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诗坛(5)
石 泉
五、诗坛能丢掉“采诗传统”吗
如果没有确凿的文字记载,谁能相信在距今三千年的周代,朝廷就有“采诗”之举?那可是“最残酷、最黑暗”的奴隶制时代。近现代的中国人,骨子里常常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缺乏自信。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一百多年来我们把旧时的“科举制度”骂得灰头土脸,而欧美人,却在那里惊讶:古代中国怎么会有那么开明的制度?因为中国破除士族特权、“开科取仕”时,欧洲还处在中世纪初期的“文化黑暗时期”。中国的事情往往是:但凡“革命”来了,就是“楚霸王一把火”烧个干净,待到承平时期梳理历史时,态度才会客观一些。对“采诗”的文化价值,也应该持客观态度,不能动不动就用“那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来“一敛封喉”。
至少,古代“采诗”活动,“客观上”起到了考察民情、关注民生的积极作用;“客观上”起到了警示“王者”,使他们在“观风俗”中“知薄厚”、“明得失”的积极作用;“客观上”起到了记录时代、保存民间文化的积极作用,等等。仅凭这么多的“客观效果”,就足以肯定它是一种好的文化传统。至于主观上出于“为统治阶级服务”,难道能要求那个时代的统治者要具备“无产阶级觉悟”吗?
朝廷派出“采诗官”,长年轮流巡游,绵延数千里,深入田间地头,“振木铎(木舌金铃)”以采诗,而且这一制度坚持了漫漫数百年,用这么大的功夫来考察民情,在现代人看来,可能会认为大可不必。殊不知,诗歌(民歌、民谣)作为一个时代的艺术记录,经过了对社会生活的观察和思索,经过了艺人心灵之火的冶炼,浓缩了时代生活的构成元素,它比一般的言说,更接近于社会普遍性本质性的东西。一般说来,它排除了复杂的功利因素以及世俗的微妙关系,它既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并广泛地流传于民间,至少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心民意,并且折射出时代的要求。因而,通过“采诗”来考察民情,实在是洞察时代心灵、事半功倍的聪明之举,这也是其它活动很难取代的。当然,古代朝臣的“应制诗”及现代的“政治诗” 另当别论。全民“赛诗”年代的直接为当时政治服务的“民间诗”,那其实是一种“精神强*”的产物,与“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诗有本质的不同。
由于“采诗”有这么多的好处,这一做法自然为后人所继承。汉武帝“立乐府、采诗夜诵”,乐府官署每年都要派员遍及中原搜集民歌民谣民曲。朝廷的倡导,有力地推动了汉代文化的发展,汉乐府民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通过乐府民歌,人们至今都能听到当时的“民声”,看到汉代社会生活的生动“画面”。汉乐府诗的思想和艺术成就,也成为后世诗坛师承的典范。建安时期风行以乐府旧题叙写时事,南北朝时的乐府民歌,刚健清新,对诗坛的影响也很大。
由于民间歌谣贴近现实生活,采诗也成为许多诗人的一种自觉。象屈原、陶渊明、鲍照的诗歌,都受到民歌的启迪和滋养。唐代从杜甫的“拟乐府”,刘禹锡的“民歌体”,到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运动”,都致力于从民歌中汲取丰富营养并取得了巨大成功。民间歌谣,常常能为萎靡的诗坛吹入清新健康之风。
“采诗”是早期朝廷的一种制度,尽管这种制度后来没落了,但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宋代官方文人轻视民歌,但一些笔记小说作家,仍然注重搜集民歌,并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明代的民歌,是堪于唐诗、宋词、元曲媲美的“明代一绝”,多为文人搜集,如冯梦龙,以毕生精力搜集、整理和研究民歌,不仅编纂了民歌集,而且阐释了民歌的文学艺术价值;清代为防止利用民歌滋事,对民歌采取压制政策,但清代仍然是民歌盛产时代。文人在搜集、整理和保留这些民歌的过程中,自然潜移默化地受到积极的影响,并有意无意地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
