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抠门,这连五六岁的小孩都知道。一次,四婶的孙子要吃煮鸡蛋,正好四婶家没有鸡蛋。人老了都亲下辈人,四婶不愿驳孙子的兴,就去邻居家借了一个鸡蛋。隔天四婶买了鸡蛋去还,看着一盆鸡蛋四婶想,我家孙子小,哪里能吃了大鸡蛋。肯定借的是小的。想到这里四婶就给邻居还了一个极小的鸡蛋。邻居一见哈哈笑了起来:四婶,你前天借了我一个鸡蛋,今天怎么还了我一个鹌鹑蛋?你要知道鹌鹑蛋可比鸡蛋贵多了!四婶,你看我这次又讨便你的便宜了!
四婶叫狗粪,很难听且不雅的一个名字。据说不好的名字能避邪,能让小孩子躲过各路神仙各种妖魔的垂青而无病无灾地长大。不过也是,四婶活了六十多岁,确实没有进过医院。用四婶自己的话说,我连医院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至于伤风感冒,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来说,不过跟挠痒痒差不多,根本不算病,挺挺也就过去了,药片都极少吃。
四婶生有三男一女。凭四婶和一个软不拉叽的四叔两个农民养这四个孩子,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四叔一生游手好闲,连农活都干不好。即使农忙时节,也总见四叔拿了一杆旱烟坐在村子中间的老槐树下悠悠地过自己的老瘾。俗话说,春种夏收,坐家秀女下楼。节令不等人,何况收麦相当与龙口夺食。此时雨水多,不赶紧收割,一场大雨很可能让长了一季的金黄的麦在田里发了芽。此时家家几乎满得屁股冒烟。偏偏四叔还是坐在老槐树下乘他的凉抽他的烟,下地的人就和四叔开玩笑说,你家着火了,你还不赶紧去救火。四叔在屁股下的青石上磕了磕自己的烟锅,慢腾腾地说,忙什么呢?要是着火就打个119,还用得着咱去救火?四婶听了别人传回的四叔的话,骂了一句:该死的,就叫“吊的”闲,闲得多会瘫在炕上,叫狗日的闲够!四婶风风火火,每日忙完家里忙地里,连走路似乎脚下都生烟。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为了给孩子娶媳妇,四婶张罗着在村头盖上了五间大瓦房。虽然没有别家的漂亮高大,但凭着这五间瓦房大儿子还是很快娶到了一个模样还说得过去的媳妇。农家的孩子在学习不好的情况下,常常会主动放弃上学。四婶家的老二辍学后去了村里的瓦窑。又过了几年,四婶再一次破土动工,盖起了第二套瓦房。老二脑子比较活络,也不要四婶操什么心,自己挣钱自己娶媳妇,很快又完成了四婶的一桩心愿。女儿不怕,再丑的女孩都有人要。就是老四,这最后一个儿子,让四婶发了愁。
四婶此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四婶对老四说,你看我和你爸也老了。你要是有本事,你就自己娶媳妇;你要是没本事,你看谁家合适,你就给人“倒插门”去吧。老四不吭气,于是老四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来。老四随四叔,不爱劳动爱逛街,还有点“顺手牵羊”的习惯。于是,老四的媳妇迟迟也不知道生于谁家。一直拖到了三十多,老四见没了念想,采纳了四婶的意见,给人做了“倒插门”的儿子。
总算全部完成了任务,好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四婶和四叔都舒了一口气。
但四婶一辈子操劳惯了,她并没有闲坐下来。农忙忙地里,不忙忙“拣钱”。
村南有一大片芦苇地。一到四月底,芦苇就能窜一人多高。这是四婶最忙的时候。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按照习惯家家都要吃“蒸米”、包粽子。城里人的包粽子用的粽子叶其实就是芦苇叶。四婶也胆大,常常天不亮就起来一个人钻到芦苇地里打粽叶。听四婶说,光每年卖粽叶都能挣到四五百元呢!一开始,芦苇地没承包出去,四婶打粽叶属于吃独食。后来村里人见四婶靠粽叶也能“发财”,许多人也钻进了芦苇地。四婶见别人也来抢她的买卖,跟那些打粽叶的人干了一战。当然战争的结果是四婶输掉,因为芦苇地不是她个人的。
长焦铁路从村里穿过,这条铁路也是四婶的生财之路。四婶爱起早,每天起来只要没农活,她就会沿铁路散步。其实不单是为了散步,而是为了拣东西。四婶出门的时候常常要带一个空袋子。等她回来,袋子常常是满的:火车上扔下的罐头瓶、易拉罐、饮料瓶都是她的“宝贝”。当然还有拉煤车过后甩到路基下的焦炭块,也是四婶的收获。据说,四婶到了冬天根本不买煤,光拾来的焦炭块就够她烧一冬天,而且无烟火旺。
