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过任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
那个时候,比起别人来,也许我并不是最寂寞的一个。因为我至少还有个朋友,形影不离。我叫他天王,因为天王名字最后的两个字是黎明。天王是个痞子,所以我们只能形影不离,不能志同道合。其实,在我和他走在路上的很多时候,我都对他心生厌恶,但我害怕寂寞,害怕一个人回家、上学和听无聊的课程。两个人的无聊总比一个人的无聊要好得多。
那个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无非酷热的阳光。炽热的太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气势汹汹,肆行无阻。窗户是没有窗帘的,尽管我们那个学校是国家级重点高中。我是坐在最后一排,和天王邻桌。我本来可以坐到前面去,但我不想。我妈经常拿出茅台五粮液之类的东西,那是别人孝敬我爸的,她塞到我怀里,叫我去孝敬我们老大。但我总是当面一个劲地答应,然后一转身就叫来天王。那些名贵的酒最后就全进了天王的肚皮。当然还有好些烟,自然也叼在了天王的嘴上。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只是不爱学习。所以我总想,我坐到前排去干什么呢,还不如把那些别人眼中的好位置留给觊觎它们的人。
我看不起班上很多同学,因为我觉得他们活得可悲。那个时候流行韩寒,他们自然也是韩寒忠实的拥趸,韩寒的书能把他们看得拍案而起、击节而歌,但丢开书他们又会为了几个英语单词几个数学公式累得满头大汗抓耳挠腮。天王说,一群傻逼。满脸的不屑。我也觉得他们可怜。但其实我和天王呢?我们对生活不满,可是依然被生活所压迫,依然每天上学下课放学,依然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大的象泼妇一样唠唠叨叨。我们和他们一样,只不过,他们对生活彻底妥协,而我们,在妥协的同时还妄图想保留自己的一点自以为是的尊严。
有时候,我也会难过。我看着满卷子的红得象血一样的×符号,会忽然萌生被生活和社会遗弃的感觉,好象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前奔跑,只有自己被扔进了垃圾桶,永远停滞。
天王说,你是个懦夫。他的理由是我不敢完全与生活对抗,象他一样。
象他一样?
上课的时候,天王总是睡觉,要不是就翻看着脏兮兮的黄色书籍。甚至有时候,他会把阳具掏出来,在后面两三排做地下展览。因为坐在后面的人全是男生,而且都是平常人心目中的堕落学生,天王可以放心地展览,在博得一片叫好声后,满足地把它装进自己的裤裆。
我有时候就问天王,象你这样,干嘛还来学校?
很简单,因为外面更无聊。
这就是天王来学校的目的。逃避更无聊的生活。
天王有个哥哥,成绩很好,在复旦读书,所以他的父母不想再管教他。我认为这是个很奇怪的逻辑。但天王说,没必要管了啊,家里已经有个人光宗耀祖了。
原来在父母的眼里,读书考大学就是为了光宗耀祖。
我的成绩永远在四十名左右徘徊,倒数十二三名。天王绝大多数在我后面一名,偶尔排在前面,那无疑是他在考试的时候终于勤快起来准备抄一点的结果。班里打印的成绩单是会挂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象四五十个人的通缉令。我和天王看着那成绩单就会笑,因为我们没想到还有十一个人会排在我们的名字之后。十一个比我和天王还傻的笨蛋。这是班上同学的评价,他们也没想到还有比我和天王成绩更差的人。这群傻b,天王说,下次老子交白卷,争取排在他们后面。不错的建议,但我们没有一次去实践。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尽管我们并不强,但谁叫你们比我们还傻呢?
