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放着一本书,一本朋友推荐来的书,曾经随手翻了几页,自认为也没什么大奇的。然而,这一刻,我的心头却因它而翻腾。几株枯立的残败芦苇,一幅向天而鸣的狼的剪影。但那似乎只是镶了一个边,更多的,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出现了两个绿莹莹的豆点,豆点越来越大。因了那书的名字,我明白,那该是狼的眼睛了。
这部书就叫《狼图腾》,简单地说,该是打狼的故事了。狼,其先祖至今,也该有几万几十万年或者更早些了吧?而今只有几十年的功夫,至少在中国,它大有绝迹之势,要再看到它的影子,怕是只有到动物园了。再过几十年,动物园里还有没有它的身影,不得而知。
一部平滑地叙述故事的书,自然谈上不跌荡起伏的情节,但我在读着那煌煌五十万言的时候,受到触动的还不是那些故事,那些关于狼的狰狞的或温情的故事,而是一次次心灵的震颤,以至于凝聚成读完之后一次大的震动,是灵魂的悸动,因喜而忧。
我不知该以什么方式整理我的思绪,甚至反复多次,想着该为此写下怎样的文字。是关于这部书的评论?显然不是,因为我自以为还不够格,而且,最怕的也是写类似的文字。我想,过几天,或许就会像看过的其它书一样很快忘掉了,从此不去想它。只是偶尔,当某一个人再提及的时候,还会记起,哦,这书,我看过;最多不过是还能找出里面的某个情节,当别人提及的时候我会想起:没错,我记忆中也是这样。但,这个早上,想象着窗外的夜色(现在,更多的时候也只能凭想象了;因为我窗外绿地上,夜晚的地灯会放出蓝幽幽的光。这还不算,社区的路灯虽不说映得如同白昼,但也只留下夜的影子了),晃动的却是几十年前文字里额伦草原的影子,那些我小时候最惧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现在,那些平常文字里恐怖的暗夜,成了我梦想中的天堂。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从狼那里,我看到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人。活着的恰似幽灵,而死去的幽灵却又鲜活地在我的大脑中奔驰。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出来,但不说出来又不足以表达我想说的意思。于是,也就不嫌其粗陋放在这里了。那天,一位受了我感染的朋友问我对这部书的感受,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嘛,一句话可难说清,如果非要我说的话,那就是:狗是人操的,人是狗操的。”虽激愤之言,但深层次的事实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瞧瞧,这十个字是不是超级粗鲁?我说出那十个字的时候是笑着说出来的,而当写在这里,脸上却阵阵发烧。不管怎么,这也太不雅了些,但我觉得,唯有这十个字,才能准确地表示出我那一刻的心态。不,还不只是那一刻。在那一刻说出来,是因为在看这部书之前,这十个字就在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或许,以这十个字作注解,对作者及作品都是一种污辱,但于我,却是因了这书强化了对这十个字的理解。拿小说中后来做了律师的杨克的话来说,现在的人的情感,死了爹跟死条狗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死条狗跟死了爹似的,动不动就伤痛欲绝。当然,这句话中的两条狗,其实是有着不同的含义的;两个爹表现出的意思也并不一样,否则,这话就又不通了。细致来说,前一个狗,是普普通通的,可有可无的狗;后一个狗,则是家中豢养的千娇百媚的宠物狗。前一个爹无疑就是自己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亲爹,后一个爹则是真正意义上的远胜过亲爹的所有。
我知道杨克说的是社会的事实,而又含着一些比喻的成分在内,但大部分事实却还真就是这样子的。对爹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对其它了。这话当然也有些问题,我所知道的是:如今被揪出的贪官(他们可真够倒霉的,远没有永远揪不出来的贪官幸运,呵呵)动辄贪污受贿几千万,跟随的一句话就是“包养情妇”云云,未见一个是包养几个爹的,可见,死个爹跟死条狗没什么区别,如果死条情妇则又另当别论。
可见,人,哪怕是死爹如死狗的人,也还是有情感在的,而且是货真价实的人的情感。写到这里,我仿佛还能听到九斤老太的叹息声。原先,我看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只觉得老太摇头晃脑的样子可笑至极,而今,连我自己也恨不得摇上一回头,不敢发出声,却从心底里哀怨:唉,一代不如一代。
当然,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言论,不用说登不上大雅之堂,连街谈巷议也该遭人齿冷。但它却真的是事实了:因为我的职业的关系,我每天见到的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他们是祖国的花朵,是社会的未来和希望。我真的好羡慕他们,不是羡慕他们的年龄,而是羡慕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能不能学到东西,那倒是小儿科了,最让我眼热心跳的是,男女坐在那儿可以肆无忌惮的牵着手,这奇妙的滋味哪里找去?想想当年自己读书的时候,那个苦啊,连多看一眼女孩子都羞得脸发红。唉,要是晚生二十年,赶上这好时代,牵着女娃儿的手,美在心里流,这书,当真也就读出特别的味道了吧?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狼呢,就莫论图腾了。其实也还是有的。当我脱口而出“人是狗操的”之时,说的居然是狗而不是狼。我想,要是真的化狗为狼,则当真是人类之大幸了,至少是中国人之大幸。因为狼还有“宁战死于沙场,不病没于床头”的豪迈气概呢,而国人信奉的则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就不奇怪世间赖皮狗越来越多,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了。记得有一次,我说了几句激愤之言,说看到现在的人,还不如看死狗心里舒服呢。人家问我希望做什么,答曰:“死狗”。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吧,所以,在看《狼图腾》这部书的时候,就特别羡慕狼们,连它们的凶狠残暴也可爱无比了。反正,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总比窝里斗强得多,而国人擅长的恰恰就是后者。
小说中有数不清的场面让我落泪,说不上是感动,反正会有湿润的东西围着眼圈转,这本是不该的。毕利格老人的死,作者写得非常简单,但就是那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几段文字,让我看到了决绝地走向腾格里的那位老人,内心里怀着怎样的巨痛。而冷静下来,又真为老人庆幸了。如果他再活几十年,看到今天他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模样,就真没脸,即使有脸也没法再上腾格里了,那该是多大的伤痛啊!
