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怀念母亲辰洲草民

发表于-2007年05月13日 晚上8:39评论-1条

怀念母亲

(一)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堆积在背阴处的积雪迟迟不肯化去·已经过了农历正月十五仍然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吹得透人的肌骨·在这南方已是不多见的严寒,可是我们的心比这天气还要萧瑟寒冷:母亲病危了·

连续几天我们四兄妹日夜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除了用熬红的眼睛看着她因饱受病痛折磨而显得格外憔悴苍老的脸,看着连接在她衰弱瘦小身躯上的静脉点滴管,输氧管,我们别无他法只有在心底里隐隐疼痛·

夜渐渐深沉·氧气管发出的"咕咕"声弥漫着整个病房·我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滴着的药水,心中默默祈祷默默呼唤:母亲,母亲······ 

留在我心中最早的母亲形象,似乎是梳着两条大辩子,笑吟吟地向我走来·我那时还小约两三岁吧·多年后在闲聊中谈起这件事,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啊,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母亲似乎早已忘记了她的年轻时代·特别是父亲死后·

父亲是57年中秋节自杀身亡的·那年我8岁,兄10岁,妹4岁,弟未满周岁·因为父亲的死,全家刹时间如天崩地裂陷进了凄苦之中·事过很久我对父亲仍然怀有怨气,我怨他无情地抛下年幼的我们,抛下凄凉无助的母亲·

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依稀记得:早晨我准备去上学,父亲走过来抚摸我的头说:“要好好读书啊·”说完便出了门,直到半夜也没见他回来·往日他也经常开会到深夜,我们都习以为然,那天也是如此·母亲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守侯并做些针线活·而我们早早都上床睡觉了·我们全然不知大难将至·

第二天凌晨我被哭声惊醒,母亲已经是哭得声嘶力竭瘫倒在地,祖父涕泪交流奄奄一息,全家大哭乱做一团·前来报信的父亲的几个同事忍住眼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搀扶起母亲·我和哥哥哭哭啼啼地跟着,去为父亲料理后事·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是怎样走到了那座荒山下,父亲的同事们又是怎样将吊死在一棵油桐树上的父亲的遗体放倒,将他草草埋葬·我只记得掩埋他的新土坟旁边长有很多荆棘条,上面开着些白色的小花·

父亲死后,家中本不宽裕的经济状况更加一落千丈·现在想来既可笑又可悲:当年在我们老家那座小县城,土改时只要有两千银元以上家产,便可位居资本家之列·父亲因为继承了祖父的家业自然身在其内·尽管这种继承自从公私合营后便只剩下一个空名号,没有多少实质上的含义· 曾经听外公说过,祖父小时候家里很苦很穷,他的爹娘也就是我太祖爷爷奶奶早早殁于兵祸,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十四岁便出外谋生,在一家湖北人开的大商号里当学徒·那个年代周转于家乡的商品与货物运输全靠水路,下抵洞庭湖北上达贵州四川,都是凭借风帆凭借船夫们撑篙搬橹拉纤·"徒弟徒弟,三年奴隶"祖父名义是学徒,实际上经常帮老板搬运货物摆弄船只,工作与苦力与水手纤夫无异· 

但不知受到过什么样地教化,祖父一辈子不嫖不赌不贪杯,做事情认真负责肯卖力气,艰苦自学练出一笔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于是深得老板信任,教会他许多商业知识·渐渐地他攒得了一点钱·后来抗战爆发,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迁来了不少机关工厂,一度繁荣有"小南京"之称谓·祖父这时候已经自立门户·他聪明勤奋,又深谙为商之道,终于积攒得一份家业·在这那种兵匪横行战乱不已的年代确属不易·

我对祖母没有印象是因为她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病故·祖父对我与兄(弟妹当时还小)的管教却是很严·他监督我们每天描红(一种依样画葫芦的传统习字法),背诗,背古文·他教导我们说字是人的衣冠诗文是人的骨胳·兄稍年长学得认真,我权当作好玩,所以后来兄写得一手好颜体背得无数古诗文尽可登大雅之堂,我古诗文背得几篇写出的字却稀松平常不堪作为衣冠·祖父另外教导我们最多的一句话是"人要勤俭"·勤就是做事情要勤快,要尽心尽力不能使奸耍猾偷懒;俭就是有钱也要节约俭省,哪怕一颗饭粒都不准掉下剩下·他以身作则身体力行,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这本来也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某种程度上它成就了祖父的家业,可是这份家业却过早地断送了父亲的性命,将母亲与她四个幼小的子女推向了凄苦的深渊·

