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家  园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11日 下午3:59评论-0条

他提起篮子,小心地把鱼倒进水缸,那动作像个满怀指望的农民把一群种子精心地播进土地里。这立即引起鱼群的反响,平静的水面生长起一株株变幻、摇曳的液体植物。眼前的活跃情景和这种情景的欺骗性质弄得他多少有点心神不定。这是他买来的鱼。他避免想起这一点,在凳子上坐下来,认真地摇起鱼竿。一场垂钓开始了。

浮子直入水中,触及到某个深度,然后迅速回升,在水面保持某种颤动。他凝视着浮子似乎要用目光镇定这种颤动。很快,第一条鱼咬钩了。他取下鱼,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水盆里,装上罐子里的蚯蚓,目光直线下垂。他想,这条虚悬的线,这条穿过浮子充满节奏感的线,从秋水寒江,涧边溪侧一直延伸到这口水缸里,实在充满了诗意。这使他联想到,他也许已经端坐了无数个世纪,他有充分的把握这样一直坐下去,使这个古老的姿势永远年轻。

他酷爱垂钓。它是那么迷人和令人上瘾。当他从稿纸上,从他的生活里抬起头,坐到水边,所有的困倦、烦忧和疲倦都远去了,一切都变得轻松和滋润起来。那种被悬念紧扣的心情,那种全神贯注的等待,失望和喜悦,使他感到一次垂钓就经受了一次水灵灵的照耀和洗礼。

阳光从窗口涌进来,在缸沿上,在他的额头打开明亮的花朵。突然,对面楼上的迪斯科音乐从窗口撞进来,砰砰嘭嘭,像个充满破坏欲的气势汹汹的入侵者。这音响改变着室内阳光和风的性质,空气滚动起来。他无奈地放下鱼竿,起身关上窗子。嚣张的声响立即低哑下去。但他仍感到心烦,刚坐下来,又起身去放下窗帘。屋内立即淡蓝起来。这至少在他的感觉上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似乎那狂乱的音响被窗帘削弱到最低限度,隔绝在蓝光之外的某个遥远的年代。

浅显的水在室内光线条件下变得深黯起来。仿佛那缸底并不存在,幽暗的水从地底升起,如一口老井。在水的深部,在井底的那边,隐藏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光波闪耀的世界。再加上水面些微若有若无的影子晃动,更使那世界显得玄奥,神秘,充满深不可测的迷人的魅力。

这时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在蓝光中有如铜镜叮当。

我听到了,爸爸,真的听到了。蓝蓝的,响响的,跳过去了。就在冰箱下面。

儿子把所有可能的东西都搬动了。这时正趴在冰箱下面,仔细寻找。那小脑袋在电风扇,洗衣机和落地灯之间晃来晃去,如同摇曳在钢铁之间的苹果。如他经常性的感觉一样,他从这颗熟悉的苹果纤维之间,摸到了令人感动的根,那是他自己的生长的根。

爸爸,我真的听见的,真的。要么,跳到洗衣机下面了。

儿子继续在找。他在找什么?在这拥挤的尺寸之间,在这水泥和钢铁构成的坚实方阵里,究竟能找到什么。他倒是找了很久,背着鱼竿,经过无数田头水边。这又能怎样呢?所有的水面都在一夜之间成了私有财产。他掏出钱。早上六点开始,午饭前收竿,只钓半天。那个农民疑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手上和票子上转来转去,好像一个警惕的魔术观众,在竭力透过假象捕捉藏在背后的东西。女人和孩子一起围上来。他感到自己被变成了一个怪物或骗子。他仓皇逃走,一路找过来。在一个河套里,他看见水面漂满了死鱼,翻着鱼肚,一片连着一片,像不肯下沉的落叶。过路人告诉他,那是农药的错。他愣愣地站着,像一根无力的旗竿,失去领土的旗帜尴尬地飘扬。

