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漫无目的摸索寻找
你无知无觉受尽捉弄
——题记
窗帘拉在一边,在中间打了个结花,那形状像女人的某种发式。每当黄昏,倾斜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窗帘上,像帘布上绣着一朵金盏花,像女人头发上戴着一朵金盏花。每当黄昏,诗人坐在窗前,疲倦的目光——那是另一种夕阳——穿过窗口,穿过人声喧闹的街道,落在对面那楼层的阳台上,那里将有一朵真正的金盏花,摇曳而出,在诗人的黄昏开放。诗人等待着。
“搬家吧,搬家吧。”妻子的声音,喘息的声音,充满劳累、厌倦的味道。
诗人沉默。诗人自私地守卫着自已的秘密。这时,黄昏最后的光亮凝聚起来。这时,她出现了。诗人的心里出奇地宁静起来。
她轻轻放下端着的盆,开始抖散洗好的衣服,然后撑好,然后用叉篙晾起来。直到晾完最后一件,她放下叉篙,端着盆进屋去了。她再次来到阳台上,手里提着花壶。她一盆一盆地给花浇水。她放下花壶,开始调换花盆的位置。她在诗人秘密的注视下,反复地做着这一切,轻悄地,娴熟地做着这一切。然后她很悠闲地拢一拢头发,站在花盆之间,身体靠在栏杆上,默默注视着街面。
诗人的视觉开始稳定下来。那向下披去的黑发,那朦胧而美丽的面孔,那细长而略带稚气的身段,那靠在栏杆上的安静的姿势,在诗人的感觉里构成了无比优美迷人的境界。渐渐地,阳台消失了,楼层消失了,街道消失了。嘈杂的人声,汽笛声,铃铛声,所有那些终日不绝的折磨人的声响,像经过一场雨的稀释和淡化,朦胧地隐退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最终归于沉寂。那在枝头,在窗口,在诗人的心里翻滚的灰尘和暑热,松散开来,飘落下去,直到化为虚无。诗人忽然感到非常疲倦。这是经过了人世的无数困扰、争斗和烦忧,最后到达故乡的那种疲倦,那种四肢放松地躺在儿时纳凉的槐树下,躺在春花初开的草坡上所感受到的深刻的疲倦。诗人的心颤抖起来。黄昏颤抖起来。
这是每个黄昏必然出现也必然消失的境界。当她提着花壶消失在阳台上,消失在门后,诗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窗子上。但它从来都没打开过,那后面从来都垂挂着窗帘,淡蓝色窗帘。它常使诗人想起儿时捉迷藏戴着的幪巾。一层薄布如同一片夜色,把它后面的世界变得迷离而神秘,那是远在地平线那边的世界。窗帘就这样低垂在诗人和她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黄昏出现的情景,倒像是帘布掀起一角,让诗人窥见了少量的辉煌而把他诱入其中,这使他一边格外地展开想象,一边格外地遗憾起来。
“路太远,太远了。搬家吧。”妻子的声音反复响起。儿子也在书房外面弄出叮当声响。
但是,诗人很难走出他的境界。在诗人看来,世界总是以不同方式和不同侧面属于每个活着的人。譬如一个远在生活圈子外面的女人,她至少——有时是最多——以她的特质,进入你的审美感受和想象,从而使你的某一时刻变得无比美好和动人。你的心灵因为美的不断流失和补充而变得敏感,能动和多情。我们说:她们美丽着这个世界,正是指她们美丽着我们的生活感受和生命热情。诗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诗人放心大胆地在窗帘后面营造他的世界。
首先是花。诗人捧着花束穿过街道,踏上楼梯,敲门。诗人在打开的门口看到另一种花朵,充满惊讶和迷惑的花朵。诗人递上花的时候,意识到献花的庸俗。诗人必须把花朵插进诗行。诗人忧郁地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朵花或一座花园的对面,哑唦地朗诵他的诗稿“我的门窗,诗句和金属器皿/所有这些来自土地的成果/在很久以前就已残破和稀少/来自土地深层的歌谣/歌谣里的花朵/在物件上浮现/使你一开始就无可避免……”诗人长发披散,额头闪动着金子的光辉。这时,四周寂静无声,屋里的灯光暗淡而柔和。诗人手上的稿纸颤动不已。