父亲死在三十六岁·三十六岁按民间传统说法是人生一大关口·有很多人会打不过这道关口而糊涂死去·现在看来父亲确实死得糊涂·他可能是太老实太认真也太胆小·他没有历史罪状更没有现实罪行,按理说一顶资本家的帽子,以及当过一年多伪政府时期的县商会会长,凭这两桩事情不应当把他逼上绝路,事后他的领导与同事都这样认为·他的死成了一个谜,没有任何结论便不了了之·直到九十年代香港回归前夕,出门多年音讯渺茫的姑父,几经周折终于同家人取得联系回乡省亲,这才解开了父亲自杀的谜团·原来姑父参加过青年军,解放前夕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临行前父亲偷偷给了他一些钱,当时已经是父亲在当家·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说过,连母亲和祖父也不知道。姑父当年只不过是个少尉军官,到台湾后不久见升职无望便退役,后来又去了香港·一人在外思念家乡,他给家里来过好几封信,信中多次提到这件事,说是亲情永远难忘云云·这些信的下落不得而知·是否因为这些信件被人私拆内容泄露,让父亲承受过巨大的精神压力以至于寻了短见? 在那个年代很有可能·当年已古稀的姑父得知父亲早已于四十年前故去,他不胜伤悲·早先他同父亲谈得拢却难讨生性传统古板的祖父欢心·这也是父亲给他钱后不愿告诉家人的真实原因。姑父与姑姑是在大学里结缘,祖父反对这桩婚姻,于是他们相约共赴天涯·不料身怀六甲的姑姑实在无法耐受舟辑之苦,他们只好暂时分别·这一别便是半个世纪·历尽沧桑的姑父连声叹息,叹息数十来母亲抚育我们之不易,也叹息我父亲短见短视经受不住人生考验·他自己经受住了现在成为荣归故里的香港同胞·此时我对父亲的怨气已经消散,但由于岁月流逝环境变迁,他的坟墓已无从寻找,他的相貌也早已在记忆中模糊·

父亲没有能够经受住人生的考验·家庭重担全部压上了母亲的肩头·那年她还不到三十岁·

······护士来换吊针药瓶·我站在一旁望着病床上衰弱不堪的母亲,我想象不出几十年来她为了儿女,瘦弱的身躯里迸发出了多少力量和勇气!而今她却没有一丝气力了!我强忍眼泪半跪在床边,紧紧握住她干枯的手,我真希望能够将我的生命之力传些给她······我真希望时光流转再回到过去,哪怕是贫穷艰难的过去!那样我便能再见到活生生的母亲!

(二)

相信绝大多数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中国人终身不会忘记饥饿的感觉了·那种感觉永远让人刻骨铭心·67年我在农村当知青时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一次忆苦思甜的大会上,一位自告奋勇上台的老贫农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过苦日子时他老婆儿子得浮肿病死了的事·说到伤心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等到贫宣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知青们早已经在下面议论纷纷。这当然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他立即被五花大绑,忆苦思甜大会变成了批斗大会,到这时候他还再三分辨自己说的是实话·

这近乎黑色幽默,却让人笑不出来·现在仔细回想,我不知道母亲当年是怎样艰辛地带着我们熬过了那些饥荒年月·

父亲死后没过多久祖父也去世了·童年无母中年失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他皆遇上,年事已高的他再也经受不了生活的折磨而撒手人寰·他的二子三女也就是我的叔叔姑姑都是教师,叔叔在外地教中学姑姑在乡下教村小,那地方离县城有七十多里崎岖山路·在简单办完祖父的丧事后他们随即匆匆离去·除了眼泪与忧伤,他们无法给我们留下再多一点的东西·所幸得到父亲生前的同事关照,母亲在县副食品公司的一家商店里当上了售货员,这在当时可是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虽然还只是临时工· 那正是反右后的大跃进年代,举国上下都正在大放卫星大炼钢铁,无数的土高炉拔地而起,无数的森林山坡被砍伐成了光头,连一些百年老树也未能幸免俱被填进炉中·土高炉冒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喷发的熊熊火光映红夜空,炼出一些不知是铁还是钢的褐色块状物最后都被丢弃,很久以后人们下河洗澡还时有发现·尽管如此地劳民伤财劳而无功,却也令那个年代的人们精神亢奋格外繁忙·于是,母亲每天清晨就赶去上班,晚上十点多钟了才能回来,一年到头没有几天休息,逢年过节更不得空闲,多数家务事只好靠外婆料理·外公外婆本来住在县城另外一角,靠外公微薄的退休金生活·现在为了照顾我们,便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家老屋进大门是个天井,左侧是隔壁人家的高墙,右侧是一排三间平房,后门外有一块空地,早先满地尽是瓦砾和荒草,外婆率领我们将它开辟成了菜园·外公说原来那里才是我家的正房,抗战时被日本飞机炸毁了,幸亏当时全家人已经逃到乡下躲警报,才避过大难·公私合营后这栋房子留给我家自住·不过它现在不存在了,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县城下游一座大型水电站的建设完工,它被拆毁淹没遗在了深深的水底·

