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太阳的语言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13日 下午5:16评论-0条

1

叶舟为病人输液完毕,抬起头来,越过病床和窗子,就看到了这一切。这黄澄澄的一片忽然出现在他的脚下,它被风摇动着,起伏着,构成巨大的浪谷。天空仿佛一块随波逐流的帆布,在浪谷之间弯曲着,波动着。叶舟困惑地瞪着眼睛,无法弄懂这铺天盖地浑然一片的实际含义。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如此迅速而悄无声息,仿佛不是洪水泛上来,而是他所在的楼层朝湖底下沉。也许窗外猛烈的风雨声掩盖了更多的声响?或者这仅仅是幻觉?他凝视窗口寻找参照,波浪溅起的水花钉子似地打在玻璃上,使他浑身一震。他心里一种什么东西水花似地散碎开来,流淌下来。他来不及惊叫一声,就感到脚步虚浮,仿佛被浪涛抛起来,扔下去似的,全身失去了重心。几乎同时,他本能地冲到窗口。当他的手抓住钢窗的把手,触及某件实物的时候,他变得真实和清醒起来。

这是充满恐怖和绝望的清醒。东湖决堤了。他所在的这个小镇已不复存在。他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试图调集心理力量给以否定,但面对这浑黄动荡的一片,他像虚脱了似的,甚至连绝望和痛苦都显得这么软弱,无力。他想完了。奇怪的是这念头没给他带来更大的绝望,倒像是终于应证了什么、认可了什么似的,使他获得一种近似于心安理得的感觉。

哗啦啦的雨倾倒而下。巨大的浪谷由远及近,不停地推动,摇晃,释放着轰轰的声响。

这种场面和声势足以摧毁任何健全的神经,他索性闭上眼睛转过身,随手拉上窗帘。

这时,他重新看到了她。他几乎是怀着仇恨看到她的。这个不速之客,他的命定的克星,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么不合时宜地闯进他的视野,使他的生机又一次丧失殆尽。而此时此刻,灭顶之灾已经翻腾着,啸叫着逼到脚下,她竟睡得这么无知,平静。他真想扑上去,摇醒她,骂她一通,直到她痛哭流涕。

他没有这么做。他的目光在向着输液管游动。盐水瓶高吊在铁架上一动不动,盐水经过玻璃管数点而下,那么均匀,准确,从容不迫。他似乎能听到那嘀嗒的声响。渐渐地,那声响凝聚起来,夸张起来,变成一种强劲的有节律的轰鸣,使屋外的风雨声退向遥远,成为一种背景式的东西。

叶舟逐渐镇定下来。他愣愣地站着,不知道眼下该干些什么。他几乎是程式般地走到病床前,用手腕在她的额头测试体温,然后抽出体温表甩动一阵,为她夹在腋下。当他为她重新盖被单的时候,她醒了。

2

必须怀抱希望,哪怕是幻造希望。它是一个人坚持下去的全部根据和理由。叶舟这么想着,努力集中注意力,回忆他所见过或听过的绝处逢生的故事,用以鼓励自己。他还想起下放的时候,一天和几个知青跑远路看样板戏钻进一个废窑躲雨,结果窑崩了,出口被堵死,他们硬靠一串钥匙和几个手指,从地下掘了个洞,地鼠一样钻了出来。后来他在一篇小说里读到类似的情节,感慨不己,他想在那些日子里,这些事可真是不足为奇的。当然目前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力量也孤单得多。可谁又见过绝对无望的事情?谁能肯定洪水不会退去,或是不会出现别的转机?

他开始仔细地观察这间小屋。严格地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楼梯口通向晒台的一个过道。平时医院的被单衣物消毒处理后,都经过这个过道拿到晒台上晾晒。直到前两年,农村医护进修生和实习生逐渐增多,医院宿舍紧张,才改建了这间小屋,侥幸的是:这是全镇最高的楼层。不难设想,如果他和他的病人待在三楼病房里,这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从逃生的角度看,这间小屋的内容实在令人失望:一张钢丝床,一个由他从三楼提上来的白铁输液架,一个由几块砖头支撑着水泥预制板的所谓桌子,只有两扇门是木质的。至少在目前,这是叶舟所能看到的最具体的希望所在。

叶舟打开旅行包,小心地取出食物,一共四袋面包,十袋方便面,还有几盒饼干,略一计数,可以维持两个人一个星期的食用,此外,就只剩下几瓶盐水了。他把盐水瓶和食物聚集在一起,一件一件地谨慎地放回包里,把包放到壁架的最高一层。

叶舟在她的注视下做完了这一切。在她的注视下,他坐到病床对面的水泥板上。他掏出香烟。

“这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有点发怯。

“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点燃烟卷。

“镇上的人都撤离了?”

“撤了。”他知道她关心的不仅是镇上的人,就说:“你的身体情况不便疏散。不过这样更好。”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她瞪大眼睛,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探雷器似地照来照去,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拉上窗帘?”

叶舟一怔,随即原谅了她的无礼。这很正常,这种混乱时刻和这番情景,女人的戒备作为一种自保是出自本能的。他闪烁地说:

“大概怕人看见什么吧。”他知道这个回答只能增加她的疑惧,于是反守为攻:“你还有什么问题?”

她有点尴尬。掉转目光,故意漫不经心地在屋里四处打量,好象在用目光寻找什么话题:“我的感觉好多了。其实,你很会说话。本来你可以走的,是不是?怎么没走?”

