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有论飞卿菩萨蛮(小山重叠),旁征者众,十句中无飞卿一句,每有论及觉失之轻率,盖此书本论不在飞卿,不必辄责。先生另有《唐宋词十七讲》,刘史二公为序,未明言书之本论,及于自序,亦多言故事。然观其形式,既以词人分类别讲,殆与前书有别,余视之,则雷同矣。
斯二集皆自先生讲演中脱稿,比其讲演时,每兴所致,引申开发则洋洋,而听者不觉烦絮,既欲付诸文字而少加精简,且多口语其中,难免驳杂,此其弊也,先生自序中亦有论及。周师《千秋一寸心》自序中言:“中华诗的特色,源于中华汉字本身的极大特点:四声平仄、音义对仗,历史文化典故的奇妙作用与运用……这些,却被所谓的“文学改良”给“改”掉了,即取消了。于是剩下的就是我此刻写的这种乏味的白话文了。拿这种取消了“诗”的质素的“白话文”来讲诗,这事本身就富有讽刺意味。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本书讲诗考虑用什么样的“白话文”来“进行”呢?煞费苦心,万不得已,我还是没有完全遵从那种主张,不想全用“白话文”。半文半白,或为识者讥为不古不今,不伦不类——不足为训,然而终于这么做了。”
讲诗形式姑且不论。余谓批评家,大处不可不知人论世,小处不可不将心比心,而后者尤难。周师所称:三心映鉴,真情斯见。观叶先生论飞卿文,大处尤为用力,小处则不足。
飞卿菩萨蛮原词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总言此词,叶先生曰:写得很美丽,是一个美女,“懒起画蛾眉”还“照花前后镜”。又曰:这些个诗人文士逢场作戏,说是今天有这么美丽的歌女要唱歌辞,我给她写一首漂亮的歌辞,于是他跟这个歌女往来。周师曰:本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目增入,便是“梳妆”二字。领会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
言小山,叶先生先引西方符号学说,又罗列小山数种可能释意,几二千字,而后以为屏风。周师行文中先置五字:首句即写眉,而后阐述区区二百字,文后附说眉屏之辩。言简而能中的,浑成而不伤气度,人以为能把握诗髓。观叶先生论述,一曰小山不能为眉,曰与第三句比较则“就文字的感动的情意上说起来,这种重复显得凌乱,不能造成一种感发的效果”,词中前有鬓云后有梳洗,又当若何?二曰小山为山屏,以为床头高板,又举飞卿“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掩则掩亦,如何叠得?
重叠二字,叶先生未论,观其叙述则以为同今之双音节词重叠,而其论小山不能为眉,不能为枕,亦以为不能重叠故。周师以为重字音平声而意去声(此余未能考,然孙玉文讲字音变调颇多,又如闻、思、吹、叹等字,时人有如是用者),以为叠字乃蹙字之意,李贺洛妹真珠有句云: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
言鬓云句,二人重点不同,皆是的论,可参详读之。
言懒起句,前后数页,所言颇赘,又曰:“这个女子是贵族的女子——一天无所事事的,一天养尊处优的,所以她懒懒地起床”,斯何弃诗心也甚矣,先生能于高处统筹,凌于并世,然此句似余向之所谓诗外人之眼。而言弄妆句,又洋洋文字,引经据典,释弄字则曰“自我欣赏”。此两句诚宜关联共论,周师论:第三句紧接懒起,起字一逗――虽曰懒起,并非不起,是娇懒迟迟不起也。闺中晓起,必先梳妆,故“画蛾眉”三字一点题――正承“小山”而来。“弄妆”再点题,而“梳妆”二字又正承鬓之腮雪而来。其双管并下,脉络最清。然而蹭又着一“迟”字,远与“懒”相为呼应,近与“弄”字互为注解。“弄”字最奇,因而是一篇眼目。一“迟”字,多少层次,多少时光、多少心绪,多少神情,俱被此一字包尽矣。寥寥笔墨,神髓尽得。