然而,那栋破房子与它后面的空地却始终让我难以忘怀·人到中年后它依然时常在我梦中出现·逢年过节全家聚在一起时我们总会谈起它:谈到当年外婆是怎样地带我们挖土翻地,一块块检掉残砖碎瓦;又是怎样地拦起篱笆,栽上菜苗,泼肥浇水,捉虫除草;我们收获过什么样的蔬菜,以及如何大个的南瓜·····从别一种意义上来说,又多亏了祖父留下的这份遗产,才使我们得以安身立命·

母亲最初每月工资是二十一块钱,隔年转正后加到二十七块,再后来加到三十三块就保持不变了·这点钱将国家供应的米和油买回来后已经所剩无几·其他吃的便全靠菜园里的收获·那年月人们栽种的蔬菜品种都不多,主要以产量高为第一标准,可以吃的野菜也尽量搜罗,只要能够填肚子就行·当然更不会象现在的人特意要吃野菜吃反季节蔬菜·于是我们经常是吃一段时间白菜萝卜,又连续吃一段时间茄子南瓜,连萝卜叶南瓜藤也不放过·但最要命的还是由于长年油水不足,我们整天都是饥肠漉漉,任凭肚子里有多少"瓜菜代"也无济于事·于是每天晚上我们都早早上床,睁着眼睛卷缩在被窝里,如同几条饥饿的小狗·

但是母亲有时候也带回来惊喜:她会拿出一小包糕点屑(那是商店里卖剩下后分的,虽然给了钱·但在那个平价食品都凭票证供应的年代,却是相当难得了,也算售货员享有一种特权·"开后门"这个字典里找不出的名词应当诞生于那个年代·)分给我们,或是让外婆再加上南瓜白菜等熬成稀粥,那便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了·我们唧唧喳喳又如同一窝欢快的小鸟·

母亲上班其实是很累的·她每天上班的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午间没有休息,逢年过节更忙·饭要由家里送去·我常常送饭·

现在回想,母亲的胃病早在那时就落下了·有很多回我送饭去她都没有时间趁热吃·经常是放在一旁等顾客少点时才能匆忙扒上几口,一看到有顾客来又赶忙放下碗筷·她的同事也都是这样·他们的商店总共只有五个人·每天还要抽两个人去公司的仓库拉货·

有人说过:"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多忧伤,他们会将一切事情都当成游戏·"

母亲与同事推着板车去取货·如果碰巧遇上了我们,就会成为一桩乐事·

我或者兄会卖力地后推前拖,赢得母亲与同事的阵阵夸奖;妹或是弟则被抱上板车坐稳,伴随一连串笑声招摇过市·母亲他们会在这笑声中暂时忘记了疲劳·

母亲没有时间过问我们的学习,但我和兄以及妹的成绩都很好·(弟当时年纪小还未上学)虽然我们经常要拖欠学费,虽然我们衣服上补丁重重鞋袜破旧,但是也经常会受到老师表扬;在家里我们也尽量帮外婆分担家务,我们下河去抬水,(七十年代后期我家才装上自来水)上山找柴,在菜园里挖地·····等等,我们也学会了生火煮饭做菜,只可惜菜做得不好吃·

就这样,日子在艰难中一天天过去·现在回想起那些年月,我感受到的却是温馨远多于苦难!我曾经问及兄弟妹们,他们都有同感·我也曾经问过母亲,她却说是当时我们不懂事不晓得苦楚,而且多亏了外公外婆以及同事们的帮助照顾,才将我们拉扯大·但是她对于自己的艰辛劳累,都是在说笑中一带而过·

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一件事情·

那是一九六一年早春时节·三年饥荒中最难熬的季节·在我们县城的街头巷尾,经常看得见倒毙的饿殍·而城市里的居民由于有国家的基本粮食供给,虽然不多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很难吃的杂粮,是霉变了的玉米面红薯干等,却至少可以保住性命不致于那般凄惨·当时子女多的家庭为了避免吃饭时争食,都将定量口粮预先分开在各人的饭钵里再一同蒸熟·我家也是如此·那天哥哥不知从哪里听说,蒸饭时放些苏打可以多发饭,他便悄悄地在自己的饭钵里放了苏打·不知是放多了还是怎么的,他的红薯饭又苦又涩,比桌上的野苦菜还要难吃得多·他哭丧着脸艰难地下咽,母亲知道了原委后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将自己的那份换给了他·····

事过多年,这件事情依然历历在目!

由于长年饮食差劣与饮食时间无规则,由于常年工作劳累,母亲在那时候已经种下了病根·当我们成年后家里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每到年节对着一大桌丰盛饭菜她尽量劝我们劝孙儿孙女辈多吃,自己却不能稍微多一点享用·想到此我不禁泪水潸然!