他的表情明显地阴沉起来。这种狡黠的一再的审问终于把他激怒了。

走?见他妈的鬼,朝哪里走?十年前,当他从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这个故乡小镇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走。十年来他求张拜李,做出多少努力,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可以调s城了。可是雨季到来,铺天盖地的大雨把个小镇搅得鸡犬不宁。院长老头把签好字的调令塞在他手里的时候那手就不肯放下,不知是跟他握别,还是执意留人,他知道这个关键时刻,医院人手不够。不知是为了报效故乡还是报答院长,他甩开两臂利索地穿上白大褂,把调令揣在口袋里,参加了抗洪抢险医疗队。这时候,第一批疏散人员已登船上岸远走他乡了。

当第二批居民撤离的时候,院长一路跌跌爬爬泥人似的跑到大堤上找他,那大口喘气雨水淋漓的模样让什么人看了都于心不忍。老头说:省里来了个记者,采访抗洪防汛的,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立即做手术。他这就遇到了她,这个命定的灾星。当时她躺在走廊的长椅上,像一条扭动的黄瓜弯曲着,已经痛得不省人事。他没赶上第二批疏散,把手术后的处理方案交待给护士,就又上大堤了。

几天后,情势就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连天大雨,洪水猛涨,东湖随时都可能决堤,最后一批留守人员即将离开。他也非走不可了。他挎着旅行包找遍全镇,在一个小店里买了面包饼干,以备路上充饥。当他跨上木筏的时候,忽然想起调令,急忙回到医院,那纸条果然在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下楼的时候,他看到医院两个勤杂人员慌慌张张地跑,就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手指阁楼,结结巴巴地说院长指示,病人,病人。他爬上阁楼,就又看到了她。情况十分清楚:医院所有的病员都由家属接走了。院长指示撤离最后这个病人,可两个混蛋为了逃命,也为了自己稍微能够安心,竟把她抬到晒台的过道上,让她听天由命了。他急忙下楼喊人,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他回到小屋,默默凝视着她,犹豫了一阵,就放下了旅行包。接下来,就为她检查身体,发现她手术后感染,刀口发炎,高烧以至一时昏迷。接下来,他就楼上楼下找来药物,针水,注射器一些用品,为她打针输液,清洗刀口。再接下来,他就看到了浩浩荡荡汪洋一片。

真他妈的鬼使神差,他想,他带着怒意寻找她的脸。朦胧的光线下,他隐约看到她脸上的密集的雀斑。那雀斑在蓬乱的遮头盖脑的黑发下隐现,犹如几颗淡蓝的星星,映照出那张面孔的美丽和苍白,也更增添了它的柔和的女性气息。于是,他的气消了。

他站起身,走到床前,拿出她腋下的体温表,迎着亮看了温度。然后拔下输液器针头,插到另一只瓶子上。

“为什么不早说?”

“什么?”

“你是医生。”这是指责的嗔怪的语气。就是说,她差不多已经放心了。

他弄得哭笑不得,想不到一个人的职业如此重要,竟能使另一个人产生魔术般的心理反应。说到底,人是多么简单,他想。他随口说道:“早说了,你怕打针,会哭鼻子。”

这时他正撬开盐水瓶为她搅拌方便面,他听到在他身后,她扑哧一声笑了。

3

夜色在窗帘上黑暗起来。窗外,风停了,雨也随着消歇。夜晚变得出奇的宁静。

叶舟坐在水泥板上,倚着墙,默默地吸烟。这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儿时所熟悉的声音。东岸镇濒临东湖,十年九涝。那时每当汛期到来,大水往往淹及屋檐,外面大船小舟来来去去,灾民们必须既防洪水,又防贼人。父亲带着弟妹到外地亲戚家避难去了,他留在家里看门。白天待在小木阁上,到了晚上,就心惊胆战。里里外外黑压压一片,水里总是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就怕这种声音,怕水里忽然冒出个水鬼或是水猴子来。每当这时,他就大声喊隔壁人家,大妈大伯的,尽量把称呼弄亲切些,直到听到回应,他才能稍稍安心。

“什么声音?”她问。她一直醒着。

“水妖在唱歌。”他说。

“想不到你还很抒情。”她动了一下。

夜色模糊了她的特征,在他眼里,她的形象被简化为一条起伏着的白被单和一头黑发,只是在黑发丛中,一双忽闪的眼睛显得分外诡秘,不安。这时,她慢慢翻过身平躺着,两手摊开,脸朝上,脖子向后仰起。

这个姿势忽然刺激了叶舟,他几乎是粗鲁地命令她:“换个婆势。”她给弄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了。

“你随便怎么躺着,就是不能直挺挺的。”他解释说:“我受不了这个!”

他知道她会产生什么样的误解,但他并不在乎。他想起有一年大水过后,河滩上漂来一具女尸,浑身赤luo裸的,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四肢摊开,头向后仰起,那尸体的肚子十分出奇地向上凸起,超过了ru*房的高度,把周围尚未腐烂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当时很多人围观,有人怀疑是个孕妇,有个人拿根竹竿在她肚子上轻轻一按,结果从她的嘴里,从她的阴部甚至肛门,竟接连不断地爬出一条条白蟮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至今他看到那长而滑腻的东西都忍不住想吐。

“在想什么?”她总是难以忍受这份静默。他在想爬上阁楼看到她的情景,她被覆盖在被单下,也是那么躺着,就说:“在想白蟮。”

“白蟮?还想什么?”