但是,他的后人已经感受不到老人的疮疤之痛了,他们欢快地数着票子,骑着轻骑,比当年的马倌可风光多啦。可是,他们只能与羊和平共处,听不到狼的呻吟,或者脑海里不再有狼了吧?可是,他们见不到碧绿的草原,也听不到沙漠的呻吟吗?我想,大概是这样子的。
听不到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我以及生活在我周围的所有人。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听不到,我还是听到了一点点的,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鲜红鲜红的,渗透我的肌肤,一滴滴滑落到我生活的土地上,只看见“噗噗”扬起的尘埃,不带有一丝声响。
我有些惶惑无助,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止住心头滴下的血。我四处打量,不敢做出止血的动作,怕人看见会发出嗤笑。这话,当然也还是自我安慰了,我心里最大的障碍已不是别人怎么看,而是手举创可贴不知该贴向何处。
当一个人失去了信仰,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当一个民族失去了信仰,就只能是一个空洞的民族。我这么说还是太抽象了,丝毫也没有能打动人的地方,毕竟,这些东西太虚缈。国人强调的是眼见为实。于是,我们所崇拜的龙,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符号,连它所代表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可真算得上是盲目崇拜了。真的盲目吗?如果真是这样子就好了,毕竟还得摆出某种姿态来。可事实是,连崇拜的姿态也懒得去做了。那得多费力费神啊?还是牵着妹妹的手,来得更爽而直接呀!
其实,龙本来就是虚构的动物,也就难怪它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但狼是有的,于是乎,曾经的草原人(我只能说是曾经了)便真切地看到了腾格里的霞光。自然,狼,不是草原人的恶魔而是朋友。这一点,成吉思汗明白,康熙大帝明白,于是,他们在狩猎的时候,得把到手的猎物放回去一半,特别是怀孕的和幼小的,是必须要放生的,因为他们想到的是明年还有猎物可狩,是子孙还要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也正因此,这土地才与人一直共存。
然而,今天的我们可非那些老古董可比了。我们发扬的是“宜将胜勇追穷寇”的精神,是“杀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豪气。我们留下的只是图腾,因为在我们心里,只有不存在的,这图腾才有意义和价值,只有那样子,才可以有更多想象的空间。
我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一片空白;不,显然也不是。如果真是这样子,也就不会有这些不堪的文字。哦,是了,我是在想着什么,而且想得更深更远。我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图腾,一个鲜活的而不是抽象的图腾,我可以天天触摸它,不只用心,还能用手。
我眯上眼,真的幻化出了这样一个图腾,一个关于生命的图腾。但还只能是想象中的,我长时间不敢睁开眼,就是怕一旦睁开,它就会马上破灭。但我更知道,我不会永久地这样闭着眼睛,只好睁开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图腾从我手底溜走。我无奈地叹息,因为我还知道,我只是一个我,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不可能离开这个社会而独立存在。没有人再向往腾格里了,每个人只图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就意味着享受,“莫管生前身后事,乐得自身任逍遥。”
想到这些,我终于明白我所看到和听到的那些了。我暗笑自己的迂腐无知,也想起了古人的那句今天被叫做成语了的东西: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我当过车了吗?没有,我巴不得坐到车上去了,哪怕只有一道夹缝能容纳我,也乐得逍遥一回。反正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什么理想,信念,前途,还有那个叫什么“图腾”的东西,统统见鬼去吧!
但是,我还没有这么大的度量,我像看着文字里草原狼悲壮地死去的那一幕,让泪水调和着我的血,颤抖着写下这些文字,不为别的,只为短暂的生命寻找一个永恒的图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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