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你走不出你的鞋子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12日 中午12:10评论-1条

单克老僧入定似的盘腿坐在床上,直直地凝视着地上的皮鞋,冷汗淋漓。正值毕业前夕,每到晚上同学们作鸟兽散。或东钻西跑忙于毕业分配;或三五成群喝酒行令;或抓紧最后时机投入情场攻势。寝室里顿时空寂起来。偶有一两个早归的,摇晃着上楼,仄着嗓子唱歌,经过单克的窗口,惊异地张望,歌便歇了。单克意识到这种情形的危险性。撩起帐角揩额头的汗,一把拉下帐幕。一层隔绝似乎使他感到某种安全,但他很快又回到那种紧张状态,一层薄帐无论如何也无法拂去压在他心头的那份沉重,那种被鞋跟踩着似的窒息感。皮鞋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像两条离开水面的鱼。帐孔把它们分割成无数零星的棕色光点,风在帐幕上飘动,似乎是皮鞋在风中摇晃。单克的目光来去捕捉鞋子。单克晕眩起来。

一切都成为问题。为什么紫山公园的大门,那扇通往地狱的大门一反常态地敞开着?为什么他竟鬼使神差不加思索地闯了进去,并且那么固执地解下船索划船而去?蓝天白云,晚风吹拂,独自泛舟湖上,后来索性躺在船上任其飘摇。为什么那风没把船吹向任何地方而恰恰吹向那个不祥之地?为什么他就没有感到那种阴森可怕而绕道而去?那是这个城市的下水道出口,周围长满水草。船靠岸的时候,他踏上草丛,经过洞口上岸,在那里留下了一串潮湿清晰的脚印。这些本来十分平常,可所有的问题在于:这一切为什么没有发生在任何时候而恰恰发生在昨天晚上?今天早读的时候,他夹着书本走出学校后门,沿湖岸缓步而行。最初湖滩上密集的人群并没引起他的注意,直到向回走的时候,鲁西告诉他,在洞口发现了一具女尸,这时他才注意到人群中,不少警察在神秘地晃动。

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学校离公园这么近,而鞋印又是那么清晰,多么危险的标志。整整一天,单克处于一种极其不安的状态。这个寝室走走,那个房间蹭蹭,图书馆,球场,教室,他哪儿都经过,就是哪儿也呆不住。他脸色铁青,表情生硬,似乎随时准备与人大吵一架,大有非把事情辩个一清二楚不得安宁的意思。这同时,他心里充满了否定判断。但是当然,绝对不是我,绝对不是。他拿着饭盒,鲁西问他是不是上食堂,他说不是。他从体育馆出来,有人问他哪去了,他说没有。不是。没有。但是谁也没发现他在不断地坚定地重复这两个词汇的同时,牙关紧咬,带有女性柔和线条的嘴角在颤抖。他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女生丢了钢笔,呜呜地哭。那个长着红鼻子并且经常鼻孔不通的老师让全班同学排队,然后逐一摸大家的胸口,看谁心跳得最快,谁最心虚。轮到他的时候,他极力克制自己,企图让心跳平缓些,结果却使心脏莫名其妙地急跳起来。他急得脸上发烧。老师的手还在他的胸口上,他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后来爸爸为他赔了钢笔,他低着头流着委屈的眼泪,说:那不是我。结果多挨了爸爸一记耳光。可是如今,再也不是一支简单的可以赔偿的钢笔,躺在那儿的是一具尸体,一个被谁谋杀了的人。那不是我。他又听到了儿时那胆怯的声音,沉睡在心底的声音。那么是谁?是谁?这个想法火苗似的跳动了一下,他的紧绷着的神经忽然被一种灵感激活起来。