“还想,必须给你换个姿势。”

她迷惑不解,因此更认真地看他,她一直在看着他。这是一个引人注意的男人。头颅宽阔,眼睛细长。黑暗中她看不清,但她知道他的脸色近于苍白,茂盛的络腮胡子掩盖了这张脸的男生女相。即便现在,她也能看到这张脸上不时闪烁着一种东西,那是近似于某种气质也近似于某种表情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热情,痛苦或者信心?或者是那种阴沉的意志?她想无论如何,反正正是这种东西,把这个男人变得既沉重又热烈,既固执又困倦。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并不重要。”

“这不公平。我的名字清楚地写在病历上,可我并不知道你的。”

他想起她的名字,她叫毕云。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她沉思着,怕把他的名字忘了似的。

“香烟烫手了。”她说。

他醒悟,赶快扔掉烟头。随着烟蒂熄灭,他看到在他对面,在那张病床上,两支火焰若隐若现。

4

叶舟在楼梯口做了标记。这几天,风浪平缓下去,但水位仍在上升。总之,他们置身的这个小镇太低洼了。正常时候,东湖的水位要高达地平面的屋脊,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汛,洪水没城,这孤岛似的阁楼,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同时,尽管叶舟尽量节省,食物越来越少,最多也只能维持两至三天。换句斯文的说法:随着时间的拖延,生存问题日益尖锐地摆到了他们的面前。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名叫毕云的姑娘,病势好转,体温已恢复正常。他为她换药的时候,检查了刀口。真是出人意料:在这只有面包和方便面的营养条件下,刀口竟愈合得这么快,估计不出两天就可拆线了。这是至关重要的,没有她的顺利康复,再理想的逃生方法都无济于事。

现在,她正在熟睡。叶舟注意到她今天的睡姿,感到非常满意。她的很自然的头发层层叠叠铺了一片,几乎隐蔽了整个枕头。头歪在肩膀上,显得那么无靠和无力。那张白晰的有着点点雀斑的面孔侧向一边,使人感到特别柔和,沉静而又偏激。她就这么睡着,脸上的表情和均匀的呼吸都显示着她的放心。这放心甚至让叶舟有些嫉妒,同时又使他感到某种安慰、辛酸。

这姑娘,灾难对她来说还只是一种秘密,一个概念。到目前为止,她的整个行动都被病情限在床上和室内,当她切实掂量出灾难的份量,当她真的意识到即使这一刻,死神也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怎么能睡得这么安逸。这想法使叶舟轻手轻脚,不敢弄出一点声响,他特别珍惜她此刻的睡眠。

叶舟开始为她准备早餐。他拿起盛棉花球的瓷碗,倒了半碗盐水,又从包里拿出饼干盒,数了几块,把棉花球镊子架在碗口上,饼干放在镊子上。这镊子如今是她的筷子。他想起她用镊子夹着饼干喝着盐水不时作呕的样子,就觉得不是滋味,好像有点对不起她似的。

他真心替她惋惜。在他眼里,她本来应该是那种留着长指甲读着琼瑶小说整天好漂亮好潇洒的女孩子。虽然她并没留长指甲,据说也并不喜欢琼瑶,但他对他们这一代人总体印象就是这样的。他觉得他们太注重感觉,甚至可以笼统地称之为感觉的一代。他们不像自己这一代人,虽然他在这代人中算是迟到的年轻的,但他同样经历过饥饿,动乱,上山下乡,经历过灾难,社会苦闷和寻找。直到年过三十,很多原则已经内化为种种性格,形成了某些心理定势。他觉得这样的人经历一些磨难和不幸,正是注定的应该的,他们需要咀嚼苦涩的滋味,在这种咀嚼中他们才变得真实,可靠和深刻。而他们不同,尤其女孩子,他认为她们就应该是轻松,单纯的,就应该待在父母身边,待在校园里,情场上,在那里撒娇,东张西望,哭哭啼啼。这样,他们才显得生动和可爱,至少他欣赏这个。所以这个毕云何必呢?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却莫名其妙地冲进洪水包围圈,直到这包围圈一步步收缩,把一个花朵似的姑娘圈进绝境。

“搞什么采访,这对阻止这场洪水究竟有多大意义?”他问她。

“职业需要吧。我学中文的,可以进机关,当个秘书什么的,或者教书,做编辑。但毕业实习的时候,我还是力争到了报社。刚到报社就遇上防汛,还有个指导老师留在县里,采访面上情况,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想女人的思维总是横向和不太连贯的。

“什么问题?职业问题?简单地说,我想当记者,因为这个职业相对要自由些。”

很任性也很自在的想法。她整整小他十二岁,毕竟不比三十三岁的人。十二年前,他也是很重视单个的事物和表象,很容易被蒙蔽和欺骗的。现在,这就是她的代价,职业的代价。他还没来得及反感她的职业,就想起自己的职业。他无话可说了。

5

毕云醒来以后,迅速吃完早餐,然后示意叶舟。他离开房间,来到晒台上。

直到现在,他面对洪水,仍然心有余悸。这确实是一种可怕的情形:他站在那里,白茫茫的洪水四面八方包围他,逼近他,似乎浩瀚的水面随时都会掀起一个浪头,把他卷走,吞咽。他如同身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船身已经沉没,大水已漫过船舷,伸手可及。他的头脑,目光以及全部感觉都在下沉,摇摆。他赶快倚在墙上,伸手抓住医院晒衣被用的那根铁丝,这使他获得了一种可靠和安全感。

叶舟在晒台上刚刚站稳,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尖叫,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冲到里面。只见窗帘已经掀开,毕云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捂着肚子,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窗外,傻了似的。

他立即明白了。她起身方便的时候,顺便看了水情,灾难就真实地然而过分意外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他喊了她两声,不见任何反应,赶忙上前连挟带抱,把她放到床上。他就势坐在床边。

“毕云,”他尽量严肃和庄重地对她说:“情况是很严重,这你已经看到了。但我们还有希望。肯定还有希望。”

她愣愣的,两眼发直。

“你要相信我,我们会活着出去的。”他说。

她仍然毫无反应。她受了过渡的刺激,这种情况相当危险。他急了,大喝一声:“毕云!”