当老大在后面黑板上挂上高考倒计时时,高考已经触手可及。每天早上,那挂本来就薄薄的挂历都会被某个心理素质好的人撕下一页,我们看到那挺拔的数字一天一天在变小,心也越来越紧。甚至有时候,我会看到那些数字带有一种狰狞的怪笑。这种笑容我不知道班上还有没有人看到,我猜测也许就我一个人。因为如天王所说,我是个懦夫,我还没有完全对现实妥协,或者说敌对。
你就象一个天使,因为受不住天堂的清规戒律而坠落凡尘,明明一大半身子已经埋在了地狱,却还要拼命张开翅膀朝天堂飞舞。
这是天王说我的,咬着烟,一副玩世不恭。
我很惊讶天王能说出这样的话,倒不是因为说得如何华丽和精确,我是惊讶他将我和他的生活比做地狱。地狱。多么黑暗的字眼。没想到,天王是这样评价自己生活的日子。我猜测在他的内心,其实跟我一样,都无法与现实完全敌对。但真的是这样吗?我看不穿他的想法,我也懒得费尽心思地猜测别人的想法,毕竟我已经感到无助,彷徨,焦躁和失落。
考试,讲解,考试,讲解……这就是在学校的全部生活。教室里的气氛象要爆发战争,连下课都紧张得让人压抑。路过我们教室的老师会眯起眼对我们点头赞赏。不错,不错,这个班有前途。我们老大听到这些话后走路都是极力提臀收腹仰起头,皮鞋在地板上敲击出得意的笑声。高中的升学率直接和班主任的薪资奖金挂钩。我想这就是我们老大象监狱长那样管教我们的原因。钱的魔力是可怕的,而在这里,无关教师任何的崇高之心。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东西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比如教师的崇高,很多东西都只是我们的自欺欺人。这也许就是现实,也许就是人生。
班里有人在课堂昏倒了。看不出任何征兆,前一刻还咬着牙一副高考敢死队的模样,但忽然就如同被抽离了脊椎的软骨动物,一骨碌地瘫在了地上,脸色苍白,瞳孔涣散,披头散发。所有人一起尖叫,连正在讲解卷子的老师也大惊失色。
检查的结果是,心理高度紧张,身体高度疲累。
一切源于高考。我也第一次感觉到高考可怕。四十八个小时,两个白天两个黑夜,几开白色纸张,原来就拥有足够的力量把一个原先还活蹦乱跳的人彻底击溃,就象战场上的铁甲车无情地碾过壕营的凡身肉体。而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拼命地去抵挡肆无阻挡的铁甲车呢?我不知道。
这件事情在学校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我们班,那个同学瘫下去后可怕的面貌在所有人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谁敢保证我们自己不会在某个时候瘫下去呢?也许就在下一刻。先是学校的领导,接着是各班的老大,原先一味强调升学率、强调学习成绩的人都开始不停地劝解学生放松,放松。甚至有的班在下课的时候强行把学生赶出来。对高三学生早已经废止的体育课也重新开设,并且还是强行上课,每次上课首先做的就是清点人数。我又是第一次知道娱乐和休闲在特殊的场合也可以是强制下的产物。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喜欢上了任颖。在离高考还要三十五天的时候。
也许那个特殊的氛围,本来就容易催生一段异样的感情。
我真的喜欢任颖吗?我不知道。也许仅仅因为在七月炽热的阳光,她走过来,拣起掉在我身边羽毛球,然后对正无所事事的我微笑。大概就是那个微笑,在那个枯燥烦闷时期让我终于觉得有事可做。
不止我,好象在一夜之间,许多男女都摆脱了单身生活。那个时候,在校园里并肩走动的一对男女,不用猜,一定是高三的学生。天王比我先搭上这趟奇怪的列车。奇怪的是,那个女孩还是一名在学校成绩十分优秀的学生。两种人,竟然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难用常理去推测的。
有了女朋友的天王很少再和我走在一起。于是我开始一个人上学,下课,上课,放学,一个人走在四五月火热的阳光中。直到我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任颖。
任颖本来就是我们班里的,成绩很好,一看就是那种好好学生的样子。
他不会喜欢你的。天王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是一类人。
我对任颖说我喜欢你。她笑了笑,很迷人。我把同样一个问题问了任颖好几遍,但她都没有回答,一直笑,以迷人的笑容来应答我。于是,我住口了。天王说,有的时候,对女孩不要穷追猛打。
我问,任颖,你喜欢我吗?