(三)

时间到了一九六三年·

刚刚从饥饿与死亡威胁中解脱出来的中国百姓,又被推上了人为的无休止的争斗中·"一抓就灵"的阶级斗争残酷地波及到了整个社会,波及到了每一个人·并且愈演愈剧烈·愈来愈令人丧失良知与人性·

那时候我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此前一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里最好的中学,这全得益于那年政策的一时松动·母亲很高兴·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

但是我却越来越感到了悲观,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观·因为我发现阶级斗争唯成分论已经弥漫在我们周围·

在一次班干部的选举上,本来是学习委员的我又一次以绝大多数票当选·没有等到同学们举起的手放下来,新来的班主任发话了:

"你们选他,他家里是什么成分你们知道吗?"

一句话把人推进大冬天里又将冰水劈头浇下,同学们都禁若寒蝉·我趴在课桌上脸色苍白心如针刺,仿佛真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母亲,因为我已经渐渐懂事,我不想给她增加烦恼·同时我也从母亲的行为里看出了许多不正常·

首先是他们单位里的大会越来越多了,而且经常开到深夜两三点钟·母亲从来对我们都是和颜悦色很少责骂,我们一时的调皮捣蛋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个年龄过程,她很少在我们眼前显露愁容,面对外公外婆同样如此·

可是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皱着眉头,回家不说一句话·我们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惹她生气·外婆再三追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又说"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有事呢?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

过了没有多久的一天,母亲突然说,要到距县城有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农场去"劳动锻炼",那地方不通车船须走路去,要去多久暂时还不知道·她说得很轻松,要外公外婆放心,要我们听话,特别是在上课时要用心听讲,不要迟到等等·那时候很多单位都办有农场,去农场"劳动锻炼"实质上是一种惩罚·后来的“五七农场”不过是将其发扬光大。这些我懂·我的几个老师就是因为各种问题而去了农场。但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时正是"四清"运动期间,全国人民都要接受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进行世界观改造·母亲他们单位也必须人人过关·而店员们拿回家的糖果末糕点屑便成了"四不清"的直接证据·虽然那点东西现在看来一钱不值,甚至连现今的猪狗也可能不屑一顾;虽然当时也有部分公司领导认为那算不得什么,并且大家也给了钱与贪污挨不上边,但在那样一种轰轰烈烈狠抓阶级斗争的形势下,在“四清"工作队员们的深入批判与彻底分析下,在积极分子们的检举揭发下,以及对店员们的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总之,母亲与她的许多同事都成了运动对象。母亲还被戴上了"资本家代理人"这样一顶不伦不类的帽子,被扣掉了九十四块六角三分钱的工资·最终罚去农场"劳动锻炼"。

多年之后,母亲对于这顶"资本家代理人"的帽子依旧耿耿于怀,对于被不明不白扣掉了的工资分文不忘·九二年她退休后甚至独自一人多次去省城,跑遍了信访劳动统战等部门,终于得到了书面批复:没有"资本家代理人"这样的帽子,那是运动中乱搞的,所以也不存在摘不摘的问题;被扣的工资如果能够找到确凿的证明是扣错了,应当全数退还·得到批复后母亲欣喜异常逢人便说·我们几兄妹却不以为然·我们认为那些事情实在太小不值一提·更何况退还的那点钱连去省城所花费的零头都不到·至于那顶"资本家代理人"的帽子,我们曾经为它吃尽了苦头,虽然早就知道是一桩糊涂案一件荒唐事,但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地呢?西方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过同一条河流",东方孔圣人叹息道"逝者如斯夫",普通老百姓更明白过去的事再也不能回来。但是母亲不这样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沾过公家的便宜,更没有贪污过一分半文,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并且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资本家的生活,一直是与普通人一般地劳动·如今被承认被证实了·她终于要回了自己的清白,终于要回了做人的尊严! 

·····医生悄悄将我们带离了病房·从他的眼睛里我们读出了无奈·他要我们做最坏的准备·我们含泪回到母亲病床前·近两年来母亲的身体衰退得厉害,好几次都到了危险的边缘·母亲患有多种疾病:胃溃疡,心脏病,肺气肿等等·x光片上的显示令人触目惊心:她的右肺已经严重萎缩,心脏都快被压迫到了胸口居中的位置·有位专门请来会诊的老医生,因为用听筒在正常部位听不清她的心跳而大为惊异·翻阅着厚厚一叠病历他直摇头,责备我们对母亲照顾不周,导致她病情如此严重·我们无言以对·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遭受苦难而束手无策·如今我们深切地感受着这种揪心痛楚·可是话说回来,在那些年月里,我们又能够为母亲做些什么呢?