她浑身一震。他抓紧时机,严厉地说:

“毕云,你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教养和目前这种情况有什么关系。他接着说:“你要坚强,像你们报纸上常说的那样,要战胜自己。”

他知道自己说的全是空话,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更有力的言词。他想摆在她面前的希望必须是具体的,才能收效,就说:“你根本用不着绝望。水位会退下去的,它已经和东湖水面持平了。不然,这两天为什么没有大波大浪?再说毕竟不是在海上,很快就会有船来往了。还可能有直升机。实在不行,我们还有两扇门,肯定能漂出去。从哪方面讲,我们都有指望。”

他以为这番话应该起作用了。没想到她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骗人!”

他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但随即就想他是骗人。不知怎么搞的,面对这个姑娘,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全是他的错,全是他造成的。他就是有这个感觉,越来越有这个感觉。他想,让她哭吧,哭够了会好些的。但她越哭越伤心,哭声也越来越低抑,呜呜的,好不凄惨,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扶着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诚恳地说:“别哭,别哭了。你要相信,事情没到那个地步。你要相信我。”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恳求她了。

可她却突然尖叫起来:“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你必须相信。”他用力摇着她,像在摇一棵挂满雨露的花树,一棵重新狂乱起来的花树。但又怕这么摇着会弄痛她的刀口,无奈之际,他来不及多想,一下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狂吻起来。渐渐地,他越吻越慢,固执地寻找着她的舌头。她颤抖不已,脸上出现迷醉的神情。良久,她忽然清醒,一把推开了他,她低着头,一副羞涩的样子。

她终于安静下来。

6

这件事情过后,叶舟心里很是不安。这两天,他觉得呆在屋里有点尴尬,就为自己找点事做。

他在下门。他要证明自己言而有信。当他把两扇门下掉搬到晒台上的时候,他确实觉得生还有望。凭这两扇门,逃出去并不是难事。

可毕云对他的行动冷眼相看,毫不关心,总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许,她在生他的气?或者她仍然感到绝望?这可不行。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天,面包,方便面都已耗尽,只剩下几块饼干,最多坚持到明天,再不设法逃出去,情况就非常危险了。可她目前的这种精神状态和被动,会使他们都失去活下去的可能。他意识到:在这危急时刻,他不仅面临着洪水,还面临着她,首先面临着她。他却对她毫无办法。

傍晚的时候,他最后检查了她的刀口,已经愈合了。他立即动手为她拆线。拆完线,用手指在刀口上按了按,情况非常理想。这本来是一个医生所常有的动作,可他没按两下,手指竟有些颤抖起来。他赶快为她拉上被单。

他告诉她,她已经痊愈了。他本希望这能强化她的自我健全意识,并从中获得自信,可她并不理会这个,继续坐在那儿。他有些急躁起来。

夜晚再次到来。他告诉她:明天必须逃走,必须这样。他想:从现在起,就得锻炼她的神经,强迫她接受洪水这个事实。他坐到窗前,索性拉开窗帘。

毕云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再次狂乱起来,相反,她倒显得出奇的平静,这让他感到格外担心。可是此时此刻,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望着窗外浩淼的水面,在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能,无奈。由此他想起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汛。

起初,连降暴雨,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事实。当雨水涨满东湖的时候,人们惊慌起来,纷纷跑上大堤。到处都晃动着雨衣,镐锹和装满沙土的塑料袋。到了晚上,大堤上呼喊声,雨水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束交织成一片。广播里不时发出急促的声音。各种车辆空前地拥挤起来,车子开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还有那些女人,老人,争相抢购各种食品,药物,还有蜡烛,手电之类。他们不停地挤在楼梯上,朝上搬运东西。这又有什么用呢?大水四面围城,像毫无情理可言的大敌。谁知道灾难会选择什么时间,在多大程度上到来?直到洪水扑来,人们就以最快的速度丢下这一切,蚂蚁一样逃之夭夭了。

他想起匆匆出走的父亲,弟妹,以及镇上那些熟悉的泪流满面的面孔。他的思绪里忽然跳出家园这个概念。现在多少青年诗人一声声讴歌家园,可他怀疑他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真正的家园?那不只是土地,财产,不只是你家的房屋竹园,鸡圈,那是血汗闪烁的光辉,是生命最后的归宿,是你一生最结实的情感。他读过一首诗,上面写道:“有时候,一片瓦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面积。”这个诗人似乎道出了某些真切感受。可是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在强大的蛮横的自然面前,你就是把人们的全部感受激活起来,全部力量调动起来,又怎能挽回你的损失,逃避你的灾难?相对于自然,人是软弱和无能为力的。人们只能面对人群,面对自己。就像你无法抗拒这场灾难,只能抗拒自己,你无法拯救什么,只能拯救自己。这是你所能做到的,即使葬身水底,你也能超度自己,拯救自己。

叶舟这么想着,不知道毕云在想什么。这时就听到她的声音,水一样荡漾的声音:“你坐过来。”

7

叶舟站起身,坐到毕云的床边,交叉着双手,有点不知所措。

“靠近点。”她说。

他移了移身子。他并没闻到小说里所描写的那种女人肉体的芳香,她身上散发的是一股淡淡的酒精味。这本来是他所熟悉的。不过女人的本事就在这里,她竟能把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变得如此柔和,清新。也许由于职业的原因,叶舟忽然对散发这气味的肉体产生了某种亲切感。

两个人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题。为了打破僵局,他提议:“唱支歌吧。”

“你唱。”

“还是你唱。”

“我要你唱。”

他不再推辞,很自然地唱起了《茫茫大草原》: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叶舟无数次唱过这支歌,竟没意识到它具有如此凄凉,悲怆的蕴含,他自己吃了一惊。停了一会,继续唱道:

车夫挣扎起

拜托同路人

请你理葬我

何必记仇恨

他唱不下去了。但她已接着在唱:

请把马带去

告诉我爸爸

再向我妈妈

安慰几句话

茫茫草原带着它的季节和风雨铺展开来,空旷起来,如同眼前的滔滔白浪。所有的道路都被阻隔,只有苍凉,冥暗的天空在草原的尽头,在那疲倦的心灵低垂。这时,谁用他最后眷念的歌声,残忍的歌声,咏叹遥远而温暖的亲情,提起那个永恒而悲哀的话题!

