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沉西,暮色将要降临。
暖春的傍晚,夕阳将那天角映得通红,晚霞托着欲落的残阳在山尖缭绕徘徊,似乎不肯让夜幕吞噬。
山脚下的林荫小道上,有一主一仆两个仍在急匆匆地赶路,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山间赶路?那主的布褂青袍,是一个体态微福的中年人,肩上还背着个包袱。那仆的二十五六年纪,脸颊消瘦却也是体魄强健,腰间还挎把刀。天色就快要暗下来了,这主仆两人还是这般行色匆匆,却不知要赶往哪里。
“老爷,你看天都快黑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晚要到哪里歇脚啊?”那当仆从的年轻人神色郁郁地说道。
中年人脚步不减,道:“我离家经商数月,家里的妻子多病。只盼能早一刻赶回,能走一程是一程。咱们出门在外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以天为盖,以地为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
年轻人道:“老爷啊,你看前面这片林子又浓又密,只怕不是有虎狼就有强盗出没,万一将您辛辛苦苦挣的三万两银子掳了去,怎么是好?”
中年人道:“虎子你又耍嘴,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哪来那么多强盗?银票我都安安贴贴藏在身上,就算有个虎啊狼的,有你守着怕什么?”
那叫虎子的年轻人苦笑道:“老爷,你也太抬举我了。我这点功夫,碰上一两个野兽还好对付,若是结群结队的来,只怕我和老爷一起都要给野兽当点心了。”
中年人嗔道:“那我养你这么多年白养了?”又正色道:“我林与时平生积善好施,不曾做过半点亏心事。就不信老天不长眼,让我给狼虎吃了。”
两人一路说着,又走了好些路程。
转眼,天黑了下来,夜幕上稀稀拉拉点着几颗星,又无月亮,星光惨淡,行路艰难,是再也走不下去了。
林与时只好说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今天晚上就将就着找块宽敞点的地方靠棵大树就歇息吧!你精神着点,别睡太沉。”
虎子满口答应,找了块较干净的地方。主仆两人躺下了,虎子又道:“老爷,这天都快入夏了,山林间蚊虫必多,不如找些祛蚊的草点上,一则可以熏熏虫蚊,二则也可以借火光,吓吓虎豹毒虫。”
林与时道:“也好,你去寻了点吧!”
不一会儿,祛蚊草靠林与时身边点起,淡烟熏鼻,林与时闻到感觉有些舒畅了,行了一天路也是疲劳极了,眯上一会儿眼,竟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清晨,林与时突然打了个寒,醒了过来。原来是早上露浓,有了些寒意。林与时一看那祛蚊草早已燃尽,正想转头唤虎子,哪有虎子的影子?林与时连忙高声唤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回答。林与时慌了,莫不是夜里睡着,给狼虎叼走了?虎子这么大块头,也该留下些血迹啊!
林与时连忙起身,将包袱搭在肩头,一边喊着虎子的名字,一边四处找寻。正慌忙找之间,忽然听身后有人呼唤。“老爷,老爷!我在这里呢!”
林与时心中一喜,回头一看,却又吃了一惊。只见虎子吊在一棵大树上,双手被一根粗麻绳紧缚,绳子绕过树枝,系在树干上,两脚离空,动弹不得。
林与时慌忙跑过去,一边解绳一边道:“虎子,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把你吊在树上?”
虎子哭丧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便吊在这里了,不知哪个挨千刀的这般折磨我。”
林与时把虎子救下树来,问道:“你的刀呢?”
虎子四下一张望,道:“插在那棵树上的不是?”主仆两人走过去一瞧,倒是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树腰粗丈余,三个人环抱更不够,更看那柄刀,整个刀柄没进树干,只留一个刀柄在外头。是谁有这样的手劲?又是谁要将刀插在这树中。
虎子气急,双手去扯那把刀柄,却哪里能扯得动分毫。虎子急道:“老爷,你帮我一把。”林与时也上前,两人一起紧握着刀柄,使劲往外拉,仍是分毫无法动摇。是谁能有这般本事,将这柄刀插的这么深这么紧?
林与时抹抹额上惊汗,道:“罢了,罢了,刀不要了。”忽然猛地想起什么,双手急往怀中伸去,摸索一阵才长吁一口气:“还好,银票尚在。不知是哪里的高人,要与你开这等玩笑?”
虎子丧气地道:“真是活见鬼了,又不夺你银票,又不伤我性命,花那么大力气捉弄我不知为何,真是吃饱了撑着。”
林与时道:“这事有些古怪,出门在外,事事需防,还是小心为好,今日快些赶路,走上官道,买匹马来,早早赶回家中才是平安。”、
主仆两人心中惴惴,又急急赶路。这一回,又是俱怀心事,一路几乎无话。
两人匆匆行了半天,日近晌午,便找了块地方取出干粮吃了歇脚。
主仆两人正歇着,忽见一个少年行色匆匆地从小径上走过来,那少年一袭白衣,肩上背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林与时出门在外处处警觉,连忙直起身来,使个眼色给虎子,虎子也乖觉,当下心领神会。
那少年走到主仆二人面前,作个揖道:“二位有礼了。”二人连忙还礼,林与时道:“行路之人,未敢相扰。”少年彬彬有礼地说道:“晚辈单身行路数日,今日幸逢二位同道,不知可否相邀同行?”