是的,必须找到凶手,这同时是在证明自己无罪。事不宜迟。他掀开帐子,迅速跳下床,穿好鞋子走出房间。第一个寝室乌灯黑火。第二个寝室亮着灯,里面空无一人。他依次走下去,在有人的房间,悄悄地进,默默地出。用狐疑的目光刺探每个人的表情,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但他一无所获。下棋的,玩桥牌的,胡吹乱侃的。大家都一心一意耽乐于毕业前夕的那种松懈和解脱的气氛,早把湖边女尸忘得干干净净。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寝室,翻开鲁西的床铺,想找根烟。就在他划亮火柴的一霎那,忽然发现床上有点点血迹。他哆嗦了一下,手上的烟掉在地上。他紧张到了极点。在弄清那确实是血迹以后,忽然松弛下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原来如此,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整整一天,他的身心是多么紧张和疲倦。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很快为他的同学他的朋友感到害怕和难过了。当他带着充满同情甚至是哀怜的目光迎接走进房间的鲁西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背上裹着纱布。他的心往下一沉。他一把抓住鲁西的手,眼睛紧盯着他,目光充满着急切的疑问。鲁西仍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架势,不以为然地说:小意思,昨晚摔酒瓶划破的。应该说,这是单克希望得到的答案。但不知怎么他就是不肯相信这种答案。他不露声色地走出寝室,绕着弯子问了其他几个同学,事情确实如此。一种难以分辨和难以言传的失望袭上心头。

单克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鲁西在打鼾。其他床铺无声无息。像躺着尸体似的,大家都在熟睡。他不敢弄出声响,悄悄翻身,偷偷喘气,这使他感到更加压抑。别无他人,舍我其谁?寻找凶手的失败使单克陷入了一种更强烈的惊恐和焦虑状态。最使他无法放过自己的是那串鞋印。它像蛇一样从湖边一直蜿蜒到他的床边,紧紧地缠绕他,使他无法脱身。他想起皮鞋,清楚地意识到,正是这双鞋子,这个不容置疑的证据,最终将置他于死地。他猛然坐起来,自己吃了一惊,然后轻轻地下床,从床底摸出一双布满灰尘的布底单鞋穿上,把那双皮鞋合在一起,用衬衫包了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开门走了出来。学校后门已经关上,院墙有几处残破,平时夜归的学生总是翻墙而过。单克抱着鞋子,像抱着婴儿或抱着玻璃器皿似的,分外地紧张小心。当他爬过院墙,已弄得灰头土脸,大汗淋漓。他从墙上拔下两块砖头,用鞋带连鞋子一起捆牢,重新抱在怀里,来到湖边。湖水啪啪有声,岸边的树木影影绰绰,一种诡秘的气氛令人恐惧。单克举起鞋子要扔,忽然惊醒。昨夜刚在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这时就这么风平浪静?也许那些树后早就埋伏有人,只等你前来毁证,举手一掷,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了。单克迅速退到树后,匆匆抽下砖头,猫似地逃走了。

第二天一早,单克起床,在系鞋带的时候,暗自庆幸。即使树后无人,扔掉鞋子,骗得了警察,怎能瞒过同学。这是一双著名的皮鞋。平时身高问题,如何摆脱二等或三等残废的问题,一直是每个寝室每个男生所热切关注的。大家争相比试,寝室的墙上刻着每个人的高度。不幸的是,单克一米六八,正属残废之列。一天鲁西十分同情地给他出个主意,买双中跟皮鞋,打上鞋掌,定能修改高度。这双鞋子正是鲁西陪他进城亲自为他选定的。从此,与其说大家非常善意地认可他身高一米七零,不如说大家公认他拥有这双皮鞋。平时他穿着这双皮鞋,鞋跟敲打路面,发出叮当悦耳的声响,使人感到趾高气扬。如今这鞋子像两个存心不良的怪物,左右跟随他,夹击他,使他难以脱身。单克就穿着这双皮鞋来到餐厅,刚坐下来,发现门口有两个警察走过,其中一个似乎还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的心猛然紧缩。回到寝室,学校保卫科长严肃地走来,通知鲁西立即去开会。单克一下坐在床上,呆若木鸡。鲁西回来的时候,单克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鲁西一声不响,把一份《关于做好毕业前夕防偷防盗工作的通知》揣在衣袋里,然后熟练地点上烟,来去踱步。他再也憋不住了,讷讷地问:有什么消息?此时此刻,一切无非关于毕业分配。鲁西故作神秘地答道:事关重大,恕严格保密。说完扬长而去。单克像被扔下的木头,直直地愣在当场。

