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星期五

多多背起书包走出门时，妈的早饭还没做好。爹蹲在当院那棵枣树下拾掇一把锄头。爹说，今天要去烟棚锄烟秧。

爹，妈，我走了。多多说。

爹没说话。轻轻放下手里锄头，点一袋烟滋滋吸着。

时候还早呢，饭也不吃了？妈从灶间跑出来。又不知道新老师到底来不来。

咋不来？今天可是星期五呢！多多使劲甩甩脑后的小辫。星期五就派新老师来，县长说的！县长呢，也不信？

信，信！妈伸手给多多整整衣领，又把她头上那只结了红蝴蝶的发卡扶扶正。妈不是不记得今天又是星期五了嘛！

妈是不记得星期五。爹也不记得。爹和妈只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二。

那天，县长领一伙干部到村里来扶贫。县长说，以往年年扶贫年年贫，关键是没有扶到根子上。年年就知道送几个扶贫款，钱花完了，该穷还不是照样穷！当领导的要真想为老百姓办点事，真想叫群众早点富起来，关键是要帮着群众找到一条挣钱致富的好路子。

话说得好。事办得更好。县长可不是那号光说不干的油嘴子官儿。为了给村里找到种烤烟这条致富门路，又是考察土壤气候环境，又是引进技术落实资金，东跑西颠的可没少费心血。眼下，家家烟棚里的烟秧子都肥肥胖胖的尺多高了，就等着秋后掰着手指头数钱啦！

可是县长，真能给咱娃们派个新老师来？

望着多多蹦蹦跳跳出了门，妈的话痴痴的好像说给自己听。

咋不能？爹没抬头，嘴里的烟袋抽的滋滋响。这县长，说话可是算数呢！

县长说话是算数。项目立上了，资金解决了，销路也联系好了。但是村里从来没种过烤烟，就还想请县长再帮忙找个懂行的来教教。县长说“行”。没出三天，县里农科所的技术员就进了村。可是，县长答应过娃们的事呢？

这些话都在心里转着，爹和妈都没有说出口。

爹和妈都记得，县长来那天是三月初二，现在已经是五月了。

县长实在是太忙了呀！全县四十万人的吃喝穿戴呢！

妈转身进了灶间，没听见身后爹那一声轻叹。

多多可不记得什么几月初几，多多只记得星期五。县长来那天是星期五。今天又是星期五。

那个星期五，是县长叫多多领着来看他们学校的。

学校过去是一座大庙。大庙实在是太老了，东南角的屋檐塌下来一大片，整个房子看上去歪歪扭扭的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来。叫县长看得眉头直皱。看过外面又看里面，县长看得更是连连皱眉。

多多没有皱眉。

多多也知道他们的学校不很好看，但她还是很喜欢。再破再旧，总也是自家学校呢！

教室的门依然锁着。多多知道新老师还没有来。她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刚刚从屋后的山顶爬上来。时候还早呢！

多多很小心地取出钥匙打开门。渐渐升高的太阳光从窗外一束一束地穿进来，把空空荡荡的教室照得又零乱又温暖。

窗户上，连一块大玻璃也没有，全是一小块一小块拼起来的。这是多多和同学们一家家凑的。

县长来的那个星期五，太阳光还一点照不进来。那时候教室的窗户上连一块小玻璃都没有，一张张黄黄的旧报纸把所有的阳光全都挡在窗外。教室的墙壁黑乎乎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粉刷过。没有课桌，只有用砖头支起的一块块青石条。没有椅子凳子，代替它们的，是一块块石头或是一摞摞砖头……

更主要的是，没有老师。

原先当然是有老师的。两个月前，老师走了。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县长愣愣看半天，说：过一个星期，一定给你们派个新老师来！

这天是星期五。过一个星期，当然又是星期五。

多多记住了。

记住了，一到星期五就早早来到学校，等着新老师来。

新老师没有来。同学们也没有来。

最初的几个星期五，同学们全都来的。后来就渐渐不来了。但是多多来。每个星期五都来。多多知道县长说话算数，知道县长一定会给他们派个新老师来。

多多把书包放在自己座位上，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打扫教室。教室每个星期五都要打扫的，一点也不脏。但多多还是打扫得很仔细很认真。

黄土夯成的地面，没有铺砖，也没有抹水泥。多多先洒一层清水，压住尘土，，再一下一下地扫干净，最后再洒一层清水。打扫过的教室里，立刻飘上来一股新鲜的泥土味儿。多多很喜欢这味儿。原来的王老师也很喜欢这味儿。

王老师是好老师。王老师一点也不嫌他们的学校不好看。多多知道王老师不愿意走，王老师舍不得他们。但王老师实在没办法。村里总是没有钱给王老师开工资。王老师都32岁了，还是没有人肯跟他谈对象。

讲台上这张小桌，是教室里唯一一张用木头做的桌子。桌子断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头支着。这是王老师用过的。多多很认真地把桌子擦过三遍，然后把粉笔盒、黑板擦和教杆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这些也都是王老师用过的。多多又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点名册，轻轻摆放在桌子的右上角。这是多多特意为新老师准备的。原来的王老师从来不用点名册。全班14名同学，王老师只要轻轻扫一眼就知道谁来谁没来。

多多盯着点名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始擦黑板。

黑板是重新抹过的，很平整。烟煤也刷得很黑，很匀称。这是县长来过以后，三喜爷爷给他们重新做的。三喜爷爷是村里最好的泥匠。

黑板的正中，用红粉笔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老师好。

这是上一个星期五多多写的。每个星期五，多多都要很认真地重新写一遍。

多多先把黑板周围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一点一点很小心地把这三个字慢慢擦去。

多多又拿一支红粉笔，重新在黑板的正中工工整整写上三个大字：老师好。

多多歪着头想一会儿，又在后面加上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多多满意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书包里取出书和本子，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摆在青石条上。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等老师。

没有风，也没有云，天地间一片静寂。

正午的阳光很温暖地透过窗户穿进来，照亮着教室，照亮着多多，照亮着讲台，照亮着黑板上那三个鲜红鲜红的大字：老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