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桌上,四员女将方战犹酣。
二婶坐在临窗的一边,头上扎根布带。这是本地的乡风,头痛脑热的女人,因怕吹风,弄这么个东西扎上,那感觉便舒适多了。眼下三九天气,天寒地冻的,二婶没日没夜的粘着赌桌,难免风寒感冒,闹出病来。
“歇过这阵再玩吧。”二叔劝道。
“哪能。没病歇出个病来。”二婶自我牺牲地说。
“医生说,你身上寒火不清呢。”
“听他瞎扯。这牌桌就是一爿药铺。”
二婶这就又坐到赌桌上来,带病苦战。赌场上心智集中,悲欢忧愤,二婶真把个病疼给忘了。但二叔到底不放心,不断催她吃药,惹得二婶心烦,呛白一顿,讨个没趣。
这哪是吃药的时候。场上局势到了一触即发的火候。谁都凝神屏息。那麻将打在桌上。笃笃有声,使那紧张气氛一层层地浓重。二婶招张听牌,眼睛不眨。二叔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药丸,好像托着两颗金豆似的,小心地站在二婶身后。那脖子向前勾着,仿佛胸前挂着个无形重物。
“成。”二婶尖叫一声,胸脯一挺,手上麻将有力地打在桌上,随手推倒面前的一路牌。这对其他方面,不啻是推倒一堵墙,弄得大家心惊胆战。
二婶在算牌,手挪口说,清请楚楚。二叔乘机把药递上。二婶一手推开茶杯,一手接过药丸,随手放在桌拐上。二婶在数钱。二婶在掷骰子。
那千人摸万人提的骰子一大一小,临时配对,黄里发黑,像两只大头苍蝇盯着二婶手心。二婶右手合拢,上下摇动,忽然五指齐张,骰子凌空落在桌上。这一举一动像在玩魔术,老到熟练,没一个多余动作,不负二婶赌场上的盛名。
二婶是镇上有名的赌家。本来一个女流之辈,与麻将无涉。可如今镇上赌风大盛,不分男女老少,祖孙父子,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交相混战,无不可赌。甚至光腚的娃娃也抱一副脏兮兮残缺不全的扑克,躲在草堆里赌。二婶也就难免染指,渐渐入门,在赌场闯下个名头。
不过二婶赌技确实也精。譬如此刻,二婶虎虎地坐在赌桌上,嘴巴上的每块肌肉都绷得极紧,本来已松弛的眼皮子高高挑起,眼睛睁得极圆,炯炯放光。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注意打下的张子,又揣摹各家手上的牌,哪家所需所要,大体心里有数。因此,把个牌死扣着,直叫对方气得骂娘。二婶这一手,让多少赌场老手佩服得五体投地。曾有个黄大牙,起先还不服气,与二婶打赌,手上牌被猜个正着,结果把个金牙输了,还在地下爬了两圈。
二婶摸牌也别具特色。你看她斜着身子,背过右肘,用拇指压着牌背,中指在牌面狠狠地摸。这样,牌还没翻过来,二婶就一口报出,二果三条,不准有错。
二婶的另一个绝技还表现在报牌上。她能把每张牌都说出名堂。譬如一条,二婶说小鸡满天飞;譬如五果,二婶说五大麻子卖薰烧;譬如白皮,二婶说姑娘喜欢小白脸。或谐音,或歇后,机智油滑,妙趣横生。特别是初与二婶打牌的,往往被弄得捧腹不止。乱了场面,二婶就抓紧成牌。
二婶在牌桌上的最后一个特点是顶真。坐上赌桌,六亲不认。一招一式,分毫不让。一次老妯娌俩碰到一起,为少算了一嘴牌,争吵起来。由牌说到钱,由钱吵到家财,由家财忆起分家不公,最后两个女人竟痛哭流涕,大打出手。二叔拉架,那熊不啦叽的样子,正给二婶火上加油,当即挨了一记耳光。从此,二婶的斤斤计较出了名。这在这一局就看得出来。
上家对牌,有些犹豫,牌悬悬的捏在手上,要朝回插。
“喊对就对。”二婶沉着脸,坚定地说。
上家知道二婶难缠,气呼呼的,把牌对了。愤愤地打一张牌。
“我说你出气筒朝哪开?又没人勒着你嗓子叫对。”二婶紧追不舍:“打牌上架子,各打哪张一清二楚,这乱插花,哪是哪啦?”