后来邻居家丑孩媳妇犯坐骨神经疼,每天也开始到铁路上锻炼。因为丑孩家烧着锅炉,于是丑孩媳妇也会顺路拣一些焦炭回来烧。四婶不干了,硬是早早地专门在铁路上等上丑孩媳妇,和她大吵一顿,说是丑孩媳妇在抢她的东西。丑孩媳妇说,铁路不是你家的,凭什么焦炭就是你家的?四婶说,因为是我开始拣的,必须有先来后到。那情态颇有点此路是她开,此树是她载的“豪气和霸气”。丑孩媳妇说,你死了要是能把路带走,我就不拣了。四婶无言以对,但还是耍赖说,反正我活着你就不能拣这条路上的东西。丑孩媳妇说,好啊,你连火车也拦住,它在你的路上走,也犯了你的王法了啊。你要是能拦住火车,你还用拣焦炭?你干脆整火车皮得下就行了!四婶说,我就不拦火车,我就拦你嘞!你就是不能在这条铁路上拣东西。凡事必须讲究先来后到。丑孩媳妇说,你要是能拦住火车,我永远不上这条铁路,我告诉全村人,这铁路就是你家的,你看你多伟大,多有本事,火车司机都得听你的呢!铁路局都得听你的!你要是拦不了火车,我就要来!就要拣!四婶显然没理,但她的声音比丑孩媳妇要高八倍,似乎她还是占理。
这场战争后来也没有结局。四婶知道她拦不住火车,也拦不住别人到铁路上锻炼,拦不住别人锻炼时拣走“她的东西”,于是四婶起得更早了,常常是别人家还没开门送尿盆,四婶早已满载而归了。丑孩媳妇本来身体不好,起不了那么早,拣不到焦炭也就不再怨谁。
四婶也活了没几天消闲日子。儿女成家,功成名就了,四叔确果然像四婶骂的那样中风瘫在了家里。四婶照顾四叔整整照顾了两年。这两年里,她出不了门,也不能再去打粽叶,更不能再去拣她的“宝贝”。四婶给四叔的身子底下铺上了一个尿褥子,褥子底下衬了一块塑料布,任四叔屙尿。等四叔屙尿满了,换上另外一块。一个邻居偶然去四婶家,回来说,哎呀,至孝(四叔的名字)真不如死了算了,活着简直是受罪嘞。狗粪给他换尿褥子,哇呀,至孝那身子底下满是粪…··狗粪就拿一块破布给他那么一擦……我看着都快恶心死了。不用说,至孝的身子都是红冈冈的,一擦就破…··四婶本来就不爱打扫家里的卫生,再加上四叔如此,后来的一段日子她的家里几乎没人去串门。四婶爱热闹,这下出不了门,也没人到家里来跑,四婶觉得自己就要被逼疯了。四婶坐在四叔的床头给四叔一口一口地喂饭,嘴里不停地骂四叔:你快点死了吧,你这个缺德的东西,我跟上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头来你还真闲出这病来,叫我老婆子受这份罪……·四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女儿隔三差五来看看四叔,其他儿子就是过年也不过隔门看看自己的爹……
去年五月,四叔去世。四婶喘了一口长气。从装殓到送葬,四婶没哭一声。四婶子对帮忙的人说,老家伙早该死了,我一辈子跟上他没享过一天福,我也算熬到头了。
四婶不懂爱情,连那两个字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在她的心里,找一个男人就是为了过日子,生儿育女。现在所有的该做的都做完了,四叔走也就走了,也无所谓了。更何况四叔那病拖着对她对他都是一种不畅快,是一种折磨。
四婶从来没像现在那样快活过。儿子们都是自己过,孙子也不累她。正月的时候,她经常锁上自家的门,到处串门、赶会、看戏,有时打打扑克,输了唱上几嗓子,扭一段秧歌。
转眼到了四月播种的季节。这天,四婶刚从铁路上回来,院子里进来一个人。
四婶一直跟老二在一个院子里住,老二的房子是村边上第一家。老二和媳妇都在窑上,不常在家。四婶住了五间瓦房中的西一间。
来人进门就叫:大娘,能不能打扰你一下?四婶打量了一下进来的人,这人大约三十五六岁,讲了一口普通话,看起来像个文化人,嘴也很甜,也懂礼貌。四婶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念上了书,对于文化人,四婶打心眼里喜欢。于是就问:怎么了?
来人说,他是铁路上的架线工人。他现在需要十来个人一起把铁路上的电缆更换一下,但这两天局里的人都很忙,想在村里找些人来干这活,工资嘛一人一天二十元。最后他央求四婶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下人呢?
四婶快言快语:这好办,我这一条巷子就够你要的十来个人了,我一会去叫他们。
来人又说,但是,我们还有几个技术工人要来,中午也没个地方休息。你看,能不能在你家,你给我们烧烧水,做做饭,粮食蔬菜我们自己带,你只需做做就行。中午我们既能吃口热饭,也能休息一会。我们一天给你五十块钱行不?