我经常和任颖一起散步。下早自习,我们一起到食堂吃饭。下课,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往厕所走,然后又一起走回来。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沿着跑道不停地走圈,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正堂课。放学,我们一起回家,我送她到她家楼下,有时候甚至直接送到她家的防盗门前,她按门铃,我在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后转身而逃。
我相信很多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
任颖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她在讲话。她讲的无非是女生面对高考的烦恼,无非是做错几个题后内心的沮丧,无非是名次靠前后的兴奋靠后的失落,无非是憧憬几个月后在某个名牌大学上学的情景。任颖经常提到的学校是重庆大学。在任颖眼里,重庆大学承载着她的梦。我能看见她提到重庆大学时候眼神的迷离。但重庆大学对于一个成绩优秀的高三学生来说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我不知道。
任颖经常收到信,来自不同的地方,笔友,网友,朋友,亲友。我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去寻找笔友,难道因为现实生活的苦闷?大概当我们在现实中无法找到一种排解苦闷的途径的时候,于是我们将解决的办法寄托在远方,我们以为远方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需要的人。那网友呢?那么虚幻的东西。难道只有在这种媒介上,我们才可以找到生命的兴奋点?
在任颖众多信件中,来得最频繁,也最让任颖高兴的是一个来自重庆大学的人。女性名字的人,却将字写得龙飞凤舞。也许这就是任颖经常提到重庆大学的原因。
时光就这样流逝着,被教室外面炽热的阳光给蒸发得无影无踪。恋爱的气氛在教室里逐渐消隐,离别的忧伤象传染病一样带给了每一个人。我以为自己看不起班上的很多人,我以为自己讨厌他们,我以为自己在离别的时候不会掉泪,但我错了。当学校的广播里播放着纯美的校园歌曲的时候,我的眼眶经常莫名其妙地被泪水濡湿。五颜六色的毕业簿在教室的各个角落不停地传递着。有时候,当我正签名写下一些记忆的话语的时候,广播煽情而起,那个时候,我总是深深地埋下头,我害怕别人看见我的泪水。但事实上,有谁会嘲笑呢?连天王也适时地闭上了嘴。
我和任颖继续走在校园中,走在回家的街道上,但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仿佛语言成了多余,也好象没有的共同的语言。而事实上,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共同的语言?
我和任颖最后一次一起回家的时候,在她家楼下的那片林阴,霓虹灯照得树影婆娑,夏日的风习习吹拂,人语若隐若现时起时无。那是感情发酵爆发的时机。我抓住任颖的手,一个多月了,我第一次那么靠近她。我还是问,任颖,你喜欢我吗?任颖还是没有说话,一如平常地微笑。我没有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有挣开,当我试图再靠近她一点的时候,她推开了我,终于说出一句让我等待很久的话。那就是结果。
那晚我回到家,刚踏进家门,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凭着往常的经验,我得赶紧逃。但我还没来不穿上已经脱掉的球鞋时,父亲的巴掌已经落到了我身上。我还击了。我当胸就给了父亲一拳,全力一击,好象要发泄所有的情绪。我父亲多半是没料到我会还手,一个趔趄往后倒了下去。我没看到他倒下去,抓起球鞋赶紧就往外跑。我听到后面传来父亲咆哮的声音。我想,假如我不逃的话,明天我多半就会躺在床上了。
我一直往前面疯跑,毫无目的,只有一个念头,跑,一直向前,不要停下来。夜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它吹起我的衣裳,扑打着我的面。当我累得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一交跌倒在了地上。坚硬的水泥地板擦着我的脸、胳膊、腿脚而过,我没感觉到痛楚,第二天才发现满身的血痂。我第一个动作是用手抹了抹眼睛,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没有疼痛。我流泪了。
不是因为父亲,仅仅是因为失败的恋情。
任颖说,我不喜欢你,我其实早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重庆大学那个经常给我写信的人。
我想我是应该为那段感情流一些泪水,至少来表示一下我还算是个失恋的人。因为既然是失恋,那么一定有恋爱的开始,那么我一个多月的所作所为不至于毫无意义。我想这就是我流泪,以及对父亲还手的全部理由。
我真的喜欢任颖吗?