(四)

六五年我初中毕业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更由于一桩莫名其妙的罪名:在我那菲薄的档案鉴定里有这样一句话"其父被我镇压,该生说是自杀·"这还得了竟敢欺骗组织!于是我被判定为"不宜录取"·升学的希望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不过这真真是黑天冤枉·直到文革中红卫兵们撬开了学校的档案室,我早先的几个同学无意中见到了我的档案材料,他们也觉得奇怪,我父亲当年自杀是满城皆知的事实啊!他们偷偷将那东西拿出来给了我·我看过后苦笑着将它撕成了碎片·

但是我更清楚,自从我们几兄妹不能继续上学读书,早已经将母亲心中的希望撕成了碎片!

母亲读过几年书,这是她身为满女的特殊待遇·虽然她从小深得外公外婆喜爱,但饱读诗书的外公心有余而力不足·外公曾经教过私塾当过小商贩,一辈子为生计忙忙碌碌·他风趣幽默却也难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优良传统,于是母亲十八岁那年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在有了我们之后更彻底断绝了青春时代的梦想·但是即使在父亲亡故后家中经济艰难拮踞,盼望我们能够好好上学读书,依然是她寄予生活的最大厚望·她可以为此吃苦耐劳,可以为此奋斗终身·然而现实又是如此无情:先是哥哥被排除出了高中的大门,无可奈何之际他甚至远走他乡,投奔在克拉玛依油田工作的远房表叔,妄图进入当地石油技校,终因事不成而作罢;眼下又轮到了我,她心中该是如何感受?从那以后我在母亲的眼神里总读得到一种忧伤,一种无援无助万般无奈的忧伤·

转眼间兄与我先后下放了·我是在六六年,兄先我一年·我们不能当学生不能当工人只能去做农民·这也是当年中国一大特色·

与许多千方百计逃避下放的人不同,我是志愿去的·为此现在还常常遭人笑话·

六五年我初中毕业时还不满十六岁,所以我没有能够与境遇相似的伙伴一起下放·在街道居委会做了一年各式各样待遇微薄受人欺辱的小工之后,在眼见得各式各样的招工招生均与自己无缘之后,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偷出户口本执意去了农村·我其实是怀着一种逃避的心思去的·我是想逃开烦恼逃避时世追寻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追寻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所描绘的自然景色,当然事实马上就证明我大错特错·

我下放的地方是流经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大河上游近四十里地的一个河边小村子·那里风光旖旎丝毫不亚于陶渊明笔下桃花源里的景色:急急东去的河水碧波荡漾恋恋不舍两岸青山,青山脚下农家小屋隐隐约约半遮半掩于桃李梨花中,阳光下一块块绚丽的油菜花地如黄金铺就,三月的和风送来阵阵醉人的香气·····当我远远看见这一切时,我就认定了那就是我要寻找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可是,当我走进它时我看见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听不见多少鸡鸣也闻不见几声犬吠!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好奇地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还捧着一个不比他脑袋小多少的大粗碗,我一眼就瞥见那碗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一个目光阴沉的老人在低矮的房檐下默默地看着我······我这时候才发现从远处望去是那样充满诗意的房屋竟都如此低矮破旧·只有一幢全木质结构的房屋看上去还比较顺眼,那是队里的仓库·队长安排我在那里居住·我当时万分感动万分感激,后来才知道他这样做是可以为队里省下每天守仓库的工分·再不多久后我明白贫下中农其实并不欢迎我们,最简单不过的原因就是我们将瓜分他们本已不多的口粮·虽然不久以后伟大领袖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们应当欢迎他们去·"的伟大号召,但是我心里清楚贫下中农也都清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文革已经如火如荼,大字报大批判已经不算什么,武斗的枪炮声已经随处可闻·可这些都与我无关·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出工时学习撑锄头把混工分,听他们讲些现在称之为"黄段子"的故事解乏;收工后草草弄些食物填进肚子后又去生产队里开大会·不过开会时我很少发言,做工时又不太会偷懒·也许是这些优良素质得到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的赞赏与肯定,他们不再把我看做知青而当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劳动力·凡是到过农村的人都知道劳动力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这个劳动力农业基本技能确实太差,队里会它的又大有人在,不需要我忙中添乱,于是队里将我派到了船上找副业·