这才是用生命歌唱!歌声如呜呜潜流,如深深井水,在漆黑的夜晚,在覆没了整整一座城镇的水面流动,回响,诉说着两颗呼救和无助的心灵。唱到后来,毕云的眼睛里已经流出泪水,它悄悄流过面颊,流进嘴里。可她还在唱,在唱。

叶舟心里一阵阵发酸,他强忍着,扭转话题:“我以为你只会唱流行歌曲。下放的时候,和一个上海知青住在一起,后来他进了音乐学院。那时候天天都唱,还有《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大哥也总是在唱。”

“是这样,”他说:“有时候一支歌,或者一本书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都读哪些书?”

“诗歌,还有哲学。像大家一样,总是赶着潮流上。开始读浪漫主义诗歌,后来热衷于现代主义,还弄过几首,就是写在日记本上那一类的。后来就明白了,那是确实要些天份的。后来就停下来了。你怎么样?”

“大致差不多,写些女孩子的诗,儿女情长的。”

他很理解地笑笑,接着说:“哲学方面,最早读唯物辨证法,后来存在主义引进来了,就读萨特,后来就读尼采,直到现在,在弄海德格尔。一样的匆匆浏览,似懂非懂。”

“女人最怕哲学。我听了半天讲座,只弄清了海德格尔对诗人很欣赏。”

“他认为在这贫困的时代,只有诗人才能倾听神性的声音,使人类诗意地居住,因此人们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

“并不尽然。譬如我在这间小屋,每天都能听到神性的声音。”她很动情地望着他,见他没回答,就转过话头:“他对死亡的看法也很特别,是不是?”

“是。”他的回答很勉强,想了想,就说:“在海德格尔之前的所有哲学和宗教,总是通过各种善意的方式歪曲篡改这个命题。实际上,人被受孕的那一刻就向死而在,一步步接近死亡。事实如此。”

“区别在于时间。”

“不只是时间,还有途径方面的。”

毕云很信服地点头,同时捉住他的手,缓慢地抚摸他的手背。半晌,她把他的手提起来,让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他感到了手心传来的热度。

“别沉默。”她说,“沉默是很丰富的,但现在没有时间了。说点什么吧,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尽可能的。”

这话使叶舟心里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疼痛。

“说点什么?还是哲学吧。”他的声音嘶哑,神情严重起来。“那年,也发洪水。一天我在齐水的码头上看一个女人洗衣裳。忽然一个浪头卷来,那女人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她挣扎着,只见那两只手在水面拚命地摇,拼命地摇,后来就不见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

“一九六五年,夏天。”

“那时你多大?”

“七岁。当时有几个男人就站在附近,见到这情景,有的掉头就跑,说是回去喊人。有的跑到岸边,跟着水流走。竟没有一个人救她。这么多年,我一想起那情景心里就疼,就恨,就说不出有多痛苦。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跳下去,甚至一点跳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一个前倾的姿势都没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女人的手,她拚命地摇着手。临死手里还抓着衣裳,她只抓着了一件衣裳。”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她看到他脸上的那种东西,她所熟悉的那种东西又闪现出来,焚烧起来,然后灰烬般黯淡了,熄灭了。这不只在他脸上,甚至在整个夜晚留下了格外的黑暗。

她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难过地说:“这是哲学。确实是一种哲学。”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哲学。”叶舟痛楚地说。

“那么,说些你没看见的好吗?”她在求他。

叶舟也想从这种心境中摆脱出来,就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从前一个农夫,母亲生病,割了一担草上街卖钱,买了几块烧饼。路上遇见一个疯婆子乞讨,他给了一块烧饼,疯婆子又要第二块,接着第三块。农夫说:我老母亲病在床上,等着烧饼下肚。你先吃了这几块,如果还饿,明天在这等我。第二天,农夫果然挑了一担草来,买了一包烧饼送她。疯婆子就告诉他,这地方该遭劫难,如遇不测,你就如此这般,并送他一根柳树枝。说完疯婆子就不见了,洪水就滚滚而来。这农夫急忙朝东走,手划柳枝,口里念着东岸,东岸。在他走过的地方,土地升高,人都活了下来。其他地方全都被淹,桑田沧海。

“这是传说中的东岸镇和东湖的来历。”叶舟总结说。“至今这地方还盛产柳树。”

“这也是一种哲学。”她很感动地说。

“但不仅是因果报应的哲学。”他说。“它还显示自然灾难对人伦的肯定和认同,对善的呼唤和要求,就是所谓神性的光辉。”

叶舟说得肯定,自在。可她的目光却紧盯在他的脸上,早已越出他的话题。

“除了神性的,你就没有看到另外的光辉?”她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眼睛闪闪发光。渐渐地,那目光由专注变得迷朦,由深入变得陶醉。他的心颤栗了。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她不可抗拒地梦呓般地呻唤着。她两眼微闭,呼吸急促起来。