诗人像珍惜情感一样珍惜他的想象。他幻想着如何实践这个令人神往的意境。他相信在这方面他有足够的勇气。这同时,诗人又不能不在心里嘲笑自己。他毕竟坐在这个具体的黄昏,这条有名有姓的街上,坐在这栋挤满人群的楼上,这个扎着窗帘的窗下。这一切像一条条非常亲切而有力的膀臂,从不同侧面挽着诗人,使他感到自己的出格和可笑,感到自己软弱无能。
诗人最终没有行动,实际上并不是因为这些。他在经受意外情况的考验。第一个黄昏,那窗帘第一次拉开了。她第一次没有出现。诗人不安地等待着。然后是第二个黄昏,第三个黄昏。诗人注意到那些花朵,似乎听到那落叶,第一片,又一片。她始终没有出现。诗人感到惘然若失。
诗人像一个不幸的读者。当他正为一部佳作的精彩情节所吸引,书中突然出现了空页。这极大地挫折了他的阅读情绪。他耐心地翻下去,一再出现的空页动摇了他的信心,同时也强化了阅读期待。他期待着。他烦躁起来。他的稿纸上出现了残章断句。他的稿纸撕了一地,那碎碎片片如错过季节的落叶。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去踱步。他感到不是桌上少点什么,就是墙上缺点什么。他甚至感到妻子浅绿色的衬衫上必须佩朵胸花,或者儿子弄脏的手上必须拿着魔方,他们才显得完整和和谐。
这是十分荒唐的心理秘密,诗人为此而害羞。诗人在想:有时候,衬衫上掉了一颗钮扣或是水彩笔丢了一个套子,同样会使人感到扫兴。他认为这是基本类似的心情。诗人在极力轻松地否定那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极力变得亲切起来。他更多地坐在沙发上陪妻子聊天看电视,或者趴在地上和儿子粗声大气地做游戏,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甚至感到怀揣那秘密的猥琐和可怜。一天,诗人看到儿子心急意乱地满屋在找。她在哪儿?在哪儿?她是一个名叫梦梦的洋娃娃。她以纯粹是梦的方式,以布娃娃的方式属于儿子,对于儿子同样是重要的。诗人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颤抖了一下。他回到书房,回到窗前的椅子上。他对自己的努力十分灰心。
诗人心烦意乱。他打开电视,认真看广告节目,希望在某个突然出现的镜头里见到她。他冲下楼梯,在街头漫步,指望在某个巷口,某个拐弯处,指望在上下班的人流里遇上她。但他始终没有勇气穿过街道和楼梯举手敲门。他既怕人们看待一个疯子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目光,更怕最终获得的消息给他带来意外的遗憾和难堪。他推测她失踪的各种可能。他开始悄悄地失眠,头晕目眩;悄悄地来到医院找精神病医生。诊室门开着,没有医生也没有病人。他走进去坐到椅子上,在等,在昏昏欲睡。医生进来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医生安静地在听,诗人不安地在说。诗人的语言颠来倒去,充满脱节,裂变,暗示等手法。最后,那女人除下口罩,安详地对着诗人微笑,那种早知如此的带着捉弄意味的微笑。诗人大惊失色。诗人看到了她,那朵金盏花。诗人带着意外的喜悦和难堪起身飞逃。诗人撞在敞开的窗扇上。诗人醒了。诗人看到对面实际上的医生满脸胡须和厌烦的表情,目光凶狠如狼。
诗人这才发现,暑热已经退尽,秋天已经来临。街头撒满冰淇淋的纸套子,它们成功地冷冻了一个酷热的季节,然后被抛弃在这里,带着变形和空洞,使人感到一种寒意。一阵秋风吹来,诗人看到他的纸套子满地翻滚。还有他的头发随风卷起,似乎在和秋风比试长度和凌乱。
诗人来到巷口理发店.看到那一颗颗被捉弄的头颅,感到尴尬和可笑。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像个老实的孩子被围上发巾。在仰起脖子的刹那间,他如遭雷击,僵硬的脖子仰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圆睁,目光发直。
理发员顺着诗人的目光望去,就看到了她,那个发型模特的照片。理发员脸上的冷漠开始解冻:“你认识她?对面那条街上的,好一朵花呵!”