原来队里很穷·人均的八分地里生产不出多少东西·于是每十分工折合人民币两角一分钱,基本口粮不到两百斤·但我听见有人说大家是在捧着金碗没饭吃,我弄不明白了,于是队长又偷偷解释给我听: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有靠河吃河的习惯,下网捕鱼不在话下,弄船放排更有众多好手,从前人们的生活多半取之于水上小半得之于陆地,可是现在倒过来了,不光水上的事情不能做,陆地上的养殖也不能多,否则就是搞资本主义,这便是村里少有鸡鸣难闻犬吠的直接原因,因为它们都近乎灭绝了·队里的这条船还是经公社特别批准才得以保留,并且只准在农闲时使用·于是全队人都眼巴巴地指望它弄几个买盐钱·当队长再三询问并且亲眼见识了我的游泳技术之后(小时候为学习与提高它我挨过不少责骂),我开始了水手生涯· 不多时间我便变得皮肤黝黑筋骨粗壮·这都得益于风吹浪打日晒雨淋的洗礼,得益于扯帆搬橹撑篙拉钎的锻炼·当时队里的船是一条排水量约二十吨的木船·这种吨位的木船在别的地方可能算不了什么,然而在我们那条滩多水险的大河中,无半点机动力量全凭几个人工,全凭时大时小或有或无的河风驾驭它却决非易事!关键时刻人们必须以性命相搏!有好几次我都险些从拉钎的队伍中跌下悬崖,也有好几次不慎从船上掉落河中,虽然都化险为夷但事后却心有余悸·所以我现在听到"川江号子"一类的音乐作品时,依然止不住热血沸腾神经紧张·但是我更清楚母亲当年时刻为我神经紧张:因为那条河中每年不知道要吞噬掉几多性命,其中当然不乏深通水性的高手·于是我每次回家她都是再三嘱咐再三叮呤要我谨慎小心,可是我一出家门便将这些嘱咐叮呤忘之脑后· 我在船上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打架骂人·甚至学会了打牌赌博·我力图将自己武装成一付无知无畏的模样·这实在是大大地背弃了祖父年轻时遗落在船上的高风亮节·尽管夜半三更夜深人静我躺在船甲板上仰望夜空时会心酸会自责,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便依然如故,因为繁重艰苦的水手生涯根本不容人多想·同时想也没有用因为时代不同了,我之生存单纯就是为了生存,不可能再有当年祖父一般的奋斗目标·不过我倒是满意这种生活:因为我无须自己弄菜做饭了:东家要把菜西家讨把柴,也有好心人主动送上,但确实都是些令人头痛的烦琐事;我更满意的是能够顿顿吃饱了,因为船上毕竟经济活泛些可以买到高价米,实行了彻底的共产主义大锅饭·

现在想来,我曾经沾染的那些不良习气肯定伤透了母亲的心·我玩世不恭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更是令她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哀莫大于心死",母亲啊!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六八年春节前我从农村回家,口袋里有四十多元钱,那是我一年的劳动收获·想都没有多想,我未进家门便直接上了赌桌,一夜疯狂后我输了个精光·回家后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她没有责怪我·后来我听妹妹说母亲那一夜独自流泪到天明·

如今轮到我流泪了······

(五)

日子在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渺茫中一天天过去·仿佛只有深重的痛苦与巨大不幸才能刺激人的思维,才能加深人的记忆· 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了·他们的辞世像是给一直混日子的我当头一棒,打得我清醒了些·

外婆先去·我们一直对她老人家有着超乎寻常的深厚的感情·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成了我们的保姆与守护神·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她瘦小的身影,记得她长年累月忙碌不停地脚步,记得她每天清早起床半夜才能歇息·····她老人家离去时我不在家,未能给她送终成为我人生一大憾事·外公离去前我见到了,那是在乡下舅舅家·

与外婆一样,外公最终也被疾病折磨得面目全非·看到他老人家时我真是大吃一惊:几月未见,眼前这位面如菜色骨肉消融的老人,就是我那慈眉善目风趣开朗的外公?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有他教我们炒红锅菜,一种不放油或是放很少几滴油的炒菜方法;有指使我去买来几分钱米醋他当酒小酌,并且告诉我们醋是酒的祖宗;更有他讲过的许多有趣故事,那些故事简直让我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故事里有三国英雄,有梁山好汉,有调皮的孙猴子,有好吃的猪八戒,有沙和尚有唐僧,有妖魔鬼怪有天上仙女,有正直之士有奸佞小人,有正统故事有野史传说·····总之,中华传统文化里的忠与奸,善与恶,是与非,都经外公之口化成了一个个娓娓动听,欲罢不能的故事,直听得少年的我们目瞪口呆梦中不忘·多年之后,即便是在电视电影书刊杂志网络煤体异常繁荣的今天,我依然忘不了外公当年讲的那些故事·但是最令我难忘的还是身处弥留之际的外公,他神志清醒时气息微弱对我们说的:"要做好人",他的几乎听不清的叹息:"民不聊生啊·····"

事后我不敢将这些告诉母亲·由于当时她不能去给自己的父亲尽孝至哀·我知道她心里很苦:外公外婆都很疼她,她的不幸由于有了外公外婆的分担才得以减轻·可是她却无力报答甚至无钱给他们治病救命·这给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无法痊愈的深重伤痕?