他的手指颤抖着掠着她的头发,触摸她的滚烫的额头,然后一下把她抱在怀里。被单从床上滑落下来。

8

生命多么奇妙。更多的时候,生命的潜能被扣留着,沉默着,陷于一种无为的僵持状态。但这巨大的潜能一旦被激活,被释放,谁能描述那巨大的寂静,巨大的轰鸣?谁不为这寂静和轰鸣所晕眩,迷醉?只有生命能够表述自身。在这惨烈的跌宕起伏中,在这痛不欲生的焚烧中,生命重新陷入一种无为和僵持的状态,陷入一种死去活来的状态,并在这个状态中被超拔,升华,闪射炫目的光辉。简单地说,这是一种死亡的辉煌,是两个生命的相互契入和领略,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最后帮助,最后焊接。这是当他们平静下来以后,当他们不再喘息时候,叶舟所获得的哲意的也是诗意的感受。

“第一次?”

“知道就行了,问什么?”她的枕着他的胳膊的头朝他怀里藏。他的不安的手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肤上滑动,搓揉,停在刀口上:“真得感谢你的阑尾炎。”

他在吻她。

“你的胡子扎疼我了。”

他想起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曾这么抱怨,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次,你弄得我满脸都疼。那感受太深刻,我想大概一辈子忘不了这个男人了。”

“当然。”

“告诉我。”

“什么?”

“大体上说,我在你心里占个什么样的位置?”她很懂事,她知道一个优秀的男人总是由很多女人造就的,不可能指望没人爱他。“很多吗?”

他苦笑,像所有经历复杂的人那样,感到难以启齿。他没吱声。

“真希望这次你真的死了。我就是你的最后一个,毕竟占了一个最字。”她的嘴咬着他的肩膀,恨恨地说:“真想咬你一口。”

“咬吧。”

她轻轻咬了一下,然后让出牙齿,手在上面轻轻抚摸:“舍不得。”

叶舟被她弄得感动不已。他想女人的情感真是美丽,动人,简直近似于某种灾难。面对这样的女人,他甚至感到有点自卑。他撑起身在床头摸索衬衫。忽然想起香烟早已抽完了。

“真想为你抽烟点一次火。”她说:“哪怕一次。”

接近那个话题的边缘,他们沉默了。这时屋外又下起雨来,阵阵雨声似在提醒他们,又似在咏唱他们的梦境。至少现在,它无法夺走他们,无法阻止两颗心灵的呼吸。

叶舟说:“给我这么美好的,就不怕我变得贪生,一个人跑了?”

“我没想过这个。”她认起真来:“真的,你得走。”

“别说傻话。我必须把你带走。现在,更得把你带走。”

“不行,我要你走。”她是真诚的。“你先离开,然后回来接我,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得听我的。”

“你得听我的。”叶舟不容置辩,口气肯定,严厉。

她喜欢这种口气,就像所有一惯受宠的女孩子希望有个人就是违拗她拂逆她甚至凌驾于她之上那样。但她还是说:“你一定得走。不然,两个人都得死在这里。”

“胡说八道。”

半晌,她有点伤心地说:“为什么不说死在一起更好?我指望你说这句话,我想听你这么说。”

“这很抒情。但要我这么说非常困难。”

“不,还是别说。”

“我不会说的。你这么年轻,还是个孩子。”他自知失口,准备进行补充,但她已经顶针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有点生气和委屈了。

“我的意思是,”他接不上话来。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他对她的性爱是真实的,热切的。但在另一面,他又确实对她怀抱一种父亲般的感情。他想这可能是他的医生职业造成的,也是他这种经历和年龄的男人,一个有力的男人所特有的感情。他一点都不想排斥它。他说:“有些感情本来就丰富了爱情。你说是不是?我刚才是说,你还这么年轻,一定得活着出去,我怎么能想象你死在这里。”

她气消了。她紧紧抱着他,带着更深的感动,摇着头:“你比我更富于幻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过,”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地说:“假如你活着,你得记住我,永远记着。”

“想忘,也忘不了。”

“你起誓。”

“我起誓:一辈子记着。”

“记着什么?”她又刁蛮起来。

“所有这一切。包括这个刀口。”

风暴重新凝聚,掀动,呼啸起来。他们像两片被摆动,被鼓舞,被升腾的叶子。她又一次呻吟起来,又一次以她从未有过的方式哭了。

这一夜,他们通过自身的灵与肉,领略了另一场洪水,一场更波澜壮阔的更灾难的洪水。而真正的洪水却曾经悄悄泛上晒台,在停雨之后,在它退下去之前,把他们的两扇门给冲走了。

9

“你别懊悔。我根本不会游泳。门也救不了我。”她很认真地说。

“那就算了。这不死在一起更好了?”叶舟玩笑着安慰她。

“你不想死在一起也不行。我就要拉上你,就不放手。”她从背后搂着他,然后转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不过说真的,现在怎么办?你怎么办?”

叶舟在倒盐水瓶里最后几滴盐水。再也倒不出来了,他还举着瓶子一直不放。“还有别的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把它喝了。”

“你喝。”

“喝吧。听话。”

毕云接过瓷碗,在喝。“该你了。一递一口。”

叶舟接过碗,也喝。

就这样来来往往,到头来半碗盐水竟不见减少。叶舟先指出问题:“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回事?要么这样,都光明正大。”她举起碗,要叶舟张开嘴,由她对他嘴里倒。“然后你再倒我。这样来去公平,谁也骗不了谁。”

叶舟知道这办法含糊不得,就说:“这不行。你动过手术,身体还没复原。”

“你一直饿着,消耗也大。”说到后一句,她的脸红了。

叶舟见她固执,就沉下脸,认真地说:“我说话算数,如果你不喝,我就连碗扔了。”

她想带点幽默地说这倒公平,话没出口,就听他说:“这样,我肯定有点伤心。”

毕云看他说得一丝不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有接过碗,仰起脖子把盐水喝了,泪也从眼眶两边滚落下来。她哽咽着:“我死也甘心了!”