我不知道。
等我泪水停止的时候,我试着从地上爬起来,但试了好几下竟然都没能站起来。我这才感觉到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夜风逐渐冷冽起来,吹开伤口的时候,疼痛感格外剧烈。挣扎了半天没能站起来,我干脆就躺在地上,那样很舒服,就象每个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仰望的是辽远的天空,群星闪烁,我第一次看到夜晚的天空那么深邃,那么博大,一种温暖慈祥的深邃和博大,象父亲宽大厚实的手掌。父亲的手掌。原来父亲的手掌也是温暖的。我在那个孤独的夜晚终于记起了这点。
我不知道父母走过多少条街道才找到了我。当我感觉有人推我然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看见蹲在我面前的父母。母亲看着我双眼含泪,父亲面无表情。
走吧,回家。
这是父亲说的。没有大吼大叫。
我走不动。我说。
父亲看了看我全身,然后背过身。
把他扶到我背上来。父亲对母亲说。
当我趴在父亲宽阔的脊背时,我又落泪了。我咬着牙,竭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眼泪无声地涌着,我用手想建起一堵拦河的堤坝,但无能为力。眼泪掉下去,打湿了父亲的衬衣。我不知道父亲感觉到没有,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对父亲说一声对不起。但我一直到家也没有说不口。
这次父子的对抗最终以一个背负的动作结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父亲当天碰到了我们老大,至于说了什么,我能想到。他本来一直就在家里等我。当我一拳打倒他的时候,连他也蒙了。他当时说再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还说等我回了家非把我打残了不可。一直等,一直等。夜晚格外漫长的时间最终消磨掉他所有怒气。
他终归是我的父亲,而不是敌人。不象生活,可以无情地抛弃我们,甚至直接碾死准备反抗的我们。
挂历上面的数字已经可以用手指数清,老师已经不再讲课,学生也开始做必要的心理放松。所有人一起喊预备,高考的钟声由远而近,逐渐明朗清晰。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爱情,友情,师生情,同窗之谊,一切一起休克。
六月七号。六月八号。瞬间而过。几乎象夏天的暴雨,酝酿许久最后一晃就过。我们眺望了那么久,到六月九号再回想的时候,几乎都觉得恍若隔世,甚至就象浪潮卷过沙滩,退去后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自从考试后,我就一直呆在家里。我取出手机的电话卡扔掉,最后几乎连手机也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家里的电话线也被我拔掉了。我想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下,好好想一想我的人生,好好想一想我走过的路。父母就象高考前一样,蹑步而行,轻声而语。
二十几号查成绩的时候,我跑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电话里面的声音报出我的成绩的时候,轰然一声,仿佛一道炸雷响过,然后我象被电流击过的一样木然地站着。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世间很多事情是公平的,没有汗水,就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很锐利地一阵心痛。碰到几个同学,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一副志在必得前途光明的样子。我忽然想到,这个九月,我又将何去何从?
第一次,我开始羡慕起我的那些同学。他们都有自己的路,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一步一步往前面走,让人生的道路逐渐厚重扎实起来。而我呢?我对生活不满,反抗现实,但我接下来的路在哪里呢?时光无情地踏步而行,有人跟着他的脚步,有人停留下来对他指指点点,但最后,时光吞噬的到底是谁的生命谁的青春岁月呢?
天王说,何必想那么多,过完一天算一天。
我看到了任颖,和一个男生,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天王说,我早就知道她不可能喜欢你的,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失恋了。那b*子甩了我。天王说。
为什么甩了你呢?
其实她根本就没喜欢过我,她就只是打发无聊的日子罢了。
在那个青春岁月,这就是恋爱的理由。那么,任颖是否也是如此呢?
父亲被打应该在我的意料之内。他是警察,当警察的,前额是国徽,后脑勺却是阴冷的刀刃。父亲被打得有点严重,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母亲夜以继日地照顾着父亲。我也搬进了医院。有时候我会毫无心肝地想,这个暑假我终于有点事情可以做了。
医院其实就是个完整的世界。来苏味,腐烂味,药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这里什么都有。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开刀,有人吃药。无数人,不断演绎,整合起来,我好象看到了一个人完整的人生,生,老,病,死。隔壁有一个高位截肢的女人,每天坐着轮椅从我的病房经过,每次都我看见她一脸的笑容。但她在对什么微笑呢?面对如此的人生,她为什么还能保持着一副笑容?