六十块钱?四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天你给我五十块钱,给你们做饭烧水?四婶怀疑地问道。
是。大娘你看,行不行呢?要是嫌少的话……咱们一天六十,对,一天就六十,行不?来人恳切地看着四婶。
四婶心里想,五十都是好事嘞,于是点头答应了。
这时候来人说,大娘,你去给我买一盒烟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商店在哪里呢?说着讨出十元钱递给了四婶。
四婶一愣,顺手接过了钱。
买一盒红河就行。
四婶点了点头说,行,小伙子,我去给你买烟。我儿子也不在家,你给咱看好门,我一会就回来了。说完四婶抬脚出了门,走到拐弯处,她还看了看自家的门,心想,真是天助我啊,一天能挣六十,十天六百,一个月下来要挣小两千块钱呢!四婶越想越高兴,脸上的皱纹裂成了一朵花。她还不由得哼上了小曲:太阳上来一竿子高,我和嫂嫂去那南山坡上打酸枣……·
四婶买了烟兴冲冲地往回走,一路上高兴地不住地和村里的熟人打招呼。
四婶啊,今天早上吃什么了,这么高兴嘞?
我高兴也不对了?叫我天天哭啊?
四婶啊,是不是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挣大钱的老伴?瞧你高兴得那样!
要那东西干甚嘞?一个人活着多畅快!
……·
一会四婶就买了烟走到了家门口。
家里的门开着。
四婶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头,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她急忙走进屋里。那个自称工头的小伙子不在。喂,小伙子,小伙子!四婶子连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四婶感到那股凉气已经冷嗖嗖地在脊背里窜了。她直奔自己的那只唯一的上了锁的木箱子,锁头还在,但是…锁片已经与箱子分离了!四婶知道出了事情了,这时候她多希望那人根本没找到她的那个小布包,或者锁片只是自己分开的,她感到了一种窒息,感到手下的箱子突然异常沉重,但还是迅速地将箱子打开了……··
四婶头一热,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她苦苦积攒的五千元钱不翼而飞!
老大的媳妇是四婶娶的,房子是四婶给盖的;轮到老二时,却是老二自己花钱娶的媳妇。尽管老二的房子自己给添了八千块钱,但毕竟还是老二自己给操办的。尤其老三,自己一直也没给孩子娶上一个媳妇,让儿子去了人家家里。四婶心里一直有愧。本来攒钱是为了补偿一下老二或者老三,但后来四叔瘫在了床上。整整两年,三个儿子来的次数加起来不到十次。四婶心灰意冷,也明白了儿子终究是儿子,将来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于是这五千元钱四婶便放在了身边。自己能动,就自己动,如果有一天自己动不了,谁伺候自己就把这钱给谁。谁能想到这钱会如此打了水瓢呢?
四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水泥地上。也许还是水泥的冰冷将四婶冰醒的。她艰难地爬起来,泪水哗哗地在脸上流着。
她还是抱了一线希望,到院里的茅厕、儿子的堂屋转了一圈,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四婶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贼无良心鳖无血,你个天杀的东西啊,怎么连我老婆子的这点钱也惦记也要偷嘞呀?啊呀…··老天爷啊…·我可该怎么活嘞呀……
四婶一哭,邻居听见了,过来看,只见四婶头发蓬乱,席地而坐,鼻涕眼泪已经哭得分不清了。邻居急忙来搀扶四婶,四婶几次哭得要背过气去。这时候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去找她的老大儿子去了,有人说快去叫四婶的闺女回来吧……从四婶的哭诉里,村里人明白了她哭的缘由。一方面村里人惊诧于四婶能攒下那么多的钱,另一方面也对着贼恨得牙痒痒。
乱哄哄地闹着,叫四婶儿子的人回来了,悄悄说,人家秀平(四婶家大儿子)不回来,说上次想跟他妈借五十块钱给孩子交学费,他妈都不给,谁知道她攒了这么多钱嘞?丢了活该…··
有人说,四婶啊,你攒了这么多钱,你怎么不存在银行呢?
有人就替四婶回答了,存什么银行呢!存到银行儿子们就知道了,都要惦记嘞,是不是?再说银行也不在咱村,四婶也不会··骑车子,怎么存嘞?
有人说,四婶啊,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早点花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四婶啊,还是报警吧。
四婶抽抽噎噎地说,报警能找回来吗?
找什么回来呢?你瞧咱村丢了多少东西了,你见谁家的东西找回来了?有人回答。
最主要的不是这个,人家公安局给你白跑啊?你还不得给人家买几盒好烟,做两顿好饭?这不都得花钱开销?
四婶想想,觉得邻居说的有道理。钱已经丢了,哭也白哭…·唉…··
丑孩一家去了城里,地一直没人种。听说四婶的遭遇后,丑孩对四婶说,四婶,你要是有精力,你就种我家那二亩地吧。我也不跟你要粮食,你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四婶点头同意了。
太阳就要下山了。四婶一个人在地里种玉茭。她拿了一杆锄头,锄一个坑,再从口袋掏两颗玉茭子扔在坑里,埋好了。再锄一个坑……四月的风虽然没有寒意,但风却将四婶的一头白发吹开来。四婶站在偌大的田里,夕阳拉长了她那孤独的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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