但另一方面,随着水面被彻底分配,有些地方的人工水面开始广阔起来。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精养鱼塘随处可见。他听了妻的劝说,随朋友去试了几次。那游泳池似的浅水里,碰碰撞撞都是投放的鱼。节假日,几十根竿子毫不客气地交杂在一起。这些都是和有关人员有往来的有颜面的钓客。与其说在钓鱼,不如说是在进行钓鱼竞赛,意在鱼的数量积累。钓鱼成了一种斤两得失。有一次他落空了,整整一天,不见一条鱼上钩。临走时,管理水池的农民在他的篓子里倒上几斤鱼,这是人情惯例。这反而使他更加兴味索然。他坚辞不过,收下鱼,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水塘里把它们全部放了。从此再也不愿长竿出门。

他总感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再阻挡和逼迫,无可奈何退到这个角落。这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失望的角落。一件一件多起来的家具挤挤碰碰,缺一不可。他总感到那些钢铁从四面八方涌来堵着他,他简直像个老式的木桶,被紧紧地箍在铁质的圈里,直想喘气。或者像是一本字典里的一个不可思议的错字,和周围的一切如此别扭,失调。这种感觉伤害了他,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但他又能怎样?他充其量只能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意买来这口仿古的龙缸,放在墙角,在角落里制造角落。这缸在屋里显得如此刺眼,极大地破坏了和谐格局,就像他的人一样,这反而使他感到一种恶作剧似的满意。他如此不近情理地钓起来,他离不开这个,又似乎在对自己的失意进行着戏弄和对抗。

儿子还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一条若有所思的蓝鱼,不时弄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声响,敲打着屋里的过分的寂静,这给他的心理上带来了某种弥补和安慰。

缸里的鱼少起来,水面渐趋平静。剩下的鱼变得狡猾、矜持和安静。这时水面在他的眼里散漫开来,变得无比广阔。他似乎置身在一个青草泛滥的河坡上,屋里的橱橱柜柜逐渐变幻、还原,回到木头的本质,回到一棵棵垂柳、刺槐树,枝条浓密,把他覆盖在某种绿色的深度。他感到自己在一片葱茏之中越变越小,像个由近而远的动物,最后消失了。

阳光开始从窗帘上收敛。屋里的蓝色深重起来。儿子的动作已经变得缓慢,最后失望地走过来,把身子偎在他的怀里。

我找了,爸爸。我明明看见跳过去的,为什么总是找不着,总是找不着呵。

他无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然后在勾上装好蚯蚓,放进水里。那透明的勾垂下去,确定在某个深度,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倒悬的问号。

最后一条鱼的机警牵制着他的全部兴趣。直到妻回来,局面仍在僵持。妻放下包,脱去外衣,悄悄坐到他的旁边,身体靠着他。他不用看,也知道妻的表情。那是从一条条栏目里按部就班地爬出来的表情,被不断排列组合的密集的数字折腾得不清不楚的表情,那是在站亭,在公共汽车上,在人群之间疲倦不堪地逃回来的表情。他以难以察觉的动作,朝她身边靠了靠。这时他真希望他一直失败下去,使这场垂钓相对延长一些时候。

我听到了,妈妈,就在昨天夜里,在那个橱子下面,我真的听到了。它唱得那么好听,响响的,轻轻的。我一直就跟着它,找呵,找呵,为什么就是找不着呵。

什么找不着?

那只蟋蟀呵,那只蓝蓝的蟋蟀。

沉默。妻的脚动了一下,触翻了罐子,几条蚯蚓爬出来,在水泥地上扭动弯弯曲曲的线条。妻俯下身,把它们轻轻放回罐里。蚯蚓仍在不安地爬动。

很久以前,蚯蚓要到外婆家,外婆住在很远很远很美丽的地方。蚯蚓在路上遇到虾。虾没有眼睛。虾骗了蚯蚓。虾借了蚯蚓的眼睛。蚯蚓就一直在爬。在罐子里也爬。

它在找吗?

在找。找虾。找它的眼睛。找它外婆的家。那个很古老很美丽的家。

他取下最后一条鱼,不知是舒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这时,他回过头,看到妻愣愣的一动不动,那凝神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忽然间,他感到妻躲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哭了,哭得那么隐秘,压抑,令人神伤。这同时他看到他的儿子,那个苹果似的儿子,正在某只果实的重量下一声不响。

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鱼钩放进水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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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凡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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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可凡点评:

作者将对生活的思考,幻化成看似现实的细节,一点点呈现给我们,那细节便散发出真实以外的力量。如果作者在讲究一点语言,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