后来我陪母亲去外公外婆的坟墓·那是两座极矮小极普通的坟墓·母亲默默地绕坟墓走,默默地扯去坟头上的杂草······

日子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望中一天天过去·仿佛深重的痛苦与巨大的不幸也不能刺激人的思维,只能加速人的麻木,而且似乎没有尽头·

"绿军装配红袖章,红旗漫卷红海洋·铺天盖地大字报,震耳欲聋喇叭响·声嘶力竭喊口号,勾心斗角夺权忙·文攻武卫来硬的,你滚下去他登场·"

"语录歌伴忠字舞兮,写血书以表忠心;万岁万岁万万岁兮,爹娘也比不过红太阳的恩情;

牌子挂加绳索捆兮,批斗太麻烦干脆施之以拳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兮,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红宝书,语录本,停课闹革命;破四旧,大串联,接见红卫兵;夺权夺枪打砸抢,武斗支左戒严令;革委会,老中青知青下农村;抓革命,促生产,样板戏抒豪情·····突然,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副统帅从云端摔下摔死

象是正在上映的电影突然断片了一般,象是电影中的蒙太奇突然转换了一般,全世界革命人民都被弄得张口结舌呆若木鸡,有人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地玩笑,而且事过好久才告知他们·不过按照我们生产队队长的说法这是国家大事,不象普通人家的扯皮打架明争暗斗老百姓可以乱说;更不存在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指引下的革命航船上有几宗几派,谁又在背后告谁的刁状等等·但殊不知已经有人在背后告他的刁状了·

不清楚是谁告到公社革委会的·具体告的就是队里的这条木船·在祖国山河一遍红革命形式一遍大好之际,我们这条破木船居然还在逆风而行,竟然还敢不折不扣地走资本主义道路·这顶帽子非同小可!告状的人是出于革命大义抑或是出于眼红出于嫉妒?不得而知·但也害得我们能说会道的精明的队长同志百口莫辩无可奈何,只好向大家宣布木船停止运行,船员们上岸各回各屋·不过这一下把我害苦了,眼见得又要回到烟熏火撩无油缺柴少米少菜的日子,我决心争取继续过美好的船员生活·于是我鼓动队长同我一起去县革委会说明情况,因为我们这条船运输的都是地地道道社会主义建设物质,没有掺杂一点资本主义的腐朽货色·队长开始不愿意,经不住我再三游说鼓动方才答应与我同行·

事情的结果出乎我的意外·我们不但没有达到能够继续开船航行的目的,反而受到了一顿结结实实地批评教育与责骂·我至今还记得骂我们的人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说我们"就是想搞资本主义"·我同他争辩说我们是劳动者劳动光荣,我们从事的是地地道道的体力劳动,浑身油黑的皮肤与结实的筋骨都可以证明,而且劳动所得也归集体所有·他却将话题一转,连连问我是什么人?什么成分?大有发现了新的阶级敌人并且准备与之斗争的英勇气概·一直在旁边闷不做声的队长连忙将我推到一边,陪笑脸说我年青不懂事莫怪莫怪······

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些荒唐的岁月里,总象有一只巨大无比坚强有力的无形之手,无时无刻不恶狠狠地将每一个人往原始往野蛮往残暴的兽性上拖去,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没有谁能够幸免······然而能够抵御它的,又仅仅是些什么呢?

队里的船停驶后不久开始了学大寨运动·具体到我们这里就是兴修大寨式梯田·于是屋后山坡上的果树统统都被砍掉,炮声隆隆炸开了山石,烈日骄阳凛冽寒风中社员们奋战了一个寒暑,终于修成了几块大寨田·在大河边壁立的青山半腰十分醒目煞是好看·不过好看归好看,那上面却长不出什么东西,因为没有水·

我本来就没有多少心思在农村战天斗地,如此三番五次地穷折腾早已让我不堪忍受·没有关系,不能通过政审,没有招工上学的可能,也都令我心灰意冷·更何况一年到头地辛苦劳作连混个肚儿圆也不够·于是我选择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出工混日子,最后干脆彻底倒流城市·不过队长与社员们都还好,开只眼闭只眼任我而去·

我与一班境遇相同的伙伴们白手起家无师自通地从事起了建筑行业·这个行业在当今为gdp贡献大大的且老板赚钱多多的,可是我们当年只要求能够糊口便心满意足·我们没有户口没有粮食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前途未来·日求三餐饱夜求一宿安便是我们的崇高理想·顶风雨战烈日,出大力流大汗,压骨头养肠子,心安理得得过且过,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无奈与轻松·

母亲悲哀地看着我却又无能为力·我倒是常常安慰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经风雨见世面久经考验的我已经如同一匹北方的狼,性格刚劣无私无畏玩世不恭,而且马上表演给母亲看了·

是这么一回事·那天我从外面回家,正遇见母亲单位的人事股长又到家里来动员妹妹下放·那天就妹妹在家·那时弟弟也已经下乡了·我家已经有三兄弟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没有作为·我知道女孩子去农村风险更大·我知道股长同志的一双儿女下乡镀金后不久便已抽调回城,我沉下了脸:

"滚·"

人事股长惊呆了,也许她没有听清楚,问道:

"什么?"