果然不出所料,一切都开始了。闪着寒光的矛头已经逼向自己,迅速地刺戳过来。谁能抗拒这种局面?此时此刻。谁会听信于他?一切都是鞋子带来的,逃脱的办法只能在于鞋子。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脚上的皮鞋,苦思冥想。忽然站起身,窜出门去。单克在城里某个角落找个鞋摊,把一副好端端的鞋底给换了,并且重新打上鞋掌。他认为这是一种有效的抵抗办法,只是鞋底和鞋掌都是崭新的,难以交待。他回到寝室,趁没人的时候关上门,脱下鞋子在地上打磨。良久,看看鞋底,磨损的情况并不能使他满意,于是用足了力气,双手捺在鞋帮里,拚命地磨起来。他赤着脚蹲在那里磨着,形容十分狼狈。密集的汗珠挂满他的瘦窄的额头,带有女性柔和线条的嘴角,长而稀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像一片潮湿的黑布。不知过了多久,鲁西推门而入,看到这个情景,愣住了。就在刚才,他听人传说,单克被分配到一个农村中学教书,这在这一届的分配中,属于最不幸的了。他理解朋友,也理解这个。鲁西双手抱臂,不无同情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单克:我说兄弟,鞋底如何并不能修改道路,你说是吗?单克大吃一惊,抬头看到鲁西,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下瘫在地上。鲁西慌了,连忙扶起他,说:去找他们,说清情况,也许还有挽救的办法,还有最后的转机。

单克伏在桌上,脑袋蒙在膀臂里,那是一个人哭泣时的形状。单克并没哭泣,他的心已近麻木。最后的转机已在鲁西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彻底丧失。所有的企图都已可悲地暴露。什么情况能被说清楚?这世上只有越说越糊涂的事情。有人被谋杀,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其他人去过那是非之地?你不在任何时候而恰恰在最不是时候的时候经过那里,你不经过任何地方而恰恰经过那里,事情竟如此巧合?那么,你为什么企图毁证,扔掉鞋子?又为什么制造假象,偷换鞋底?他想起初一的时候。在厕所里发现一条反标,用玻璃划在墙上的,他吓了一跳,立即跑去报告校长。当晚就开始检验笔迹。他是第一个被叫去的,走进校长室,里面全是穿警服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笔,手在颤抖,极力想把字写得与墙上的不一样,结果越写越像那上面的字。事情的结果是,他的一个远房兄弟,那个整天唱歌的傻子被判了十二年刑。他想,假如那不是一个傻子,被他们套出话来又不知抵赖,结果会是怎样?肯定是他单克呆在监狱里等待两年刑期。他感到面对如此严重的事件,他是多么软弱和无能为力。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恐怖的峡谷中,任你奔突逃窜,只是徒费力气,消耗生命而已,因为这峡谷本来就没有豁口,本来就是一片死地。既然如此,他只能就这么坐着,一切听之任之,如同把自己捆起来放在枪口刀尖上,只等最后一刻来临。吃晚饭的时候,他听到同学们叮叮当当敲着碗筷去餐厅,有的从窗下经过,交头接耳,隐约可辨“毫无希望”、“已成定局”之类的话。他确信:大祸已经临头,那一刻即将到来。