八月份,同学聚会。天王没去,我去了。同学们说他们要离开了,向着梦想很久的校园。所有人,在同一地点,象列车一样开出,四面八方地前行,最终在某一个车站果断地停下。我透过他们眼中泪珠看到了其中藏匿的喜悦、激动和坚定。
你去复读吧。
聚会结束的时候,有人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我楞了一下。复读?这就是我的路?
我再次碰见天王时,我问天王他准备干什么。他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呗,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我说,我们去复读吧。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天王震惊得连烟都差点掉在地上。你傻啊?天王说。我觉得他忽然有点可憎,尤其是那咬着烟的神情。他以为那就叫潇洒?
我们果然不是一样的人,既然他不能改变自己,那么是我们到了分手的时候了。在人生的岔口,我们选择了不一样的路。
而我真变傻了吗?
我只觉得有点心痛。
在医院的时候,当母亲靠在病床上打瞌睡的时候,我看见了母亲头上的白发,那是我以前从来不曾看见的。当我扶着父亲上厕所的时候,我感觉到父亲坚挺的脊背驼了下来,这点发现让我震惊。我忽然不想再让父母难过,仅此而已。
我对父母说我去复读的时候,他们没有太大的反应。母亲叹息了一声说,你去吧,不然你干什么呢。他们以为我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可以去,找个地方可以结束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
我说我会好好学的。他们一脸的惊讶,不可置信。
二零零四年九月,我在翻涌的人群中重新踏进高中校园。
我每天抱着书走在那个我曾经肆意抛洒青春的校园,每天在洁白的纸上奋笔演算,每天咬着牙听老师似懂非懂的讲解。我兜了一个大圈,在外面流浪了整整一年,才走上了任颖他们早已走过的一条道路。我看见脚下的路在不断延伸,踏上去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以前的同学给我写信来说,加油,我们在柳絮纷飞的校园等待着你的归队。
归队?多么有意思的字眼啊。原来我曾经走过的人生和青春岁月,都只是掉队后无助的彷徨。
有时候我会停下来,我会去看那个我曾经掉队的教室,我会看到一些天王和曾经的我。他们趴在桌子上,眼神愤恨,精神萎靡。我发现那种表情很可怕,很狰狞。但我不讨厌他们,我只觉得他们可怜。但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呢?我当然可以看见清晰的嘲笑和轻蔑。曾几何时,我也是以那种眼神去直视别人,高傲,不可一世。
当我试图去追忆几个月前、甚至更久远的一点生活时,我发现就象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去凝望。那些阳光,那些事情,那些岁月,一切都恍若发生在几个世纪以前,一切都那么模糊。只要当我隔着衣服触抹到胸口的伤疤,我才发现,其实那一切刚刚才发生,刚刚才结束。就象被蒙封了时光尘灰的器皿,轻轻一抚,露出最原色的质感。
我再没见过天王,他应该还在努力地反抗生活。但那真的叫反抗吗?还是消极地去抗议生活?我见过被关在玻璃瓶的飞蛾,扑打着翅膀极力想挣出束缚,但不断地撞在坚硬的瓶壁上,很久之后,有的坠落在瓶底,有的朝着上面飞升最终沿着弯弯曲曲颈口进入无限的空间。我和天王都曾经看不惯现实的各种教条,都曾经在生活的瓶壁上撞得头破血流,但我最终突围而出,那天王什么时候能够突围出来呢?
我在校园过着复读的生活时,我听说天王到了广东,然后深圳,然后福建,然后江苏,然后成都。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寻找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也许他是正确的。但我们的人生经得起多少次这样的消磨?我们的青春岁月又可以承载多少泪水?我不敢去用自己的想法去改变天王。我唯一能对他说的就是,保重,天王。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5-12 16:15:0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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