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也是这般阳光支撑起巨大暖房的日子,一切都被阳光洗得透亮而耀眼。外地工作的哥哥时常赶回老家探望重疾中的母亲,那时的母亲每日只能待在病床上,依靠终日输液维系与日俱衰、逐渐枯竭的微弱生命。
也是五月的一天,哥哥边握着母亲嶙峋凸显、斑痕累累的手,边顺着母亲的血管轻轻抚摩,他想让进入母亲体内的液体能尽量顺畅地流动,不一会儿,站在门外的我听见病房里哥哥想极力压抑却无法遏制的啜泣声,以为妈妈那时还算相对稳定病情发生了什么突变,我赶忙推门进去,见哥哥早已经泪流满面,他抽搐着,把母亲正在输液的手轻轻却是颤抖地捧在自己的唇边亲吻着,珠链般的热泪滴答在母亲的手上,顺着母亲的细瘦的胳膊往下流淌,他哽咽着,泣不成声地对着母亲:“妈妈,您这手哪儿像刚过六十岁人的手啊……”,母亲安静地微笑,依旧像平时一样,母爱幸福暖熙的眼神在我和哥哥之间不停地流动,那时我想,倘若液体只能流进母亲的羸弱的体内,而哥哥的泪水顺着母亲的手,一定溢进了母亲温软的心里。
在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两代人之间面对残酷无奈的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情感真诚交织和面对生死抉择时的激情碰撞,发生了太多面对亲情即将别离和情感依托即刻缺失却无力挽救时的深刻的自醒和悔憾,发生了太多的为倾力挽救一个渴望生的气息的无数次的生死对决,发生了太多前生今世因缘将绝的决绝哭泣和对上天不公的歇斯底里的呐喊……
一些事,可能需要回忆才能清楚地记起,而哥哥和母亲关于手的那一幕滴血的记忆,却从来不需要想起早已刻骨铭心,永远也不会忘记,凝结在了心底最软和、最宁静、最纯洁、最有序、最深情的地方,只要轻轻触及,真情的感动和绵密的依恋便会倾泻得酣畅淋漓。
记忆中,母亲的手并不纤细,也不那么柔软,甚至多了些粗糙和刚烈,母亲有着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
金水桥,华灯如泻,艾叶摇曳,棕香飘忽,我呱呱坠落,响亮的哭声撕破子时的宁静,母亲的手是海,短暂地轻捧了我小小浪花的纯洁。父亲母亲军人的职业使得幼时的我并没有在需要母亲百般温暖的手的呵护中成长,寄养在大伯家的日子应该是欢乐和谐的,长成后,随着堂哥姐们的诉说徜徉……
戎装的母亲偶来看望时温暖的怀抱和久别后重逢的喜极而泣;母亲那双暖馨的手在我稚嫩的脸蛋儿上难舍的摩挲;母亲用手灵巧的想象为我编织美丽的发辫;“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唱呀,琴弦儿唱,那个动听,摇篮轻摆动呀,娘的宝宝,睡在梦中,睡呀睡在那个梦中呀……”母亲唱着这首日后多少年的岁月里她常唱的温暖的摇篮曲,放我进挂满彩珠繁星月牙儿的摇篮,摇着日月,摇着童心,母亲的手是生命的摇篮,永远为我摇唱着那支无字的爱歌。
母亲做了一辈子医务工作,从护士到医生,从注射、包扎到听诊、把脉,娴熟灵巧的手,细腻周到,病患们喜欢母亲注射时轻柔舒缓有节奏的手感,小时侯,不舒服需要打针时,即使到了医院,我也非母亲亲自注射不可,她的手总是带着浓郁的来苏水味儿,那个味儿,直到她长眠于九泉,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从小学高年级到高中毕业,我们兄妹与同是军人的父亲留居在与母亲不同的城市,还是因为母亲军人的职业,我和哥哥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母亲每年可以在我们寒暑假时从另外一个城市来看我们兄妹,用那双不知疲倦的手,为我们缝制的衣衫,为我们浆洗的被褥,即使为我们做的饭菜,总会留下母亲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来苏水味儿,母亲离开了,想念她了,我和哥哥就会抱着母亲的手在我们被褥上留下的来苏水的味道闻上很久,很久……