这话使叶舟心里又一次受到震动。她真的以为必死无疑了?这怎么可能?确实,两扇门的消逝给他的信心带来了有力的打击,但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已经穷途末路,无望生还。他相信:在这茫茫水天之间,在某个未知的地方肯定暗藏着他们的生机。就像小镇上的某条街道,某间房屋,某扇窗子,它确实存在过,存在着,只是暂时被浩浩烟波所掩盖,成了视觉之外的秘密。但在他们强大的生存意志感召下,在他们的努力之中,那秘密肯定会显现出来,明确起来,靠拢过来。

于是,他轻轻掠着她的被泪水粘在额上的头发说:“不许往坏处想。想死,也不会让你死的。”

10

饥饿十分准时地毫不客气地来临了。

叶舟自以为经受过饥饿的考验。那时每年汛期,食物很不充足。父亲带着弟妹们出走了,他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代伙,一天两顿。白天躺在阁楼上,不停地数时间,往往时间没到就跳进水里,游到亲戚家,坐在门坎上等。以后他长大成人,一想起那滋味就觉得寒心。他认为那种经历是一个人终生难忘的。因此当医生后,每当抢救饥饿昏厥的病人,他就格外用心。但比起目前的情况,那又算得了什么?

开始,他感到肚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只有胃还存在,只感到胃的多余的存在。时间成了具体的一分一秒的煎熬。他硬是挺过来了。所有的饥饿,食欲和胃都已不复存在。这是一种超过极限的状态。他坐在那里,四肢疲软,懒得动弹。可是当饥饿的感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情况就严重起来。整整一天,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只饿极了的狼。他一次次搬过床,翻开席子,在所有的角落里东张西望,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体内一种力量在折磨他,催动他,他一定要找到什么,他抓住棉花球或是盐水瓶塞子不肯放手,他必须肯定什么。

实际上这时,什么也帮不了他的忙,只有减少运动,像他要求毕云的那样。但他非常清楚:他决不能坐在那里等待。等待只有死路一条。洪水不会很快退去,飞机渔船,什么都不会出现。对于那些有能力救他们的人来说,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一座水下宫殿。谁也不会想到有两个人在这孤岛似的阁楼上作垂死挣扎。现在,在这日益恶化的境况中,他们不惜一切努力进行自救,才是他们的唯一的办法。

叶舟面对空荡荡的阁楼和晒台苦思暝想,在所有的物件上寻找帮助他们的可能。

当他从晒台的那根晾衣被用的铁丝上受到启发,当那铁丝像一道悬挂的闪电忽然击醒他的时候,他不由得万分感慨: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多少绝处逢生的人的经验之谈。

他立即动手,把晒台上的那根铁丝折下来,弄得满头冷汗。他坐在晒台上,把铁丝绕成一个圈,在圈内横编竖插,弄成一张园形的铁丝网。然后折断扣铁丝的那根竹篱,把铁丝狠狠地绑在上面。

这是一把很大的勺子,像街上卖油炸干的勺子那样。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在。他知道:洪水是一种液体的流动的土地,水里总是会漂来一些稻谷,玉米和瓜果之类。幸运的话他们还能舀到一两条鱼。

叶舟和毕云一起来到晒台上,伏在水边。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比饥饿更为可怕,尤其对毕云来说,对洪水的恐怖已经退居其次,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担心饥饿之外的危险了。

他们把勺子伸进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似乎要看透这片浑水,唯恐悄然而至的运气从水里溜走似的。他们不时举起勺子,查看努力的成效。

应该说: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幸运的,舀到两三条草鱼,几只虾。抓过来,分着吃了。接下来,这种好事就再也没出现过。叶舟换了几个地方等,越来越频繁地举起勺子,始终一无所获。他开始感到奇怪,后来就明白了:这地方本是湖滨上游,洪水经过这里流向其他地方,那来的稻谷瓜果?而对于鱼虾来说,这网也粗疏了。

叶舟感到空前的沮丧。他望着毕云。这姑娘几天来变得非常安静,自制,像一只猫似的偎在身边。他简直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这时她的头伏在手背上,脸侧向她,眼睛斜视着水面,无力地问:

“已经多少天了?”

“不知道。”他试试胡子的长度:“大概十多天了。”

“一辈子也没这么长。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叶舟无法回答。

“我在想海市蜃楼。同样的天气,光线,空气湿度,后人肯定会看到我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伏在这里。”

真是奇特的想象,然而这却是完全可能的。叶舟知道,清末的时候,东湖也曾决堤。这个小镇也曾经历过没顶之灾。那是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镇民们大多葬身水底了。直到近几年,还常有人看到当时那些卖鱼的、挑担的,还有穿长袍马褂骑马走过的人。

可是正当青春年华,就想到他们将作为鬼魅似的影子,作为幻觉重返人间,这是多么令人伤心和无法接受的事。毕云却说:“不管影子有多虚假,我们活着的时候总是真实的。饥饿是真实的。渴望是真实的。爱是真实的。”

说着,她就把头靠在叶舟的胸口,紧紧地挨着他,压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验证和牢固那份真实的感受。叶舟的心像被饥饿咬噬似的,一阵比一阵痛楚。

11

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水位刚刚下降,就出现回流,下游的水又泛上来。这时就有些零星的瓜果偶尔漂过,但总离他们太远,只有眼睁睁看着它们漂来,又漂去了。