我吼道:

"滚!滚!"

人事股长慌不择路夺门而逃·事后母亲知道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知道我这样做只会给母亲惹麻烦添灾祸·可我就是压不下心中那股鸟气·不过还算好,没过多久形式逆转,上山下乡运动已到强弩之末,随着知青大批返城,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烟消云散·成为于国于民双输的历史·母亲没添灾祸妹妹躲过一劫·

在农村锻炼了十余年的兄与我,以及时间短些的弟相继成了工人,集体工人·单位不好工资不高年龄却已不小·于是我们的婚姻大事首先被提上了母亲的工作日程·

其实我们心里也很烦恼·"饮食男女,大欲存焉"·两千年前一本正经的孔夫子见到漂亮的南子夫人也免不了心动神摇心猿意马,何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辈食人间烟火之平头百姓?不过还好在那时没有解决婚姻问题的大男大女众多,大姑娘们择偶也不似眼下以金钱以地位为首要因素,因此我们几兄弟妹相继成家,无多时我们的后代陆续出世,除了兄的儿子年岁略长,我与妹与弟的三个幼崽同一年里先后降生,家里一下子多了三个"小老鼠"·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身为奶奶的她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她虽然已经退休,却比上班时更忙更累·我记得她曾经对我老婆说:"你们结婚时妈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现在帮你们照顾照顾毛毛,妈心里高兴·不过你们别怪妈,妈不能在你们这里久呆,因为你弟弟妹妹的小孩······"

母亲,我的一辈子不得空闲的母亲啊!我的一辈子为儿为女的母亲啊!

我止不住涕泪交流·····

(六)

母亲走了·走在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的季节·

我们将母亲葬在外公外婆的坟墓旁·

树木都还没有发芽,大地上依然是衰草萋萋·

但是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和煦的春风将吹开百花,吹绿芳草·

母亲生前喜欢花·尤其喜欢香气浓郁的茉莉·她经常将快要凋谢的茉莉花朵小心摘下放在枕头傍·也许,她是想借那花香飘渺回到她无忧无虑童年,回到她少女时代的梦中?

我不知道·

母亲生前不相信鬼神·她常说"人死如灯灭"·我们便借她这句话,劝暮年的她好好保养身体,尽量吃好点穿好点,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可是当她看到我们中间有人下岗,孙辈们又都在上大学,她嘴上不说急在心里,她偷偷将我们孝敬她的钱转手又塞给孩子,并且嘱咐他们不要告诉爸妈······

母亲啊!

去世的前几年她数次住院·由于她退休工资不高没有什么积蓄·她的医疗保障不全并且事后还须费尽口舌才能报销一二,于是每次高额昂贵的住院费都令她焦虑令她心疼不已·我们只有尽量宽慰她·幸亏兄在改革开放的商品大潮中奋勇搏击有所收获,否则······

母亲啊!

曾经有这样一件事·那是在56年反右运动中,我们县医院的一位护士被打成了右派·原因很简单:她是在天主教福音堂里长大的孤儿,自然对抚养她长大的人与地心存感激,于是平时语言中有所流露,于是便被打成了右派·她的丈夫为划清界线离她而去,留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是两个一岁多的极可爱的小男孩·

突然一天早上,人们发现护士与她的两个幼子都倒毙在家中·护士经抢救活过来两个孩子已经死去·原来是护士于绝望中给孩子服了安眠药后自己也服了毒·杀人偿命护士不久便被枪毙·人都说她是一个万恶不赦心地狠毒的"母老虎"·

我们当时还小,都义正辞严地谴责护士·母亲在旁边听着,半天不说话·后来她发出轻轻地叹息:"可怜孩子可怜娘!"过了一会她又对我们说:"有些事情你们不懂,不要乱说了·"我们无言·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普天之下谁无母亲?天下母亲谁无子女?······

母亲,该是我们孝奉你的时候,该是你颐养天年享受天伦的时候,可是你却已离去·子欲孝而亲不在啊!

我也不相信人有灵魂之说·可是我又多么希望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如果是那样母亲,你度过忘川便可以完全忘却你在人世间的所有烦恼所有艰辛所有劳累所有病痛,你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徜徉于天外;你可以永远不再牵挂我们,你可以······

而我们,会把你永远永远珍贵地保留在心底!

2007·5·13

本文已被编辑[袁野]于2007-5-13 23:26:0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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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袁野 | 荐/袁野推荐:
☆ 编辑点评 ☆
袁野点评:

母爱永远是最伟大的,最无私的,

文章评论共[1]个
沧海一蝴蝶-评论

坎坷无比,令人唏嘘!at:2009年03月15日 早上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