下片二论差似,不一繁列。叶先生于帖字处多繁叙,论其熨、贴之辩,其固于理法求谨严也,然若入的其中,当能一语示人。
故余谓:叶嘉莹先生有文论飞卿菩萨蛮(小山重叠)一阕,洋洋万字,周师亦行文论此词,篇幅不及先生十一,两相比较,觉周师尤重。
附周师论飞卿菩萨蛮(小山重叠):
飞卿为晚唐诗人,而《菩萨蛮》十四首乃是词史上的一段丰碑,雍容绮绣,罕见同俦,影响后来,至为深远,盖曲子词本是民间俗唱与乐工俚曲,士大夫偶一拈弄,不过花间酒畔,信手消闲,不以正宗文学视之。至飞卿此等精撰,始有意与刻意为之,词之为体方得升格,文人精意,遂兼入填词,词与诗篇分庭抗礼,争华并秀。
本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目增入,便是“梳妆”二字。领会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而妆者,以眉为始;梳者,以鬓为主;故首句即写眉,次句即写鬓。
小山,眉妆之名目,晚唐五代,此样盛行,见于《海录碎事》,为“十眉”之一式。大约“眉山”一词,亦因此起。眉曰小山,也时时见于当时词中,如五代蜀秘书监毛熙震《女冠子》云:“修蛾慢脸(脸,古义,专指眼部),不语檀心一点(檀心,眉间额妆,双关语),小山妆。”正指小山眉而言。又如同量孙光宪《酒泉子》云:“玉纤淡拂眉山小,镜中嗔共照。翠连娟,红缥缈,早妆时。”亦正写晨妆对镜画眉之情景。可知小山本谓淡扫蛾眉,实与韦庄《荷叶杯》所谓“一双愁黛远山眉”同义。
重,在诗词韵语中,往往读平声而义为去声,或者反是,全以音律上的得宜为定。此处声平而义去,方为识音。叠,相当于蹙眉之蹙字义,唐诗有“双蛾叠柳”之语,正此之谓。金,指唐时妇女眉际妆饰之“额黄”,故诗又有“八字宫眉捧额黄”之句,其良证也。
已将眉喻为山,再将鬓喻为云,再将腮喻为雪,是谓文心脉络。盖晨间闺中待起,其眉蹙锁,而鬓已散乱,其披拂之发缕,掩于面际,故上则微掩眉端额黄,在隐现明灭之间;下则欲度腮香,――度实亦微掩之意。如此,山也,金也,云也,雪也,构为一幅春晓图画,十分别致。
上来两句所写,待起未起之情景也,故第三句紧接懒起,起字一逗――虽曰懒起,并非不起,是娇懒迟迟不起也。闺中晓起,必先梳妆,故“画蛾眉”三字一点题――正承“小山”而来。“弄妆”再点题,而“梳妆”二字又正承鬓之腮雪而来。其双管并下,脉络最清。然而蹭又着一“迟”字,远与“懒”相为呼应,近与“弄”字互为注解。“弄”字最奇,因而是一篇眼目。一“迟”字,多少层次,多少时光、多少心绪,多少神情,俱被此一字包尽矣。
梳妆虽迟,终究须有完毕之日,故过片重开,即写梳妆已罢,最后以两镜前后对照而审看梳妆是否合乎标准。其前镜,妆台奁内之座镜也;其后镜,手中所持之柄镜也――俗呼“把儿镜”。所以照者,为看两鬓 簪花是否妥恰,而两镜之交,“套景”重叠,花光之与人面,亦交互重叠,至于无数层次!以十个字写此难状之妙景,尽得神理,实为奇绝之笔。
词笔至此,写梳妆题目已尽其能事了,后面又忽有两句,又不知为何而设?新贴,新鲜之“花样子”也,剪纸为之,贴于绸帛之上,以为剌绣之“蓝本”者也。盖言梳妆 既妥,遂开始一日之女红:剌绣罗襦,而此新样花贴,偏偏是一双一双的鹧鸪图纹。闺中之人,见此图纹,不禁有所感触。
讲词至此,本已完毕。若有人必定诘问:所感所触,与全篇何涉?岂非赘疣,而成蛇足乎?答曰:假使不有所感所触 ,则开关之山眉深蹙,梦起迟妆者,又与下文何涉?飞卿词极工于组织联络,回互呼应,此一例,足以见之。(周汝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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