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虹落日圆”,这颇有意境的句子,在我还不曾识字的时候,父亲便口授于我。记得那时,他极力让我想象旷野无边、人烟稀少的荒漠滩上,炊烟升腾、落日映照是何等宁静、炫美和沧桑。
正如常住海滨的人,向往高山一样,心中存有某种风景,一道不曾见识的山脉起伏、连亘绵远、树茂兽密的风景。我儿时的家在高山上,位于四川江油,毗邻剑阁,曾是三国时逐鹿中原的战场,红军经过的地方,电视剧《西游记》曾在那里拍摄。对于山,我很是熟悉,父亲不厌其烦地教授我关于“孤烟”与“落日”的大漠诗句,不甚明白,或许那里有他某种冀望和向往,父亲脾气很暴烈,一直不敢请教;现在想来,他大抵是想:人生多一份风景,少一份缺失吧。
生活总是在残缺中呈现出一种美,人生才有得追求和向往,才有梦想和希望。
离开家乡已二十余载了,关于家乡的风景,只有在迷蒙的梦中得见,儿时的记忆很是脆弱,时常倒也能如电影片段般浮现在脑际。记忆中的家乡是原生态的,虽不是刀耕,却也是火种,年年秋末都要烧山,在烧过的山地里播种。那烧山的景象颇为壮观,热浪袭人,烟熏味弥漫山林,飞禽扑腾,走兽乱窜,最可乐的是,我能在火星未尽时,抢先到地里去寻一些烧熟的干果,掏一些山药类来吃,直惊得父亲骂骂叨叨,骂归骂,自己却也能逞几分勇,捞几分乐趣,撒下几分童真。父亲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教授我的那“孤烟直”,绝不会在那个时段从小脑瓜里蹦出来,去作个对比;总是要等到夕阳隐藏到对面山后,父亲扯尖腔门长喊,还拖着个长长的“哟嗐”,声音循着山林回荡好几次,逐渐减弱直到消失,又会听到下一声喊叫,我不理不应,伴着牛铃从树林里飘出的叮当声,向着炊烟浓密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
小学学校在牛郎沟,离家十多里,天天都得往返,特别是在冬天,手提碳盆,随着身子向前,燃烧很旺,飞叶入盆,青烟直冒,稍有顿步,呛得眼泪直流。上学路上,稍有懈怠,冷不丁的,父亲会突然断喝,惊吓得我提步快走,不敢回头,在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如从天降,一次遇上窄河涨水,几个没法过河的同学正烧着柴火取乐,高兴有理由可以不去学校时,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喘着粗气,使劲蹭踹火堆,嘴里还骂骂咧咧,禁止我们烧火,说,如果引燃了人家的山林该如何交待等等,然后,将我们一个一个地举过头,顶过河去。
后来,稍年长些,云集初中在三十六里外,周末才回一次家,很庆幸自己多了些自由发挥的空间,偶尔伙同一些同学登上山顶,那种绝顶我为峰的感觉很是写意,看着山棱一层接一层,山色随着由近到远,葱绿变得灰暗。那个时候,总奢望有一个望远镜,能看看连绵不断的山外有什么风景,总奢望有一个穿山镜,能看看山背后发生的故事,想象自己如孙猴子一样,可以跨去对面山,来一个飞空俯视,也明白,步量到对面山至少也得四五十华里,眼里能看到的却是山下人家炊烟散漫,就知道该是回学校吃饭的时间了。始终没能看到父亲所说的那种“孤烟直”的风景。
再后来,就是沿着山路到八十里开外的明镜中学上高中,去学校时,如初中一样,背上驼着咸菜罐和米袋。每两周周六的下午第二节课一完,便踏上回程,沿着一段铁路后进山。那时候,总是嫌那铁路枕木安排得宽窄不当,跨两块太宽,一块又太窄,铁路边上的石子很摁脚,时不时遇上呜嘟嘟冒黑烟和白烟的火车,惊得窜出老远。路上不能耽搁,还得赶上星期天的晚自习,大山里,也少有人家送孩子到那么远的学校去。夜里沿着山路,穿梭林间,惊鸟窜兽,时不时吓得我冷汗直冒,背心发麻,偶有光亮,如看到救星一般,摸着向光亮的人家去,要一个柏树皮火把,照着,走着,脑袋什么也不敢想,也什么也不愿想,疲乏地拖着步子,向前,向前,那个时刻,才体味到,父亲教授的“孤烟直”的意味,心里却企盼着落日。临近家的对面山时,老远就能听到父亲扯着嗓门儿喊自己,心中陡然一热,泪水直蹦。
如今,父亲也七十有五了,生活在成都,每每提及往事,他总能喋喋不休,我也总能耐心地品味着他的唠叨,享受着他的关爱,享受着父亲拖我回童年的记忆,享受着记忆里家乡的风景,也让我真实地看到父亲白发与皱纹里的沧桑,想象着“大漠孤烟”与“长虹落日”呈现出凄婉的美来!尽管这种人生风景装饰不了别人的梦,却一直燃烧着我们一家的祥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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