虎子道:“我们跟你又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们同路?”
少年道:“这片树林方圆数百里,步行也得数日,两位想必也要出林的吧?”
林与时行礼道:“赶问公子仙乡何处?高姓大名?要到哪里去?”
少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又何必相识姓名?希望阁下不要相拒。”
林与时见那少年不肯告知姓名,心中颇有疑虑。但见他气宇轩昂,剑眉如簇,又彬彬有礼,不像是个坏人,也就不拒绝了。便道:“公子既然如此说了,便请邀共同上路吧!”
少年又躬身答谢,只听他包袱中似有铁器相交之声,林与时心中惊疑,又不敢多言,只得使个眼色给虎子,三人便同行上路了。
三人结伴,少年时不时地跟主仆二人搭话,聊聊天南地北。林与时心中有事,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虎子却是低着个头,一路未吭几声,也似心事重重。
这样又走了半天,天色将黑。这回主仆两个不敢贪赶脚程,见有个树林开阔,地势平坦之处,便对那少年道:“公子,今日天已将黑,不妨就在此处歇脚一晚,明天再起程如何?”
少年答道:“但听前辈吩咐。”
三人取了些干粮吃过,天整个黑了,今夜却是有月,早早挂上了树枝梢头。月圆如盘,又满天星光璀璨,照得个树林通明如昼。
少年忽道:“前辈,今夜如此良夜,不妨我们饮酒赏月,岂不快哉?”
林与时道:“好是好,可惜出门行路未曾带酒啊。”
少年呵呵一笑,道:“前辈勿忧,晚辈带了酒。”只见少年去下包袱,从中摸索出一个小酒坛,又摸索一阵,叮叮当当地掏出几个酒杯。
林与时心中疑虑:这少年在外赶路,为何还带着良酒器皿?
少年似乎看出了林与时心中所想,便道:“前辈误要惊疑,晚辈自幼爱与人喝酒,所以出门在外都要带些酒和酒器。那就让晚辈先干为尽吧!”说罢,从坛中倒出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林与时见那少年这么坦诚,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接过少年递过的酒杯,斟了一杯,也一饮而尽。林与时连连咂嘴,喜道:“果然是好酒啊!清而不冽,正合入口。”又对虎子道:“去包袱中取些干果来,好与公子下酒。”
虎子去取了些干果奉上,少年对虎子道:“这位小哥,你也来坐下喝几杯吧!”
虎子连连摇头,道:“今天走得有些累了,头有些沉,不喝了。”少年又道:“今夜是否还要点些祛蚊草?”虎子一怔,支语道:“不点不点,这边宽敞,蚊虫少。”说完,虎子低头走到一边躺下。
林与时心中也开始惊怕:“莫非这少年便是昨夜戏弄虎子的高人?”又不敢说什么,强颜欢笑,与少年喝酒。
酒至未酣,少年道:“前辈,如此干饮,甚无趣味,趁今晚月好星明,且让晚辈舞刀助兴。”少年解下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明晃晃两柄弯刀,弓如半月。刀光铮铮,在月光照耀下隐隐发亮。
林与时唬得心惊肉跳,心中暗道:“今夜休矣!这少年肯定是个强人。”双手不由紧捂着胸口银票。
少年左右手持起弯刀,撒个架势,便舞起刀来。刀光隐耀,如银光乍泻。将这林子照得愈亮。只见那少年双手使开,顿时身如游龙,刀似云展。演了十几式,已觉奇姿高韵,味淡天然。其虚实、动静、分合、刚柔、疾缓之变,全然不形于味。粗犷的双刀中竟显出细腻来。一刀挥过,但见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刀光不见人。少年十几式刀法演罢,倒握刀柄,向林与时谢礼。
这一舞,又把林与时吓得心惊肉跳,把虎子吓得魂飞魄散。林与时深知今晚是碰上高人了,料也难逃毒手,只得强作镇定道:“好!果然是好刀法。”却不觉背后衣裳已汗湿了个透。
少年道:“原来前辈也懂刀法。”
林与时道:“年轻时也颇练了几年,要没几下功夫,又怎敢闯南走北?当初,也有不少强盗匪徒,被我斩于刀下。”林与时只盼能用言语唬住那少年。
少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又道:“那请前辈再看我舞一段。”说罢,刀尖一点,挑起那酒坛,酒坛竟牢牢吸在刀尖上。少年将刀一昂,略侧刀身,酒便似水注一般留下。他张开嘴,稳稳当当全部接在口内,含住却未吞下。
少年放下酒坛,又飞舞起双刀,这一回,又与前者不同,两把弯刀似菊花拥簇一般绽开,刀光旋转,竟似转成了两个银盘,与夜空中的月一同争辉。少年又一蓄势,地上残叶忽起,绕身飞旋。刀气凛冽,顿现波谰横生之势。意动神飞,刀快如风。·
林与时只觉刀气寒洌,脸色渐渐发白。
突然,少年飞舞的身形突然停止,刀刃向前,单足着地,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忽得,凝一口气,口中水酒喷洒向两柄弯刀,酒如雨般点点附在刀刃。酒珠凝动,在月光下反射,把那两把刀衬得玉一样洁白。
