人一脸歉意:“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还是她大一点的女儿催弟弟快去,孩子才不情愿坐到我身边。
女人忙活起来,铺好床,收拾好行李,给孩子们取出零食和水,分别替到她们手里。趁着她忙碌的空,我才有机会重新审视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拉的很直,长长的垂下来。瓜子脸,薄厚匀称的嘴唇,红的滚烫,却看起来很自然。高高的鼻梁,加上弯弯的眉毛,嵌着如泉清汪的双眸。身材丰盈而高挑,卧铺边她优美的舞步穿梭来去,给我的感觉是雅而不俗。
正在恍惚间,她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要喝水吗?”
我笑而不答,搜寻着她目光盯着她的唇,猜想着这个女人是什么职业?
她看见我没反应,脸顿时涨的通红,又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先生,要喝水吗?”
我哦了一声,接过她替来的杯子,看着她一副揣揣不安的样子,举动再次仁慈。因为她在上铺,不好意思扔下孩子,独自上去。所以我用手指着下铺,示意她坐在我身边时,她很不自然又毫无办法坐了过来。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笑着,闹着,争抢着面包,雪酶,时不时问她要不要吃?她训斥着孩子们吃喝完毕快睡,等一觉睡起来就到达目的地了。孩子们疯狂一阵随即安静下来,而我则被她吸引的没有了睡意,因为她的种种迹象表明了她的心里极度消极,低沉,而且悲观。我开始莫名其妙猜测起这个女人的身份来。
她没有一丁点打扮的痕迹,很淳朴的那种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孩子,说不上来出于城市还是乡村?听口音,乡下的方言,看气质,却非乡下人所有。再者是她的神情,看似一副庄重老练却又没出过门的样子,一向精明的我这刻却百思不得其解,也揣摩不透。
她坐在我身边,靠近窗子,任外面黑咕隆咚,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看着。那么专注,那么神圣,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也一副欲不理睬我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我看见万家灯火已熄灭,一切恢复了宁静。在这漆黑寂静的夜里,外面除了零星灯光还有什么可看的呢?在这一路旅途中,她又有什么心思呢?不难看出,她的内心一定极不平静,不但不平静,而且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煎熬。这种煎熬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但我敢肯定她在出门上车前做出一番痛苦的挣扎。
她一会苦笑着,一会又低头沉思;一会伸腰拂发,一会又唉嘘叹气。
她反常的举动不但引起我的注意,也促使我的话匣子打开:“能和你聊聊吗?看你心思重重,随便聊什么都行,只当打发旅途的寂寞,好吗?”我怕遭到她的拒绝,一连串说了这么多。
她直言不讳问我想聊什么?我说从她聊起,从她的两个孩子聊起吧!
她笑了,透过蒙胧的灯光,我看见她笑的很好看,同时也笑的很无奈。
我的好奇心丝毫不减,问她难道连讲给一个陌生人的勇气都没有吗?有缘相遇在同一车次,真有那么多的顾虑吗?
她转过身,面对我挚诚的眼睛:“一般女人,一般日子,一般命运,够了吗?”
我半愣无语,简短的三句话道出了她的人生。一般是什么意思?一般又代表了什么?一般又做何解释?我琢磨不透了。
她嘴角微露一丝笑意:“有看法或有偏见吗?还是觉的我很神秘?”
摇头不是点头不是,一直认为自己反应灵敏,这刻却反驳不出一句话。
看见我停顿了一下,她满腹惆怅问我很富有吗?包括钱!
我毫不犹豫说,不算多,几百万而已,但我有自己的公司。有爱我的妻子,有调皮的儿,这些足够享用一生,扪心自问还有何求呢?
她满足地笑,笑的有点牵强,继而又问我“还有心愿吗?不再有憾事吗?”
我说得想想,脑筋快速地飞转着:父母健康,妻儿孝顺,亲朋豁达,事业旭日中天,那来的心愿?