“采诗”的传统,也在文学的其它领域得到了传承,如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两拍》,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都采自民间,元、明的散曲、杂剧不少也采自民间。
诗歌与民间歌谣这道生动的风景,总表现出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太了解国外诗歌史的情形,但盲诗人荷马的英雄史诗,是在长期流行于民间的“短歌”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却是无疑的;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诗作,特别喜欢用大众语言,受民歌的影响是很显著的。即使这样,他在逝世前仍然批评自己没有走进田间农民、纺织工人、撒网的渔夫等等劳动者的院子。他认为:如果一位诗人不能进入他们的生活,他的诗歌的蓝子里装的全是无用的假货。
如果说,周代是分封制国家,朝廷派出“采诗官”到各诸侯国属下采诗考察民情,尚不会对周天子的统治构成直接影响,那么,汉代可是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朝廷怎么能容忍《东门行》这种明显具有“造反意识”的民歌呢?汉代又是频繁征伐的时代(特别是武帝时期),又怎么能容忍《战城南》、《十五从军行》这种明显具有“反战意识”的民歌呢?就算这类民歌反映的是武帝之前或之后的社会现实,有哪个君王能够容忍民间对先帝的朝政效果说三道四呢?采用这么宽松的“文化政策”,难道那些封建帝王的“民主意识”比现代人还要强?朝廷在“民间情绪”和“皇权统治”之间,是怎么权衡利弊的呢?这真是一道难以解开的历史密码。
按照国人的说法,当代中国,已经迈入盛世之门。乱世重“尚武”,盛世重“修文”,真弄不明白,怎么反倒有人为文学写“悼词”,宣布“文学死了”、“诗歌死了”呢?我们的“文化政策”,是不是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呢?
诗歌没死,但诗歌病了且病得不轻却是事实。诗歌病成这样,竟然还有人大谈取得了“前所未有成就”,这就只能给后人落下“笑柄”了。诗歌之病,“御医”已经治不了,“洋医”也不见效,也许还是要寻求“民间偏方”。但是,那要得到相关政策的首肯。老拿“国际影响”、“国际形象”说事,是不是把玩笑开得太大了,谁家还没有一本“难念的经”,那些“洋人”也真的太多事了,竟然害得中国诗人都写不好诗了。
“采诗”一说,当今诗坛似乎早已遗忘了,这一文学传统几近失传。多少年了,诗界的“采风”,是只得皮毛,不得精髓。“采风”活动多是带政治性色彩的,是“命题作文”。这种“见光就死”的诗,怎能不让人翻肠抖肚!由于诗坛的误导,诗人似乎也都不屑于采集民间的东西了,连一些本身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诗人,对身边的现实和民众的情感也提不起兴趣,而一味热衷于追求连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什么主义、什么流派,把心力全用来雕琢妄词怪句,这就难怪民众讥讽当代许多诗歌都是些“精神病人的胡话”。真正脚踏实地的诗人,总想走近民众。只有自命不凡的“诗人”,才会远离民众,以显出自己的“高贵”。而我们的“诗坛”,却也在那里为这类“自命不凡的诗人”瞎鼓噪,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当今诗坛,有资格、有学识、有能力来引领中国诗歌吗?写不好诗还不让人说,谁要说“不好”,那就是错,那些动轧教训别人“不懂诗歌不要妄谈诗”的、很“懂诗”的“诗歌编辑”,到底懂多少“诗”呢?
有趣的是,与病态的诗坛对垒的,是当代民歌民谣的风行,有许多歌谣,简直精彩得让人拍案叫绝。可是,诗坛不要说主动去采集,去“汲取营养”,恐怕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远离现实,目无民众,中国诗歌还能走出“死亡谷”吗?
(下一篇:诗坛能背离“中国风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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