单克病了,口干舌燥,高烧不止,昏昏沉沉睡去,发出含糊的呓语。鲁西等上前问病,他不敢承认,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他模糊地凝视帐顶,渐渐地,那个隐藏在某个深处的朦胧而可怕的场面散尽烟雾,在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他走下船头,一步步走向那女人,那个一身素服跌倒在地的女人。也许她临风而立,笑语秋波,可能将是番携手并肩泛舟烟波的梦境。可一切都自然而然,她披头散发,缩在洞口,一副哀死之状。他清楚地看到污水从她的裙子上流过,忽然间变成鲜红的血液。他站起身,手里握着血淋淋的刀子,血滴从刀口落在地上,檐雨般淅淅沥沥,显得空前的响亮。然后,血液焚烧起来,他的双眼一片赤红,全身飘满火焰。他惊叫一声醒来,心有余悸。无法分辨那是梦幻还是真实。事情早成定局,真假本来无关紧要。他醒在床上,感到时间好像静止了,凝固了,夜晚多么漫长而难熬。虽则几天,他似乎已走遍地狱,历经劫难。他累了,再也没有力量承受这种巨大而长久的恐怖的折磨,他必须坍塌下去,附着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哪怕这种坍塌意味着死亡,他也在所不惜,只求一切来得迅速,来得干脆。至此,他想起和鲁西在城里请人打卦的情景,卦义深晦,释语含糊,那大意是说:白月清波,立地无根,人不久留。当时原是卜问毕业去向的,不过一笑了之。如今想来,事实正中卦语,一切难逃劫数。既然命该如此,何不及早如此。他模模糊糊想起鲁西的话,鞋底并不能修改道路,既然人所皆知而又无可否认,不如尽早坦白,或有新的转机。他已不指望能有什么转机,只是他要行动起来,加快事态发展。

第二天醒来,寝室已空无一人。他头昏脑胀,挣扎着起床,找出提包小心地把皮鞋放进包里,然后摇摇晃晃去找保卫科长。科长不在,他又摇晃着来到系主任办公室。在门口碰上一个垂头丧气的男生,和他擦肩而过,把他撞个踉跄。他走进主任室,双手把包递过去,放在桌上,垂着头说:是我。我是……主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截断他的话: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我说……你别说。说也无用。你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们大家都很清楚。回去,等待最后结果吧。主任有力地挥着手,那架势与单克垂头弓背低眉敛目的样子恰成鲜明的对照。单克木然地听着,犹豫着。主任指着包:还有这个,动机何在?别搞小动作,给我拎回去。单克木偶似地按着指使上前抱起提包,转身,一步步走了出来。

单克回到寝室,一声不响。他彻底绝望了。当此之际,他忽然感到一切都变得无所谓,甚至变得轻松起来,他爬上床,继续昏睡。醒来,再睡。傍晚的时候,他从床底找出鞋刷和鞋油,擦起皮鞋。他反复地认真地擦着。世界一经简化,任何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可能变得重要起来。他甚至感到一种愤怒。他显然知道所有大门都已对他关闭,显然知道那种要把他活活憋死的险恶用心。难道他真的无路可走了?他必须证明事情简简单单,出路就在眼前,这种恶意的报复性的意念固执地占据他的心头,他甚至不觉得高烧如焚,头晕目眩。他的整个身心都为之兴奋起来。

第二天,人们在湖边发现了单克的尸体,他的脚上穿着那双大家熟悉的棕色皮鞋。事件发生后,校方立即紧张起来,三令五申,要求各系科班级采取有效措施,切实做好学生毕业分配前的思想工作。系主任在某个会议上痛心地检讨自己,说不该简单地对待毕业分配问题,不该粗暴地对待同学们的有关请求,今后必须引以为戒,对大家做到真正理解。另外,关于湖边女尸。经公安部门查实,大致情况如下:死者,女。二十五岁。因家庭矛盾离家出走,三个月前自杀于该城下水道,离洞口约十米深处。其他一切依旧。只是在离校的前一天早上,鲁西起床,忽然发现他的鞋子变成了棕色。这一天他同时还发现许多同学的鞋子都变成了棕色。他百思不得其解。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来:你走路万千,最终走不出你的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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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很多时候,人是走不出心理的阴影的,单克因为内心对命运的恐惧,所以总是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人物内心痛苦、矛盾、彷徨的心态,作者把捏得非常到位,是一部很好的注重心理描写的小说!

文章评论共[1]个
漂萍若止-评论

题目立意很有哲理性。心里素质太差,使单克变得自扰,甚至很无能,就象他无法走出自己的鞋子一样。很欣赏作者富有逻辑的心里描写。at:2007年05月12日 下午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