“就你讲究最多。”上家反抗了。
“这讲归讲,笑归笑,既坐下来,掏的是钱,可是能马虎的?”
“这是什么话,谁又少你一分钱不成?有本事你赢,没哪个眨眼睛的。”
“输赢凭本事,靠手气。输了倒显本事不成?”二婶两手搭在桌上,上身前倾,下巴扬起,那架势咄咄逼人。“输归输,赢归赢,按理打牌,不能坏了规矩,这可有话说的。”
上家今天大输。知道这么闹下去,牌是打不成的,她的钱就白扔了。为了翻本,硬生生地把一口气忍了。
好在二婶拿得起,放得下,压住了输家的敌意,照样打牌,嬉笑怒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二叔叹气,最后转身进房里。才走两步,就听二婶熟悉的叫声响起。二婶又成牌了。二婶又抓起那两只骰子,表演似的用力一掷,然后带头抓牌,顺便把骰子挪到自家面前。
“吃药了,吃药了。”二叔念念不忘那药,隔着房门央求她。
二婶一边抓牌,一边随手抓过药丸,很英勇地放进嘴里,不用茶水就生吞了下去。
“老棺材,整天叽叽咕咕,这可还有话说。”
“没说的。”二叔知她把药吃了。二叔还在为她刚才吵嘴的事,在心里叹气。
二婶原本是个妥当女人,性情也温厚。农活家务,里里外外一把手,日子过得十分调当。可如今只要有赌,凡事不闻不问,一揽子事务全交给二叔。且为人也日益尖狡,刻薄。二叔看着,总觉得不是个滋味,明知是赌场害人,也大气不敢出。因二婶牌打的精,十有九赢,还真来钱。渐渐地,二叔也习惯了,甚至为讨好二婶,还专门学过一阵子,遇上二婶赌运不佳,就帮她垫两牌,换换手气。
可二婶这会儿牌势极好,才过五圈,又成牌了。哗哗啦啦,各人自扫门前雪,把个牌像墙一样砌好。二婶继续坐庄。二婶在找骰子。骰子没了,这是常有的事,两个小东西活蹦乱跳,不时越界逃失。二婶在各家面前查看,在桌肚里找,还发动大家摸袖口,掏口袋,就是没有。
“这真奇了”二婶在找。大家在找。二叔也走出来陪着上上下下地找。
这时,只听对面惊叫一声。大家一齐抬起头来,循着她的眼光望去。二叔递给二婶的两颗药丸竟赖皮赖脸地躺在桌拐上,一动不动。大家一齐愣住,忽然哗地一声大笑起来。
二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眨着个眼睛望来望去。可二婶这时已愣在那里,两眼圆睁,老脸煞白。
她竟把两个骰子当药丸给吃了。
这场战斗到此结束。可二婶的胃与骰子的战斗正在进行。本来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但二叔过于紧张,太把个病不当回事的二婶这会儿又太当回事。二婶本来有病,一歇下来,加上惊吓,当夜高烧不止。医生问她,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胃里有个东西作怪。且几天茶饭不思,上下不通,那骰子迟迟出不来,难免疑神疑鬼。医生再问,就说胃疼。这一来又是吃药,又是打针,折腾了十多天,钱用了一大叠。病情好起来,骰子也下来了。可二婶吃了大亏,这会儿躺在床上,脸色腊黄,有气无力,头上依然扎着那根布带。
二叔又托着药丸站到她面前。
“还吃?”二婶真给吃怕了。
二叔把药递上,没头没脑地就说:“有些病,真得狠吃些药才能除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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