少年一声厉喝,双刀向前挥展。酒水划过刀刃,似珠玉洒落人间,似飞箭疾射冲前·少年的刀挥得十分慢,仿佛空气凝滞。而那股与刀气结合的酒水却似一匹白练撒开。水珠连成一片,飞向不远处密林。
月影西斜,沉寂的树林再次无声,空气似又凝结,遥遥地听那片密林中几棵树枝折断之声。
林与时顺势望去,只见那片密林中,人影闪动,月光照耀之下,又有兵刃之光闪耀。林与时心中大骇:不好,他还埋伏有帮手。
那些人影攒动,却没见再有动静,然后又不见了。林与时惊魂未定,少年已经将双刀收起,歉身道:“现丑了。”
林与时虚汗淋漓,结结巴巴:“哪里……哪里……好……好刀法!”
少年微笑不语,道:“今晚时候不早,请前辈早些安歇吧!”说罢,他枕着包袱倒头就睡。
这一夜,林与时怎能睡得着啊!想叫起虎子偷偷溜走,又怕那少年武艺高强,察觉之后怪罪。一整夜,林与时与虎子两个担惊受怕,睡又睡不着,走又不敢走,着实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林与时起来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少年早已醒来,在树下负手等待。 少年见林与时主仆两人起来,便欠礼道:“前辈可否等晚辈一程?晚辈有要事去做,半个时辰便回,有劳稍候。”林与时怎敢不答应?忙答道:“公子请便,我们等就是了。”
少年谢过,转身竟往来路回去了。虎子对林与时说道:“老爷,只怕他要去邀帮手,我们快走吧,等他回来就麻烦了。 ”林与时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只怕他怪罪。”虎子道:“咱走快些,一路不歇脚,趁早摆脱他才好。”林与时道:“那就走吧,我也受不了担惊受怕了。”两人拔步便走,脚下不停,只怕给少年追上。
才行了十里,忽听身后有人喊:“前辈,等我。”林与时大惊,只见少年又赶了上来,他心中忐忑,万一少年生气,怪他不守信用怎么办?虎子更是面如土色。不料,少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咱们一起走吧!”林与时才放下心来,又猛地瞥见少年衣角上血迹斑斑,顿时脸色发白,不敢再语。
三人复又上路,主仆二人心神恍惚,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一路无语。少年也不在意。只顾在他们前面引路。
幸而到了午后,终于走出了这片山林,来到了官道上。只见官道上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又有行人挑夫,吆喝买卖,颇为热闹,不再似林中的冷清阴凉。林与时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到了官道看你还能把我们怎样?
那少年止住脚步,转身向林与时施礼道:“前辈请借一步说话。”林与时惊疑不定,但又想在官道上有什么好怕的。便跟了过去。
虎子心有不快,但只好驻足等候。
少年将林与时带至一边,又施礼道:“前夜,你的仆人在祛蚊草上放了迷香,欲要在林中伤你性命,夺你钱财。被我吊在树上,夺下他刀插在树干中,以示警告。这一路上看他心怀惭愧,可见是一时糊涂,被利熏心。只是仍需小心提防,不可再用。”
林与时目瞪口呆,将信将疑,道:“虎子向来忠心,怎会如此?公子莫要说笑。”心中却在怀疑少年不怀好意。少年道:“前辈莫要不信,这一路我都跟在前辈后面,你们的一举一动晚辈都看在眼里。”少年又道:“昨夜有一伙山贼跟踪欲要对前辈下毒手。见我耍了刀,才未敢靠近,又被我用刀气吓退。却仍是不放心,今天一早,晚辈让前辈稍候,就是去寻上那伙山贼,一阵厮杀,都杀散了,才安下心来。现在上了官道,过去便是富庶之地,管辖治安均可无虑,晚辈就此告别,望前辈早和家人团聚。”
林与时到此时才知道少年一路竟是保护他,心中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不尽。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想要感谢那少年。少年推却道:“前辈平日里帮助别人时,可曾想要过回报?”
林与时只得把钱收起,又问:“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现在可否告知?”
少年笑笑道:“当年前辈帮助过我父亲,救过他一命。”说罢,转身便走了。
可林与时实在想不起那少年的父亲是谁,因为他这一生,帮助过的、救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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