诗人不能容忍这种口气。那美丽的面孔,那由远视的朦胧现在变得这般清晰的面孔,那不是随便什么花,是金盏花,他的金盏花。此刻,诗人正被她的突如其来的出现,被一种神秘的兴奋和悬念弄得手足无措。诗人有很多问号。诗人十分焦急。但无论如何,她实实在在地出现了,高高在上地存在着,这个事实给他提供了某种希望和可能。他必须见到她,他必将见到她。但是现在,他必须耐心地捕捉理发员的每一句话,那职业性的唠叨里面有比诗句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他需要的东西。诗人的两手紧抓发椅的扶手,一脸庄重的表情。
但是你又不能整天龟一样缩在家里,但是你又必须来来去去东奔西忙。谁又能想到呢。谁见过这么巧的事情。真是奇巧。那头发,就是那上面披下来的头发正巧压在车轮下,全身没有一处碰着车轮,什么事也没有。戴顶凉帽,过了夏天,又是一头秀发。真他妈的混蛋,你说这些警察整天指手划脚的干什么。她喊头发头发,那混蛋警察就叫驾驶员去倒车。不过那头发也实在漂亮,洒了一地,像黑亮的水流着。她拼命喊着剪掉头发算了,不能倒车,救我救救我,就没有一个人清醒过来。你说那时驾驶员手凉脚软能开车吗。车轮就那么动了一下。那不是倒车了,缓缓慢慢,从她头上碾过去了。那喊声,只喊了半截。惨哪,当场就有几个女人昏倒了。
诗人不知道理发员在说些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弄懂那里面的实质性含义。诗人踉踉跄跄跨出理发店,踉踉跄跄走到街上,他甚至痛恨这踉踉跄跄的怎么没被车子轧死。他用了很长时间走回家,走进书房,一下子坐到椅子上。他试着活动他的腿脚,他感到麻木的不是他的肢体,是他的心灵。
诗人不知道房里,妻子和儿子早已熟睡。不知道窗外,黄昏早已退去,月亮已经西垂。他的感觉处于一片空白状态。对面的阳台像一个老式酒杯,斟满月光,那晶莹的苦酒,似乎在向所有过路的人劝饮。诗人似乎看到其他的阳台上都晃动着人声,晃动着上个季节的蒲扇和膀臂,这更衬托了那个阳台令人心酸的孤独和寂静。至此,他似乎才明白那上面窗帘,那儿时捉迷藏戴着的幪巾,永远被拉开的真实含意。
诗人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忽然站起身,打开窗帘的扣结,猛地拉上窗帘。外面的世界从此被他隔绝了。
诗人继续窗下读书,在窗下疲倦,烦恼和失意。他从来不敢打开窗帘,对窗外看上一眼。那是一个危机四伏和令人恐怖的世界,他无法回避那世界。在那里,他永远失去了那村庄,那槐树,那草坡。现在,窗帘的阻隔使他在形式上离开了那个世界,他对此感到满意。只是每当黄昏,夕阳在窗帘上开满金盏花,他倾听花叶一片片落去,一种心情,一种记忆,以和夕阳相反的方向升起,他的目光就流露出某种疼痛感和迷离。
“搬家吧,搬吧。”妻子坚持她的声音。终于,在又一个夏季到来之前,诗人搬家了。
新居离妻子的单位和儿子的学校很近。新居使诗人感到满意和陌生。旧居顷刻间空洞起来,这突然出现的空洞同样使诗人感到意外和陌生。诗人最后一次打开门,在一无所有的屋里,看到了那窗帘。它静静地垂挂着,瀑布似的垂挂着,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诗人走过去,随手扯下窗帘。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对面久别重逢的阳台上。
准确地说,即使是在理发店听到车祸故事的时候,也没有使诗人像现在这样震骇和大惊失色。金盏花!金盏花!他的金盏花竟十分金盏花地站在阳台上,静静地凭栏瞩望。他不能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迅速通过其他事物的参照检验自己的视觉。那阳台上,潮湿的衣服高高挂起,淋着水滴。那些盆景,枝繁叶茂,随风摇曳。忽然,诗人的眼里涌出泪水。作为那个关于车祸故事的听众,诗人没有流泪。此刻,诗人不知道为什么泪水难禁,扑簌簌打湿了披在肩臂的窗帘。这是一个读者为故事的完整或残缺付出的泪水吗?或者,仅仅是一个诗人为他的黄昏,为他的金盏花洒下的露珠吗?
诗人未及作出判断——也许谁都无法作出判断——门口,新户主的脚步声已经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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