母亲在医院做传染科的大夫,每天与痢疾、结核、肝炎、疟疾等等传染病打交道,讲究卫生尚可理解,可母亲极爱干净,讲卫生到了及至,似乎陷入了洁癖的状态。从前多用来苏水消毒,下班后的若干次消毒洗手,到底一次洗了几便,母亲自己和我们都不能确定,不仅如此,还用浸泡了消毒液的湿毛巾和着衣服从头到脚擦个遍,后来转业到了地方,因为环保问题,来苏水用得少了,84消毒液成了母亲工作居家的必备之物。
几乎每周母亲都会用按比例稀释的84消毒水把家的里里外外擦呀擦的,乐此不疲。那时对母亲的如此举动,父亲和我颇不以为然,尤其闻到消毒水的刺鼻味道,都觉得母亲也太过分了。直到后来,我也偶尔用消毒水做些清洁,尤其2003年非典那段特殊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有84消毒掖的味道充满房间,我感觉那味道竟是那么心神飘逸,母亲手上拳拳母爱的气息似又回到了身旁,萦绕着我,抚摩着我,关爱着我,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因为长期在消毒液里浸泡,母亲的手指皲裂着一个个鲜红的小口子,从前,冬天多是戴尼龙手套,每每手从尼龙手套里进进出出,母亲粗糙的裂口手指就会被尼龙丝挂绊着,撕扯得母亲生疼,母亲就用医用胶布包缠上,继续她的工作和为我们一家生活的劳顿。
母亲去时,因为身体器官慢慢衰竭,输入的液体已经不能通畅地在体内流动,整支胳膊一直到手浮肿如藕,母亲在平静的抗争中气息奄奄,本能艰涩的濒死呼吸磨破了舌头,鲜血渗出嘴角,我竟没有一滴泪水,用母亲赋予我的几乎和母亲别无二致的手一次次地擦拭掉母亲最后的那丝丝红色,眼看着血色慢慢逝去,最后变得惨白,捧着母亲如藕的手,轻贴于面颊,医生母亲的手救不了自己的绝尘,如果我的手能使母亲起死回生,即使生命是如此的无常和不可知,我的手应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母亲最后的手极像生动雍丽的白山茶花,永远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母亲,您悉心栽种的萱草花真的开始衰败了,您浇灌和培育它的手却似母亲花永恒的华光,在我心中绽放着永不跌落的霞彩。两节相携,我捧上一束明丽的萱草花,挽上期骥的洁白与您相拥,因为您始终以不染的纤尘完美别人的生命。
亲爱的母亲,如果我是萱草花,我不去想象自己生命如何终了,在您手里,我能喝上一掊清澈,已经感激上苍了,您的手竟无私地给了我那么多生命的感动,毕竟让我拥抱过姹紫嫣红的旺盛;如果我是萱草花,已经记不清楚在您身旁,我花开花落了多少次,对我悉心的呵护,为我轻轻擦拭身上的细尘,为我斟换柔软的褥子,那时间啊,我多么幸福;如果我是萱草花,我只向往默默陪伴您的孤寂,用我的花香,用我的残败,抚摩您冰凉的手;我不惧怕死亡,对我,已经感到了生命的奇迹,只想您的手再给我些滋润,让我给您更多生命繁衍的感动,再爱我一次,不要犹豫,我的生命因您而延续;如果我是萱草花,盛开的时候,面朝阳光,不想看到您惨淡的妆容,却想您看到我时您终老的手上淡淡恒久的笑。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5-12 15:46:2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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