至于憾事嘛,也没有吧,哦,想起来了,要说憾事还真有一件。几十年前和我的大学同学相恋,当时我们爱的死去活来,发誓永不分离。迫于考研,升职,万般无奈,冰冷疏远了她,并提出分手。谁料她由爱生恨,自那后任由乱七八糟的男人蹂躏,三十多岁了不成家也没一男半女,后来不知因何故进了劳教所。每想起这件事我就钻心地痛,要论憾事,也算在我的头上吧!
她淡然地笑,我更惊异了,问她有何指教?
她摇头,怒嘴:“如果这也算是你的憾事,那么我的憾事一箩筐也装不完!”
我洗耳恭听,她的目光暗淡下去。
良久,她才抬头望着我:“仅三十年,憾事却太多太多,多的装满了屋,放飞不出。既然放飞不出,只有在屋里储存着。这次出来不易,我会抓紧时间和机会放飞心中的所有梦想!”
她的话令我难以置信,我想不出她为何如此下口。她有一副姣好的容貌,不同凡响的神韵,主要的是她还年轻,人生应该充满活力。可她的话字字句句震撼着我的心灵,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无奈和叹息,不是正常女人所有的。她应该具备优越的条件,称心的职业,如意的老公。看看她这一对聪明活泼的儿女也不难想象出她的处境,为什么她这么一再强调,难道生活对她来说无阳光可言?还是命运果真如她所说不济吗?再就是她一直沉浸在苦闷的世界里吗?
她盯着我有一分钟,无所谓地表明:“有的事情一生不会有奇迹,有的人也永远不会被理解!罢了,只当她信口雌黄吧!”
过秦岭山的隧道了,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她嘴里呢喃着:“一,二,三,四。”边数边声称她是第一次出门。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问她为什么不经常出门?
她歪着头:“缺一样。”
“钱吗?”
“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
“真与钱有关系吗?是不想不能,还是出不了门?有钱也是一方面,再者看你有没有决心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目不转睛等待着她的回答。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她若有所思,用手托住下巴:“真与钱没关系吗?还是自己一直以来没决心?”
车速缓缓减慢,她的儿女睡的香甜打起了鼾声,多数乘客也进入梦乡。车厢内燥热的空气略微好转,她上得卧铺翻动着女儿的胳膊,又拉来枕巾盖在儿子的肚子上。我张了几下嘴,用手捂着,生怕弄出声响,眼睛却一刻没离开过她的身影。
看着她一声不吭安顿好孩子,心里想:接下来她会坐到我床铺边吗?该不会爬在座位上一宿不合眼吧?
车厢里的灯灭了,看看表,已是午夜两点多了。
透过车窗,满天的繁星眨着眼,她小心翼翼披好外套,蹑手蹑脚走近临窗的位置。我故意咳嗽打腔,她马上转过身。看见我靠着不肯休息,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影响你了吗?”
“就算影响了吧,”困乏不堪的我,欲沉睡下去,却不忍她坐在那里。
“哦,没关系的,你睡吧,谢谢你的好心。明天一早我便到了,你是长途,早该休息了,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她一个劲道歉加自责,要不是天黑,我想她的脸一定象苹果那样红透了!