何况,就连看到的机会也并不是很多的。更多的时候,他们的体力只能允许他们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他们不断地喝水,呕吐。再喝,再吐。他们全身早已开始浮肿。

叶舟看不到自己的面部情况,他看着毕云,就想:饥饿多么可怕,有力,它竟把一切变得这么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在他眼里,她那张白晰的漂亮的脸像一个过分凸起的面包,那些柔和的雀斑被分散开来,被枯黄的颜色所掩盖。还有那双曾经闪闪发光的眼睛,深陷在面包下面,一天天变细,像两只黯淡无光的假眼。这是一张丑陋的陌生的脸。叶舟简直难以置信,他曾跟面前的这个女人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并曾对她的美丽怀抱深刻的柔情。

叶舟来不及深入体会事情多么可悲,就陷入死一般的昏迷状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种情况在毕云身上出现得较晚,但两个生命都先后遭到了危机的袭击。他们不时地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夺去,在那个浑浑沌沌的陌生世界飘忽,漫游,又一次次被另一种力量,一种软弱然而却是坚韧的力量带回。这时候,他们的手就相互抓着,紧紧的,好像两个唯恐走失的孩子似的。

一天早上,叶舟醒来,看到水面漂来一棵水草,上面浮着一只青蛙。一种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活动起来。他翻过身,移动身边的勺子,放进水里,当他抬起勺子的时候,青蛙一跳,正跳到晒台,他赶快用肩膀压住,伸手抓着。这时毕云醒了。叶舟看着那双伸过来的手,愣住了。他把青蛙撕碎了递给她,有气无力地说:“要慢,慢吃。”

毕云那么紧张、专注地咀嚼着。叶舟贪婪地看着她活动的嘴,眼睛似乎要淌出血来。他无比后悔,一次次想伸手把她手上的东西抢过来,甚至把她抢过来,抢过来咀嚼,吞咽。这想法使他吓了一跳。他知道再这样拖下去,他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不敢再看她的嘴,赶快闭上了眼睛。

同样在这天早上,他们看到水里漂来一个异样的东西。叶舟用勺子舀出一截绳子,再向上提,绳子的两端浮出两片花布。然后就看清了:这是两个用绳子系在一起的尸体,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尸体。毕云低叫一声,赶快抓住他的手,把头埋在他怀里,叶舟收回勺子,不忍再看,估计尸体漂远了,才说:

“那个码头,女人,两只手拚命地摇,摇。”

她知道他讲的是儿时见过的情景,吓得不敢吱声。这时她就感到叶舟用力握她的手,像要用尽他最后的力量,把她的手捏痛似的。他的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着什么,然后就把一张纸塞在她的手里。

“什么?”她已没有力气再看。

“调令。”

“?”

“活着,代表我,离开。”

12

最后的时刻,希望出现了。一只番瓜,一只如期而至的跳跃着的番瓜。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距离越来越近,弄清那确实是一只番瓜的时候,他们慌乱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叶舟抓住竹篙,半天提不起来。用两只手缓缓地把勺子拖过来,推进水里。他小心地移动着勺子,像在触碰一颗水雷。当他想提升勺子的时候,感到竹篙的那一端似手压着一块巨石,他再也举不动那块石头。他感到他的胳膊甚至比那块石头还重。但他决不罢手。他生怕那颗扁圆的家伙忽然沉下去,或者忽然消失了。他抓住竹篙的一端,以晒台的边角为支点,撬着另一端。番瓜进网,番瓜滑落了。如此三番五次,他知道这已不是他现在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了。毕云爬过来帮忙,结果事情更糟。番瓜被碰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它再次靠近,就用勺子兜着它。他企图凝聚力量。

就这样在苍茫的天空下,在四面洪水的晒台上,一个男人和一只番瓜对峙着,僵持着。

由于体力消耗,叶舟昏厥过去。当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水里那颗沉浮的东西似曾相识。他极力回想,回想,终于想起那个女人的沉浮的脑袋。不一会,脑袋消失了,他看到了那只抓着衣裳的手,拼命摇晃的手。他蜗牛似地缓慢地爬了过去。

毕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已没有足够的能力判断他的行动的性质。当他的上身已经前倾,身体已经失去重心的时候,她出乎本能地伸出她的手。她没能抓住他。他落进水里。对她来说,这和昏迷中的幻觉并没有什么区别。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又一次看到了他。他借着水力奇迹般浮上来,只举了一下手臂,就永远沉下去了。

现在,那只番瓜,那个姗姗来迟的救星出现在晒台上。

13

太阳临照晒台,太阳啊,在久别之后,在人们失去太阳之后,穿过雨季和汛期到来,带着丰富的含义到来,教人感到多么酸楚,陌生而又亲切!

毕云躺在晒台上,怀抱那只番瓜,那是她的另一颗太阳。

她已没有足够的力量悲哀。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悲哀。

她能活下去吗?假如她活下去,她将永远记着这一切,记着这些苦难和辉煌的日子,记着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采访。她将用漫长的一生追悼和怀念。她肯定会告诉自己,她得到过一个雨季,她失去了一颗太阳。漫漫人生呵,孤苦的行程!她将在漫步街头的时候,颠簸旅途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如雨的哭泣。她将在秋色宜人的时候,儿孙绕膝的时候,听到太阳的语言。那是响彻她生命天空的语言,那是明亮的无声的语言,那是真正普遍和永久的高贵的语言!

假如她活下去:她将重新回到这个小镇。她将知道更多的事情,更多的秘密。譬如:在s城,在调令上所指的那个地方,他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妻子和儿子。譬如:他早年就失去了母亲,她因落水而死,那是在一个码头上,那是一九六五年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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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力量,思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