平生第一次睡不安稳,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着,好像蝴蝶在飞舞,又好像和衣挨着我躺下。醒来时间指向五点,这时天蒙蒙亮了,才不过几个小时,我却感觉睡了美美一大觉。
抬头看她时,不由得怜惜几分,她双手平放桌子,胳膊重叠着,头枕在书上,爬在窗口侧睡,任风吹乱秀发。两条腿交叉着垂在半空,赤着脚穿着凉鞋,黑红搭配的衣服更显出她的丰姿卓越。
忽然,听到上铺传来她儿子的嗡嗡:“姐姐,起来啊,我要上厕所,我要尿裤子了!”她女儿纹丝未动,她被这种细微的声音惊的一下清醒几分,唰的一下靠近我床铺,三下五除二踩着架子上去了。等我睁开眼,看见她儿子一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推着身边的姐姐。
抱小家伙下来,我没有了睡意,便和她们一起去卫生间梳洗。
小家伙洗脸后精神抖擞,嘴里喝着果汁,手里拆开巧克力饼干。我再也忍不住了,拉他到跟前,悄悄问他爸爸怎么不来?小家伙大概是生疏吧,低头不语,只顾吃着,喝着。倒是她的女儿伸出头来对着我的眼睛:“爸爸才不呢,知道不知道我们出一次门有多么费劲,简直比登天还难!登天,登天,知道吗?”她反复强调,满脸的童真,惹的我不由哧笑着。
回头看她,她尴尬极了,解释着出门消费大,人还累的疲惫不堪,不如呆在家清闲。
她女儿马上反驳:“出来多好,老师让写游记,闷在家能写出吗?咱们那里没有山水,附近也没有名胜古迹。爸爸有赌博的钱也不让人旅游,哼,妈妈,这次我们可要大开眼界,美美玩上十天半个月!”她蹦跳着下来,边穿鞋边掠头发。
我一下懵懂了,孩子这番纯真无邪的话霎时刺痛我心深处!
随即问孩子:“爸爸什么职业?”
“种地呗,农民一个!”孩子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妈妈呢?”
“当然一样了!”
我不敢看她了,我知道孩子的话一定是揭开了她的伤疤,这次轮到我脸红了。我安慰着她,也鼓励着孩子:“农民有什么不好吗?只是社会的分工不同而已,应该引以为荣。你好好读书,将来学业有成,可以接你妈妈去大城市,那时候想去那里去那里,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遍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孩子欢快地笑着,问我说的话是真的吗?考上学了可以任意周游世界吗?
我点头,并关切地问她上几年级?同时斜视着她,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窘迫,木然的神情对着窗外。
孩子说她上初一,我又问起她的功课,她说她偏科,喜欢语文,音乐,这一点是遗传因素,象及妈妈,改变不了!
我小心翼翼问起孩子:“爸爸有值得崇拜的地方吗?”
她咯咯笑起来:“有啊,爸爸喜欢猫,狗,养花,钓鱼,种种爱好!”
我想对孩子说爱好并不等于崇拜,但我觉得她还幼稚,有的话听不明白,立刻打住了。
黎明悄然来临,太阳不知道何时升起来,两个孩子在车厢内追逐着,嬉闹着。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她,从我和孩子的谈话开始,她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多言。
吃早饭了,说的是早饭,其实不过一包方便面,一杯牛奶。招呼她过来一起吃,她勉强冲我笑了笑,站起来直径坐在床铺对面。
“能告诉你的名字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想法,虽然和她一面之缘,但我实在想知道。
“这个不主要,主要的是这次旅途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你完全没必要记住我还有我的名字!”她说完后,竟有点伤感,只差眼泪掉下来。
“不要这么肯定,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那么绝对!”
“对别人而言,或许不肯定,但针对我,一万个肯定了!”不等我问完,她一口气说了答案。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只是名字,别无用意,如果你为难,可以不说的!”我垂头丧气的,被她尖酸的一席话顶撞的无一点热情。
“梦之屋是我以前的名字,现在的名字是等你的365天,记准了,希望后会有期!”这是她的名字吗?她怎这样敷衍我?
她不象开玩笑的样子,说出这两个名字时,她好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我取出笔,拿出书,请求她在末页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写好了名字,我问以后能找她,见她吗?她又是一副苦笑的神态:“可以啊,不过就是你说的,与钱没有关系的话,便是看人有没有决心了!”
我的手耷拉下来,抚摸着这几个很平常普通的字,几多迷惑,除了钱剩下的真是我说的决心了吗?
仔细看着她的人,看着她的名字。梦之屋,等你的365天,预示着她的人生是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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